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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向东背着梅雅莹去北京做了一次检查。他感觉到肺部刀切般疼痛。医生说手术的危险性极大,如果保守治疗就不能做剧烈运动,稍大一些的肺活量会让那些弹片割破肺泡。医院里的病人更关注身体病变所产生的恐惧和担忧,戈向东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忧虑。每次疼痛他都觉得身处茂密无边的丛林,老连长在丛林的尽头呼唤他。听到召唤,他身体里另外一个他早已经闪电般追过去。他愿意跟他们在一起,没有任何的负担和忧虑,连死亡都会变得如此轻松。战争过后,他清楚自己的身体,金属嵌入身体,连同疼痛的记忆一起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很多次他想到过死亡。在苍茫无边的丛林里,死亡就像高悬在他头顶树枝上的那颗吊雷,吊雷的拉环用一根头发丝吊着,微风吹过来的摇摆就有可能让它炸裂。此刻,肺里的那两块弹片就像两颗用发丝悬挂着的地雷。他突然很恐惧,肉体倘若不复存在,意识也会随之消失,那么心智、记忆和意志也将不复存在。
他没有跟梅雅莹说过身体的不适。梅雅莹不只是前妻,更是专家,对他身体的熟悉超过任何一个技术高超的医生。她曾经向他建议,趁着他的身体还算健壮,做一次手术把埋在他身体里的碎片清除出来。她甚至已经联系到了国外顶尖的外科专家。
他拒绝了。
他不是不想清除这些破碎的弹片,他是害怕有一天失去了疼痛,那些惨痛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杳无踪影。某种程度上,他有些自虐。他不相信记忆能持久而坚定地存在,人会一天天衰老,记忆也会一天天衰减。很多时候,他更羡慕近乎疯掉的梁家宝,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年轻时代,青春、纯真、血性。梁家宝只有清醒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痛苦。他曾经说过很多次,生病对他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宁愿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不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梁家宝,常常被失去战友和爱妻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
大雪飞扬。厚厚的积雪已经铺满了地面。路上的行人很少,车到长安街时,戈向东让司机放下他,他一个人沿着长安街路边的行人道走向天安门广场。熙熙攘攘的车辆在风雪里穿行,此刻的广场却万籁俱寂。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屹立在一片雪白里,在灰沉沉的天气里,像一把倚天长剑,直冲云霄。雪簌簌地往下落。戈向东的耳边仿佛回荡着带着湖南乡音,低沉而肃穆的声音:“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军校毕业刚分配到侦察连的时候,老连长曾经考过他,问他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有几句话,多少个字,几个标点符号,他没有回答上来。战场上那些无聊的日子里,林春风曾经一字不落地背诵给他听。戈向东也曾经迎着狂风暴雨背诵过岳飞的《满江红》,那种豪情和悲壮,令人热血沸腾。那时,他更能够理解老连长的心情。大家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戈向东常常为老连长能背诵下纪念碑上的碑文敬佩不已。老连长牺牲前曾告诉他,参战前,他做过调查,全连只有五个人去过北京,两个人见过人民英雄纪念碑。有一天,戈向东跟指导员做战前动员教育,一个年轻的战士问过他,如果他们牺牲,他们的名字会不会像前辈一样出现在纪念碑的碑文里。从那一天起,戈向东就开始背诵这些文字。
战争是残酷的。戈向东仰望着高耸的纪念碑在心里默诵那些名字,那些生命在岁月里已经化作了地下的白骨或风中弥散的尘土。
戈向东沿着纪念碑前的护栏转了三圈,他觉得为了国家和民族献身的英雄都值得人们铭记。但读图、读屏时代的年轻人更喜欢那些轻松、愉快,甚至恶搞吐血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再提起苦难和流血。冬天,丁敏慧陪他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影片是冯小刚导演的《1942》。很多年,他几乎不去看电影,但这一次,他热泪纵横,影片中对战争的理解和民族苦难的诠释十分感人。后来,据说《1942》的票房硬是没有干过荒诞嘻哈的电影《泰》。他曾就这个问题跟丁敏慧进行过探讨。丁敏慧的回答令他心情沉重:“一个没有经历过伤痛的时代,有谁想在自己的心里插把刀子,观众进电影院要的是高兴,没有人想添堵。”戈向东想起自己的父辈和战友们,在战场上舍生取义,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就不可能有现在的繁荣,更没有年轻人可以挥霍的幸福时光。
他不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没人愿意提起过去,提起苦难,提起伤痛。可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没有了疼痛就会麻木。
想着这些,戈向东的心口又开始疼痛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广场,回眼望去,雪雾朦胧中的英雄纪念碑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戈向东从北京回到天海,第一时间就去看望了老省长。老省长已经九十岁了,精神矍铄,思维敏捷。
老省长说:“我看了你的报告,能这样做,很难得。”老省长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他刚刚做完喉癌手术,声带有些撕裂。戈向东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老人浑浊的眼睛开始潮湿。他摘掉老花镜,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戈向东说:“现在看来,你当初那么固执地离开是对的,如果你还在官场,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戈向东也有些激动,老省长是父亲的战友。他们两个从家乡胶东半岛的小渔村一起去参军,从辽沈战役一直并肩战斗到抗美援朝,两个人的感情显然很不一般。当初,戈向东能给老省长当秘书,很可能也是出于这一层关系。那年,戈向东决然离开省政府自行创业,老省长曾经挽留过他,并答应位置先给他留着,如果他经商下海不成呛水回来还能有个归宿。
戈向东头也不回地走了。老省长十分惋惜,但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这些年戈向东做生意,从来没有打过老省长的旗号,也没有求他办过任何一件事情。可此刻,他不得不向老省长求助了。
老省长把他那份报告交给了生活秘书,然后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人有生必然就有死。我们终究要一天天老去,可有一种东西对民族来说不可或缺。我跟你父亲那代人,算得上是会播种的一代人,可是,你们这代人对下一代的播种严重缺失,当然,物欲横流的时代造成了土壤板结,但至少你们这一代人没学会怎么应对复杂的环境去播种,现在你要干这个,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你。”
戈向东听着老省长的话,激动地起身致谢。有了老领导支持,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最终要落定了。戈向东邀请老省长去看他的滨海五号地。他高兴地答应了。他说:“如果真像你报告里所说的那样,把滨海五号地开发成我们的理想王国,到时候,我肯定会去。叶落归根,我想家,更想念你的父亲,他在大海里漂荡太孤单,我得去陪陪他。”老省长说着,泪水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下来,很久,凸起的喉结还在咕噜噜地动着,只有经历过生死的友谊才这样至死牵挂。
戈向东答应老人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带他到滨海五号地去住一段时间。老人对他的邀请充满向往,他果断地说,如果明年的春天我还活着,就去看你的理想王国。
戈向东辞别老省长出门时,满头白发的老人一直把他送到了院子的门口。回望孤独站立在雪地里的老人,戈向东的鼻子酸了。老人一生没儿没女,孤身一人,其实,当年他跟着老人做秘书时,老人就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戈向东的眼睛饱含泪水,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凉的感觉让他打了个冷颤,远方雾蒙蒙的一片,司机驾驶着车辆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跟出去很远。苍茫寂寥的雪地上,他像一个孤独的行者。即便是孤独者,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2
热气腾腾的温泉水弥漫过戈向东疲惫的身躯。他像是睡着了,却又像是醒着。
这样的沐浴,戈向东只邀请了魏东阳和梁家宝。三个男人赤裸着身体躺在温泉池里,日渐松驰的身体多余出来的赘肉却掩盖不住战争残留下来的疤痕。戈向东身体上的伤疤最多,腹部蚯蚓般爬行的伤疤纵横交错。战场上下来,他曾经做了大小六次手术。
温泉池被高科技感光玻璃包围着,空间浩大,囊括了石头和溪流。四周热带雨林植物郁郁葱葱。水蒸气从遮天蔽日的芭蕉叶片上滚落下来,嘀嗒嘀嗒地落在水里。绿色植物被雾霭笼罩着,淡淡地不肯散去。这是他想要的,滨海五号地没有冬天的感觉,四季都是这样。
三个人都闭着眼睛,没有人说话。他们在寒冷的冬天感受着温暖和惬意。只有那嘀嗒嘀嗒的滴水声音,把久远的往事拉到眼前。他们被敌人追击的日子里,每天都在下雨,每天也都在放晴。丛林就这样像被盖在锅里蒸着。三个人的记忆漫步在战场上,青翠宽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着,没有风时,静静的喘息也能晃动树木的枝叶。
魏东阳先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身边闭着眼睛的两个人长叹一声说:“那个时候要是有这样的澡洗就好了。”梁家宝睁开眼睛第一句话说的是:“好!”战场上那些日子,能泡上一个温泉澡是奢侈的愿望。青春的话题被提起,三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戈向东长叹一口气,这样的时光太少了。商场刀光剑影,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被迎面而来的威胁杀落马下。此刻,他们无忧无虑地躺在温泉池里,这样的日子真好。美中不足的是五兄弟中少了两个,戈向东微微有些伤感。
三个人在水里躺了足足半个时辰。突然梁家宝光裸着身体站起来,戈向东问他干什么。他傻傻地回答,要去换岗,换老连长来洗澡。
梁家宝又犯迷糊了。他披上浴衣,朝着门外走去。很快,他又回来了。外面正下着大雪,冰冷的凉气让他瞬间清醒了。
这时节,是天海最冷的时候,外面寒风刺骨。
戈向东和魏东阳都笑了。笑过之后,两个人满眼泪水。
重新回到浴池里,梁家宝突然不说话了,一个人躺在水里,望着恒温玻璃覆盖的顶棚发呆。
戈向东喃喃的像是自语:“很多时候,家宝宁愿生活在过去的时光里,跟那些年轻的战友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像是传染给了我,我也想穿越到那时光里去。在那里我们虽然被敌人的枪口瞄准,被飞舞的子弹追逐,被敌人的老牌特工暗算,可我还是愿意回到那样的时光里。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代替老连长去死。如果他活着,处于我现在的位置上,他该怎么做?老二和老四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以为我们五个活着的人可以互相搀扶去兑现我们的誓言,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可到最后,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就害怕有一天,我突然在这条路上倒下了,我们身后没有让我们放心的追随者。”
魏东阳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你就是压力太大了,这个世界,你不可能强求每一个人和你一样,把一句话看得比命都重要。在缺乏诚信的时代里,能做到遵纪守法已经算得上高品质了。你在商海沉浮了二十几年,有一点,你应该比我懂,唯利是图是经济动物们的原始本能。周海龙能这样,我早在意料之中。他追逐欲望的念头太强烈,利令智昏,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一头扎在泥沼沟壑里不能自拔。这个时候,他内心的恶魔就被放出来了,看到谁都能撕咬。东部新区的事情我最清楚,他们龙腾置业首要攻击的目标就是你们天海集团,这些日子也难为浩楠这孩子了。老大,关键时刻你还得出手,我怕浩楠不是龙腾置业的对手。”
戈向东也擦着身上的水:“我担心的不是他在这场战斗中的成败,我是担心浩楠这孩子会经不起诱惑去走弯路。欲望有多大,罪孽就会有多深。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把他领进商海,他应该做个公务员或者设计师、会计师。我更后悔当初把他交给周海龙调教,万一他要有个闪失,我没法向九泉之下的老连长交代。”
“那倒未必,天海集团最终的决策还取决于你,某种迹象表明,未来东部新区开发,政府还是倾向于天海集团,天海国际自贸区的基础设施建设不仅是天海的事情,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战略,这里正在建设最大的港口,政府还是想更稳妥一些。”
戈向东不置可否:“一切都还是未知,眼下我的精力不在东部新区的开发项目上,我的目标还是我的滨海五号地,你知道我的性格,我的事没做完,不会碰其他事。话说回来,既然我把浩楠这孩子推到了天海地产的一线,也想放开手脚让他去搏一搏。”
魏东阳把话题转向了戈向东的滨海五号地其他项目的开发上,问他有什么计划,戈向东笑着没有回应魏东阳。这是他的秘密,在谜底没有揭开之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的借口是等滨海五号地所有项目的基础设施建设完毕,再作决定。滨海五号地二期工程建设只剩下山谷和两个向阳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里。他们期待着戈向东揭开谜底的那一天。
梁家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三个人穿好衣服,躺在温泉边的竹椅上喝茶休息,玻璃窗外的鹅毛大雪正在漫天飞舞。魏东阳敬佩地望着戈向东说:“你为我们天海人创造了一块福地啊。”
戈向东满脸憧憬地说:“整个园区建成之后,它将不仅仅是一片美丽的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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