那一夜，她没有睡好。她把他们的相识、相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这是他们发生的最激烈的一次争执。很多时候，他是她的国王。凌晨，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忍不住拨了那个一直排在手机联系人首位的电话，他像是被吵醒了，有些不耐烦：“睡吧，我累了。”双方都沉默着，许久，他把电话挂了。第二天，他们在公司见了面，他夹着文件迎面而来，他像没事人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忙吧，我们睁开眼睛就是角斗士，斗士没有那么脆弱。”他匆匆走了，回头握着拳头朝她做了个“加油”的动作：“我们是斗士。”
可她没觉得他已经原谅她了，他总喜欢把最悲痛的东西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上大学时，她曾经叫他“忍者神龟”。她心痛他假装的快乐。他越是掩饰，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就越深。
此后很多天，丁敏慧再也没有见到林浩楠的身影，他们是真的太忙了。
她飞了一趟欧洲。从欧洲回来的时候，她给他带了一块瑞士表，送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他没在，电话联系后，他说正在陪一个客户吃饭，回头打给她。
她一直等到深夜，林浩楠也没打电话过来。她觉得他们之间是真的出问题了，问题好像不是出在上次的云南之行，或许在他们被宣布分别担任公司副总那天，就开始了。天海化工的崛起和天海地产的衰落是根导火线，而林浩楠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就是个随时可以爆炸的地雷。
她渴望简单地爱他，可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爱情。天海集团是戈向东亲手创办起来的，让这个企业保持辉煌，甚至更辉煌，这是她的责任。
冷战持续了很多天，丁敏慧内心备受煎熬。她有些慌乱。以前，他们之间约定，所有不高兴的事情不准过夜。这回，事情不仅过夜了，而且持续了很多天，没有缓解的迹象。她痛恨自己的直脾气，她应该委婉地表达，而不是驳斥。
那天早晨上班，她坐在大班椅上，抚摸着白瓷咖啡杯，看着窗外的停车场发呆，她期待着林浩楠的宝马越野车能出现在公司的门前。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明晃得有些刺眼，车场上已经没有了人，可她还在出神地盼望着。
戈向东推门进来，她竟然毫无察觉。
戈向东像是看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明知故问：“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丁敏慧被吓了一跳，嗔怪说：“戈老爸，你吓我一跳。”
戈向东打趣道：“别看了，浩楠今天去韩国考察去了，他怎么没告诉你？”
丁敏慧被人看破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公司副总，他又不用向我请假。”
“不说实话，这段时间我觉得你们两个有问题，忙的时间都在忙，不忙的时间也不聚在一起，闺女，这状态不对，说说看，是不是你惹那臭小子生气了？”
丁敏慧极力掩饰：“戈老爸，不准窥视我们年轻人的私密，有点儿小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戈向东用眼睛扫了一下桌子上的礼盒：“知道买东西赔礼道歉了？我还担心，闺女你这傻头傻脑的样儿，要是结了婚该怎么办呢？”
丁敏慧索性毫不隐瞒地交代了实情：“因为小宝的事，他不积极，我说了他，因为我不喜欢他的冷漠，小宝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弟弟。”
戈向东叹了口气：“你能这样想，戈老爸很高兴，你梁叔叔那个样儿，总得有人站出来操心，我们终归是要老的，但说话一定要讲究方式，不能直来直去，要把握分寸。”
戈向东鼓励她勇于向林浩楠承认错误。戈向东告诉她，女人一定要学会软弱、娇柔，这样才能显示出男人的强大，才会获得呵护。如果一个女孩处处要强，不但得不到呵护，同时还很伤男人自尊。男人最害怕伤自尊心，这是男人的底线。
丁敏慧望着唠唠叨叨的戈向东，有些伤感。在她眼里，戈向东是叱咤风云的孤胆英雄，是天海集团号令上万人的商业航母船长。但就是这个打不倒的英雄，有时间都要来她办公室转转，随便聊几句，即使在外面出差，也会每天给她打电话，嘘寒问暖，叮咛她生活上要注意的小事，像个不厌其烦的大妈。戈向东正在一天天老去，上了年纪的男人，也喜欢唠叨。
丁敏慧觉得老头这样让她倍感温暖，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黏在他身边的日子了。那时候她最喜欢趴在戈老爸的背上，她把他当作大树，即便狂风暴雨都能让她温暖地依靠。成年之后，她很少像过去那样围在他身边转了。上大学、出国，离家一晃就是七八年，他们见面次数有限，更多的交流是在电话里。
戈向东还在东拉西扯，他的电话响了，是林浩楠打来的，他在韩国落地了，打电话报个平安。到达目的地报平安是戈向东从小给他们制定的纪律，他在电话里批评：“你个臭小子，出发前怎么不给敏慧打个电话，到宾馆后马上给她打电话。”
丁敏慧在一旁听着他打电话，羞涩的红晕浮现在脸上，她撒起娇来：“戈老爸，你怎么什么都管！”
戈向东一脸严肃地说：“管，必须管，你们这些孩子，越大组织纪律性越差。”
丁敏慧笑着把戈向东推出办公室：“你还是快点走吧，你在我这儿，我们没法办公。”
戈向东开怀大笑地离开了。
15
这些日子，戈向东很兴奋。
丁敏慧回国后，并没有放弃“红星公益基金”及其网站的运作，强大的互联网和网上募集的志愿者让基金很快遍及五湖四海，短短几年，网站的点击率和固定访问用户已经超过了几百万。网站也得到了亲历过战争的老兵和烈士亲人们的信任，主动跟网站联系的人越来越多，得到资助的人也越来越多。
数十载的战争记忆和对战争的理解，在“红星公益基金”网站出现之后，像是荒原上点燃的星星之火，很快燎原。申请资助的、愿意捐助的、提出意见和科学建议的，铺天盖地，蜂拥而来，以至让募集的志愿者有些措手不及。募集到的基金数目与日剧增，那些数字的增长让戈向东倍感震惊。媒体和公益的力量，强大得让他信心倍增。
一位旅居海外的副团长，一次捐助就达到上百万欧元，捐赠当天，那位副团长从德国打电话给戈向东，电话里他嚎啕大哭。尽管身在异国他乡，但他没有放弃打听战友的情况，很多人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那位副团长说，看到“红星公益基金会”在网上发布的信息后，他一连几天都没睡好，那些被岁月模糊的、仍然熟悉的脸庞一下子在脑海里复活了。梦里，年轻的战友向他敬礼问好，冲他微笑，醒来，巨大的悲憾让他撕心裂肺。
那天，他们打了三个小时越洋电话，彼此像是久病未愈的病人突然找到了神医，有种重获生命的雀跃感。他向副团长发出了邀请：“国家的建设日新月异，滨海国际都市的景象丝毫不比德国的柏林差。”他还兴奋地说：“首长，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
放下电话，戈向东百感交集。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轻松过。原来，这些年，备受折磨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所有在战争中活过来的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死是容易的，可活着的人更艰难，活人肩膀上扛着太多人的重托，让生命的步履每一步都踏石有痕。
此后的日子，戈向东每天无论有多忙，总不忘浏览“红星公益基金”网站。他一遍遍刷新着页面，阅读着博文，浏览着跟帖，寻找着熟悉的人名。互联网让浩瀚庞杂的世界变得简单明了，找到了很多年都没找到的战友，能彼此倾听，倾诉，相互抚摸深埋在心灵深处，多年来不敢触碰的伤痛。有时候，他们交流到很晚都不肯下线，他们觉得，这样的交谈连伤痛都是快乐的，都是幸福的。
戈向东越来越喜爱丁敏慧这个女儿，是她让他的生命变得更有意义，让他在一条孤独奔跑的马拉松之路上有了跟跑者、呐喊者和助威者。而且，奔跑的人群越来越多。过去，憋在他肚子里的话他没处去说，现在终于有了出口，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部倒出来了。
丁敏慧给他提供的数据更让他高兴，短短几年里，直接接受“红星公益基金”援助的参战老兵和烈士直系亲属已经达到了上千人，老人的体检、看病、困难生活补贴，后代的上学资助、婚丧嫁娶，退伍伤残老兵的创业基金都涵盖在基金援助范围内。
“红星公益基金”继续向纵深拓展，不仅仅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兵、烈士亲属，和平年代因公牺牲的部队官兵、警察和见义勇为牺牲被评为烈士的普通公民。他们的遗属，只要有困难，都可以申请基金和帮助。
最近，戈向东专门在网上跟踪了一个典型的案例。事情发生在孙昭阳所在的警队，一位前往非洲维和的警察在处理当地种族冲突事件中光荣牺牲，可是，他未见面的女儿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面对丧夫的痛苦和女儿的疾病，年轻的妻子曾经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孙昭阳联系丁敏慧，问她能不能申请“红星公益基金”。当时丁敏慧正在泰国洽谈业务，了解情况之后立即把事务交给助手，亲自把援助基金送到了那位年轻母亲的手上。那个黄昏，看着孩子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丁敏慧激动不已，队昭阳和队友们更是感动。
“红星公益基金”产生了一股强大的精神动力。
戈向东从视频上看到这个场面，望着那名烈士的妻子欣喜流泪、队友医护人员高兴欢呼的场面，百感交集。这些年，他梦寐以求想做的事情，终于成了。
他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丁敏慧呵护婴儿的画面上，心中不禁泛起了那个奇怪念头——这个长相和性格都酷似他的女孩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虽然丁馥芬一再表明，丁敏慧跟他没有丝毫关系。可望着屏幕上那一个长相酷似他的女孩，他更坚信，丁敏慧就是他的女儿。他们之间的默契，连儿子戈睿都不能达到。丁敏慧常常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她就是他的小棉袄，她总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把一切变得豁然开朗。
戈向东是唯物主义者，可此刻，他更相信丁敏慧就是上天派给他的天使，来帮助他完成他的使命。戈向东幸福地仰靠在椅子上，又一次点开了那段视频。
生活中的种种迹象表明，妻子梅雅莹跟他离婚很大程度上缘于丁敏慧。因为他们离婚前后的那几天，梅雅莹对丁敏慧的态度发生了奇怪的转变，一直躲闪着她。那几天，丁敏慧曾经跑到他房间哭诉，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梅妈妈总是不搭理她。自从他们离婚后，梅雅莹与丁敏慧很少接触，原来亲如母女的两个人，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
仔细想想，他和梅雅莹之间没有直接可以导致离婚的理由。十多年里，他们相敬如宾。他一直认为自己在梅雅莹和丁馥芬之间选择梅雅莹是明智的。虽然丁馥芬外貌上远比梅雅莹漂亮。可在他心里，梅雅莹心胸宽广，温润仁慈，她可以容得下那么多与他们血缘无关的人和与他们家庭无关的事情；而丁馥芬娇柔虚荣，任性自我，她做不到不计较一切地付出。跟丁馥芬发生关系以后，他也想过离婚，可这样的念头闪过之后立即被否定了。因为他戈向东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的生活中不只他一个人，还活着那些曾经和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的子女和亲人需要照顾，他还有比男欢女爱更重要的事情。他曾经试想过，当初如果跟丁馥芬结婚，她会成为他兑现承诺最大的障碍。这也是他毅然决然选择梅雅莹的直接原因。
爱情遭遇使命，就是如此残酷。
闲暇时，他也常常想起在武汉陆军医院的那段日子：英雄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丁馥芬亮丽甜美的声音，灿烂桃花林里那个肌肤胜雪的妙龄女孩，她火热的激情……记忆把这些割裂的碎片黏在一起，宛若悬挂在那美丽躯体上的珍珠项链，美好而甜蜜。
关于性爱的记忆，还清晰可见。那时候他们都已经结婚，常年的从医经历让丁馥芬成为一个性经验丰富的女子。他离开她的身体，突然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说，是我自己想要的，一切跟你无关。他怀抱中的她有些孱弱，竟然以惊人而充沛的力量缠绕住了他。或许就是那一次，他们孕育了天使。此后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会回味那个过程，他一次次试图寻找这一切发生的前因后果。现在想起来，她是有备而来的，事后她把双腿高高地擎举着，很久不肯放下。她像要把那条生命的河流，深入她幽暗丰满肥沃的草原，萌发、盛开一朵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