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出门没多久,张默林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林浩楠的办公室。他喋喋不休地辩解、咆哮、责问、叫骂,任凭他怎么说,林浩楠只是坐在老板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张默林又提起了当年跟戈向东一起打仗牺牲的父亲。林浩楠勃然大怒:“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你可能还跟着他在散发着牛粪味的水田里插秧,你们老家的那山窝窝里,有几个拿着别人的钱读中学,读大学,上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拿着别人的钱去美国读博士?你还别觉得不服气,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是为国家作战而死的,男人从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义不容辞,他的死跟天海集团,跟董事长戈向东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再有一点,我替你更正一下,你的父亲叫张宝才,是在前一次战斗中牺牲的,那时候,戈向东根本还没上战场,更别说认识他。今天说起来,你父亲也不是什么光彩的牺牲,他是因为天黑撒尿误踏上地雷被炸死的,这件事还有人证。张博士,关于你的父亲,你还想听吗?”
张默林瞪着眼睛望着林浩楠,一时间语塞,他真不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父亲只有因公牺牲的通告,没有烈士的牌匾。
林浩楠紧接着说:“那我还说说你。不错,你是美国一个三流建筑学院毕业的博士,请问,你完成博士学业后在美国呆了几年?辗转应聘过多少家公司,你在几家公司过了试用期?你是怎么离开的?你还美其名曰建筑系高材生,知名大学的海龟?你在哪一家公司都没有通过试用期,回国后,你又应聘了三家公司,三个公司你没干够半年,都是被人赶出来的。海龟博士,你的父亲要是知道有你这样无能的博士儿子,不用战死,也会羞愧而死!”
张默林刚想张嘴,林浩楠根本不允许他分辩:“你是在衣食住行没有着落,口袋里摸不出一枚硬币的时候主动找上门来的,天海集团收留了你,承认你所谓的海龟博士头衔,按照引进海外人才的待遇,给你工作,分给你住房,给你每年十几万的年薪。你自己罗列一下,你来天海几年都干了哪些丰功伟绩,你的处女作是滨海浴场的一个公共厕所,工程部让你改了三遍都没有达到施工要求,这次又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我给你个建议,从现在开始,你撞破脑袋到大街上去碰瓷,看有哪个傻子开车撞上你!算你幸运!”
张默林所有的辩解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觉得眼前这个比他年轻的副总是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的角色。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浸毒的刀锋,一下刺中他的要害。面对这样的狠手,他只有以退为进。他抛下一句:“乳臭未干的小儿,我不与你纠缠,我找董事长说去。”
林浩楠在他出门时大声说:“去吧,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董事长,如果他说这不是事实,你不用走,让他开了我。”
张默林气呼呼地出了门,骂骂咧咧地朝前走。可他没有往戈向东办公室的楼上走,而是下了楼。可能他连自己都觉得,这次他玩砸了。
那天夜晚,林浩楠在职工宿舍里找到了隋意,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李琳找到了戈向东,把他招聘到天海集团的设计院。当时,在设计院画图纸是最安逸的工作。工作的第二年,他找了对象,贷款买了房,日子过得就有些紧。后来听张默林说下面的项目部挣钱多一些,如果当上经理,还能有些灰色收入,这样还房贷的压力就轻松一些,这几年母亲的身体不好,他想早一点挣到钱结婚,把母亲接到省城。没想到母亲刚把这件事说给林雪梅,他的工程图纸就出了问题。
林浩楠没有正眼看这个弟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林浩楠扔下银行卡,转身走了,他不想看到弟弟隋意接到银行卡时的表情。
出了职工宿舍的门,林浩楠看到梁小宝站在路灯下等候着他。很多时候,梁小宝很懂他。按照他的话说,原本两个卑微的灵魂,彼此总能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林浩楠曾经无数次假设,假如不爆发那场战争,假如他的父亲林春风不死,他的生活会怎么样?父母肯定很恩爱,即便是父亲转业回到他们家乡的小县城,他们也能够过上平庸但很安逸的生活,他会在那个小县城里娶妻生子,像所有男人那样过着简单而充实的日子,最起码,他心里不会有负担。他还假设过,假如当初戈向东不把他从少管所里接出来,他出来后会接着混日子,最不济,也就是一颗子弹从后脑穿过前脑,也没有这么多烦恼。很多时候,他和梁小宝一样,没有选择。
这个时候,林浩楠特别思念丁敏慧,爱情是疗伤的最好良药,他掏出电话,突然想起来,丁敏慧此刻正在由旧金山飞往韩国首尔的飞机上,这一周,她有两个合同要签。
梁小宝看着他一脸惆怅地出来,拉开了车门。林浩楠坐上了车。
梁小宝发动了汽车问他:“老大,去哪儿?”
林浩楠闭着眼睛仰躺在后排座上,有气无力地说:“今夜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你把我带到哪儿都成。”
梁小宝踩了一脚油门说:“那好,我们走了。”
11
林浩楠和梁小宝在“深度颤栗”酒吧里遇到了周海龙。周海龙坐在酒吧的旋转圆凳上优雅地呷着鸡尾酒,调酒师在他的面前杂耍般调着酒。周海龙也看见了林浩楠。共同居住在一个城市,两个人却有好久不见面了,不是因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而是因为两个人成为了对手。其实,童年时光里,林浩楠敬畏戈向东,崇拜周海龙。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周海龙的性格很像。
初三的下半年那个残阳欲坠的傍晚,老家县城里几个前来寻仇的痞子手里拿着砍刀把林浩楠追到了巷子尽头,林浩楠眼看就要没命。这时,周海龙出现了。林浩楠亲眼目睹了周海龙打架,那才叫绝杀。眨眼功夫,三个人全部仰面倒地,血流满面。
因为是在他绝望时刻的拔刀相助,所以林浩楠记忆特别深刻。周海龙手无寸铁,靠的是肘部和膝盖。那一刻,林浩楠觉得,夕阳中的周海龙形象极其高大。
周海龙冲他和梁小宝招了招手,林浩楠只好走了过去跟他寒暄。尽管笑容仍然很亲切,但这亲切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周海龙拍了一下梁小宝的肩膀说:“小宝,这些日子怎么没见你来这里喝酒?”
梁小宝不回答,端起调好的酒一饮而尽。
周海龙像是突然明白了:“我说过,寇豆豆这女孩,没有足够的票子你是钓不到的,这事怪你,没有钱,怎么不找我拿,我一个孤家寡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钱有什么用。”
梁小宝看了一眼周海龙说:“周叔,咱不说这个行吗?”
“好,周叔不说,喝酒,喝酒。”
周海龙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林浩楠:“怎么,小子,不跟你叔喝一杯?是不是觉得我跟戈向东闹掰了,我就是你的仇人了。大人的事情跟你们小孩子没屁关系。你是林春风的儿子,即便你是他戈向东的亲儿子,我也是你叔。我跟他是过命的兄弟,即便成了对手,他也是我大哥。”
林浩楠苦笑了一下,跟周海龙碰了一杯。周海龙这样说,有些自相矛盾。他拿着股份决然离开的一瞬,他心里的大哥早就没了。林浩楠仰脸喝完了那一杯酒。洋酒的烈性很大,他咳嗽了几下,脸呛得通红。林浩楠放下酒杯说:“事实上,戈老爸早就没事了,他说还是分开好,只要大家觉得开心,怎么做都可以。”
周海龙又问梁小宝:“你爸怎么样了。”
梁小宝一边看着摇摆的歌女,一边喝着酒:“还那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清醒的时候骂人,糊涂的时候也骂人。”
周海龙突然间一脸严肃起来:“他的情况看起来比想象中糟糕,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明天去看他。”
梁小宝突然低下头伤心地说:“你别去看他了,我害怕他再跑了。要是再跑,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扛不住。”
周海龙变得伤感起来,昏暗的灯光里,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悲伤。他仰起脸干了一杯酒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战争。你们接着喝吧,我走了。”
林浩楠和梁小宝起身送他,周海龙伸手制止了。他在离开的时候对梁小宝说:“别灰心,小子,要是男人就把失去的都夺回来,能用钱摆平的事就不算事,明天你找我,那女的要钱,我给。”
周海龙出了酒吧。林浩楠和梁小宝重新坐下来喝酒。林浩楠打量着这家装潢奢华的酒吧。他早有耳闻,这里高素质、高品位、高学历的“丽人军团”风靡蓝海半岛。看似波澜不惊,但每一家高级娱乐场所都遵循一个雷打不动的准则,越是糜烂不堪的风月场,表面看起来越是风平浪静。这样的地方从来不乏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发生在帷幕后面,最龌龊最肮脏地深藏在夜幕之下,任何语言表白的爱情都会化作指尖缭绕的烟雾,很快消失在糜烂的空气中,无声无息。粉紫色昏暗的灯光,摇曳的人影,面贴面厮磨缠绵的男女,错乱的情欲。附近卡座里一对男女,不停地推杯换盏,女的很年轻,男的很魁梧。少女青春的身体依附在男人的怀里,男的把嘴紧贴在女的耳边,咬着女孩子的耳朵说悄悄话,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林浩楠的眼前一瞬间浮现出寇豆豆水蛇般的身体和迷离的眼神,心里想说的话终于憋不住了。“小宝,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不准急。”
梁小宝看了林浩楠一眼:“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你说吧。我不着急。”
林浩楠说:“你的那个寇豆豆,我见过,跟一个姓吴的男人在一起。”
梁小宝愣了一下,继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她去找钱了。”
林浩楠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自责,可是小宝,我得告诉你,每一个人都想成功,但成功的道路有千条万条,她有她成功的途径。当然,我不否认你们之间存在那种感情,可她的选择你无法左右。”
梁小宝目光呆呆地望着DJ台上身姿摇摆的小美:“她原本可以选择不那么下作地活着,我答应过她,跟着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能让她活得很精彩,可是我没做到,她肯定认为我是个糊弄她的骗子。”
林浩楠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又是承诺,人总是试图为自己说过的话受累,可语言是最靠不住的,它就是一阵风,来匆匆,去匆匆,如果我们的语言都那么可靠,还要我们的法律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需要什么法律、警察、军队,也不会发生犯罪和战争,大家都可以靠承诺搞定一切。你觉得这可能吗?”
梁小宝也叹了口气说:“所以她会伤心、会失望、会离开,最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个纯洁的姑娘。在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之前,她拒绝了很多诱惑,拼命地抗争,她一直把我当作精神的依靠,可是,爱情最终还是被金钱打败,老大,你相信爱情吗?”
林浩楠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生活中到处都充满了悬疑,世界上可能没有永恒的朋友,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爱情,这一切都被猜忌、怀疑、蜕变、背叛、敌视、仇恨湮灭了,爱情就像燃烧的的火焰,它只存在于这个过程,离开这个过程,一切就像燃烧之后的灰烬,一阵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样。”
梁小宝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林浩楠:“那你跟敏慧姐呢,她是那么的爱你。”
林浩楠笑了笑说:“所以我们尽量把这个燃烧的过程拉长,不断加薪添柴,寻找新的可燃情感,不让爱情之火熄灭。这个世界上千万别指望爱情死灰复燃,更不能指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幻想着有这么一天,你得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如果爱,就在现在。”
林浩楠跟梁小宝喝完了周海龙留下的那瓶酒。
一记响亮的耳光从附近的卡座里传来。刚才缠绵呢喃的两个男女片刻之间就发生了矛盾。又一声响亮的声音传来,男人铁掌般的耳光风一样刮过女孩的脸庞。女孩被打得很疼,她弓着身子,捂着脸伤心地哭泣,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梁小宝喝了一杯酒,鼻孔里哼笑了一声说:“刚才那个混蛋还在女人耳边说,宝贝儿,我爱你!”
“所以我说,任何表白都是靠不住的,语言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翻脸比翻书还快。”
“仔细想想,你说得还是很对,别的不说,你就说我们的长辈,他们兄弟五个,为了对方可以用身体挡子弹,滚雷场,爬回来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在还不是四分五裂。只有我那个被炮弹炸瘪了脑袋的老爹和举止古怪的戈伯伯还守着那句话。”
林浩楠没有再说话。在他看来,父亲说那句话纯粹是多余。他不是法官也不是君王——说过的话一言九鼎有强制的执行力。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用一句话折磨着别人的一生。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戈向东很有可能是军队一名叱咤风云的将军或是天海省的一方大员,凭着他当时的发展势头、个人能力和人脉关系,职务肯定会在魏东阳之上。他会像魏东阳那样享受着万人的尊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本用不着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给自己的人生凭添那么多的烦恼和责任。他猜测,或许林春风那时候是他们几人中最高的指挥官,他们只要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就会习惯地执行他的指令。这个理由根本不靠谱,快节奏纷杂的城市生活,有谁还为往事活着了。只有傻子才会把记忆停留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梁家宝就是一个例子。战场短暂的生活成为了他的全部,如果时光能穿越到当年那场战争,他相信,硝烟弥漫的阵地上,会只剩下戈向东和梁家宝在孤军奋战,拼死坚守。现实社会,想做一个纯粹的人太难了。
林浩楠突然间想起丁敏慧曾问他,戈向东像不像意大利歌剧中的堂·吉诃德。仔细想起来,他觉得戈向东出奇地像。他的轨道总会不停地发生偏转,他的人生列车总是朝着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