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疗师由衷地赞叹她皮肤洁白光滑,完全看不出她已经四十八岁了。虽然脸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浑身的皮肤还没有松弛,但岁月的痕迹还是十分明显,尤其是腹部那道弯曲的疤痕,常常让她的内心疼痛不已。在人生那段昏暗的日子里,她义无反顾地生下了女儿。女儿成了她生命中最疼痛的记忆。她常常自我安慰,丁敏慧还不能理解一个女人在分娩时遭遇的艰难和痛楚,那种一次次努力尝试完成肉体分裂时的疼痛,只有做过母亲的人才能够亲身体会。她心存希望,希望有一天女儿能幡然醒悟。她相信她能够等到那一天。
阳光暴晒的沙滩和海水明晃晃地耀眼,丁馥芬有些困乏。对面的别墅里还睡着她的老板朱江龙。他是昨晚秘密赶到的。难以想象,八十岁的朱江龙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整个身体竟然是亢奋的。当那一双枯树枝般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时,她竟然浑身战栗。他的身体精瘦,松弛的皮肤褶皱在腹部,一根根肋骨突兀。跟他在一起,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年轻。二十八岁的她就跟这个男人绑在了一起。那时候是因为钱,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两百多万的欠款借条就像一张卖身契约,消磨了她二十年的绚丽时光。
最初,她是被动麻木的。渐渐地这种麻木就成了一种自觉。男人待她不错。跟她在一起从来不提钱的事,从来不提工作以外的要求。事实上,每次都是她主动的。每个夜晚,她总是沐浴完毕,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他。他给她升职,给她加薪,直至把她提拔到集团公司副总兼财务总监的位置。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些年为东业集团的崛起发挥了很大作用,她所得到的这一切跟他们之间床第关系无关。东业集团上市的前夜,她把积攒够的两百万元的支票递给他,他没推辞,爽快地收下了。随后,他给了她公司百分之十的原始股份。她成了东业集团六个原始股东之一。那天夜里,朱江龙告诉她,他离不开她,想让她陪伴到他生命的尽头。她答应了,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百分之十的股份意味着她一夜之间成为了拥有亿万资产的富豪。可是,他们之间又形成了新的契约。
昨夜,朱江龙询问了二号地工程的建设情况,然后就提到了周海龙。集团公司董事会决定任命她为东业集团驻天海市子公司的董事长和集团公司的财务总监,周海龙被任命为总经理,主要负责东部新区项目的融资和开发业务。
命运像是再次开了个玩笑,把两个纠缠了大半辈子的人又一次绑在了一起。
回到天海这些日子,尽管周海龙多次约请,她每次都婉言地推辞了。她不知道见了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医疗器械事件之后,她在很短的时间里从老板朱江龙那里借到了钱,还清了他的所有欠款,但还是给他造成的牢狱之灾和失业的痛苦。这段经历是周海龙心理上很难抹平的伤痕。一个单身生活了二十年的老男人,面对尘世的纷杂,他的生理问题和心理问题该如何解决,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这么多年来独自生活。
周海龙肯定还会说爱她。可她不爱。她宁愿委身年近八十岁,浑身布满老年斑的朱江龙,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周海龙的爱毁掉了她的一切。丁馥芬说不清楚,她那段时间跟周海龙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是和戈向东赌气,还是旺盛的雌性激素需要男人的平衡。这个男人还固执地认为丁敏慧是他的女儿。他问过她很多次,她说过不是。可她越说不是,他越觉得可疑。这个男人像是要用一辈子跟她死磕。
丁馥芬换上衣服一会儿的功夫,周海龙就到了。
他理着平头,消瘦,但精干。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味道,西装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她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算是不失礼节。握手的时候他眼睛像灼烧了一下,热情不减当年。她见到他依旧漠然。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自然不会衍生出痛苦、怨怼和失落。他们所有的见面,她心里几乎都是厌烦的感觉。她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极不公平,可他的存在让她遭遇了更多的不公平。
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东西太多,她不想看,也没有足够的耐心马上就看完。她说要把文件留下来慢慢看。他说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周海龙给东业集团在天海的公司起了个名字,龙腾置业。集团公司的大佬董事们在会上一下子就通过了。公司的法人栏目里,她和周海龙的名字赫然并列。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愚弄了。很显然,朱江龙是在见了周海龙之后才来劝她妥协的,一切都是他按照程序走完一遍后,才让她最后一个知道,还要她签上自己的名字。周海龙把她劫持到了一辆战车上,接下来他们要捆绑在一起朝前走。丁馥芬皱了皱眉头,她心里已经开始愤怒了。这就像当年在陆军医院的时候,他约请她看电影,在一片漆黑的电影院里掠夺了她的初吻。
他看到她办公桌边的咖啡机和两包巴西进口的黑咖啡。于是他站起身来开始仔细地研磨着咖啡豆。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安静,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莽撞和冲动,丝毫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特种兵。很快,他将煮好的咖啡端给她,并十分仔细地在旁边放了一块方糖。她假装仔细地在看融资报告和企划方案。方案肯定出自他的手,一丝不苟。
她抬起头,看到他一边呷着咖啡,一边倚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海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很漫长。她端起咖啡吹了吹,咖啡腾起的烟雾氤氲了她的视线。事实上,他看起来也很年轻,一点儿都不像五十岁的人。他比戈向东保养得好,她看过戈向东的照片,他的两鬓明显斑白了。周海龙这样的男人是年轻女人追逐的目标,他有挑选女人的足够实力。可他仍然单身。
他终于找到了跟她说话的机会:“其实,我早就想把公司起名字的事情告诉你,可约请了你几次都没有如愿,我知道你躲着我,我说过,这辈子你躲不开。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开始的事情还要开始。”
周海龙笑了。不过,这笑声让她感到五味杂陈。
她盯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把话题绕到工作上去了。
周海龙把厚厚的资料转化成简明扼要的汇报,几句话就把他的鸿篇巨制叙述得格外清晰。他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语言表达能力远在戈向东之上。戈向东注重沉稳,周海龙注重激情。两个男人性格迥异。
这些年,她一直在香港做财务和金融方面的工作,所以很快被他的融资计划打动了。国家对半岛蓝海经济特区的规划宏图,让大量的外地资本潮水般涌向天海市。手持巨资的投资商们都在瞄准沿岸重点项目抢滩登陆。东业集团抢到的二号地只是天海市房地产市场的冰山一角。巨大的财富聚集在天海市的东部。那里随着跨海大桥和海底隧道的贯通,很快就要兴建远洋码头和跨海高铁站。这些项目的落成意味着新的商业区随之诞生。
周海龙说这番话时信心百倍。他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把一张折叠得不成样子的城市地图铺在丁馥芬的面前。望着周海龙胸有成竹的样子,丁馥芬也激动了起来。这是一个宏伟蓝图。可是要完成这个宏伟蓝图就要打败无数个对手。资本比拼的残酷胜过战场。这个城市一夜之间暴富,一夜之间成为穷光蛋的,大有人在。这些对手里,天海集团是最强劲的一个。虽然他们在二号地之争中拿下了进军天海的桥头堡,可天海集团遍布全省的二十几个子公司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任何壁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朱江龙找到了周海龙这个锋利的武器。朱江龙告诫她,商人要在大利益面前学会妥协。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妥协,是为兑现一个说不出口的契约,还是迷恋巨额的财富和拥有的权利。丁馥芬说不清楚。熟悉她的人都说她是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可没人知道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枉费了青春,沦落了爱情,失去了自我。
丁馥芬问了对手天海地产和戈向东的情况。
周海龙阴沉着脸,摇了摇头说:“他把地产这一块交给了林浩楠,整个春天,他就窝在他的五号地里种树,他想去寻找他的世外桃源。天海的地产界已经是刀光剑影,他还幻想着世外桃源,他这样做不是天真就是疯了。”
丁馥芬一瞬间走神了。片刻,她也摇着头:“真是猜不透啊,他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丁馥芬搞不清楚,戈向东是就此隐退,还是等待着创造新的奇迹。
8
仿佛是一夜之间,滨海五号地荒芜的山坡长满了热带树木。针叶灌木,宽大的芭蕉,插柚紫、风吹楠、红厚壳、肉豆蔻、山黄麻、金丝李、大青树、马椰果、番龙眼、倒樱木、玉蕊、团花、蒲桃、青藤和大片大片的木棉树。整个山谷在温泉水的滋润中,成了一片花草肥美的湿地。
戈向东一头扎在了他的滨海五号地垦荒种树。这件事让包括林浩楠、丁敏慧在内的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公司除了大的战略性问题需要拍板决策外,办公大楼几乎找不到他的身影。关于滨海五号地的开发与利用,戈向东一个字没提。股东们也没敢问,他们都知道,戈向东是个怪人,这些年一直保持独自思考重大决策的习惯。五号地的开发项目部由他亲自组建。他聘任了国际一流的建筑设计师和园林设计师,还聘任了一位负责绿化的植物学女博士做董事长顾问。女博士是丁敏慧从网上招募而来,名叫罗雅,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男孩子般亚麻色的短发,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户外活动迷彩,一脸的青春痘,浑身上下散发着旺盛的植物生长气息。戈向东看着她这样的打扮和精神劲头,丝毫没有博士文气儒雅的影子,整个一街头跳街舞的野小子。
戈向东不禁皱了一下眉头。看着他皱眉头的样子,丁敏慧和罗雅哈哈大笑。罗雅自我介绍说,她也是丁敏慧“红星公益基金会”的志愿者,军人的后代。她的爷爷曾经是某边防团团长,当年的战争中,他爷爷的团里牺牲了一百多人。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爷爷做梦都想让她成为军人,从小把她当成男孩养着,可她最终也没能当上兵。这些年她一直在研究热带雨林植物,对雨林植物的物种起源、生长习性、育苗培育十分熟悉。戈向东听着罗雅介绍气候、季风、温度、湿度等对植物生长的影响,一下子就着了迷,当即就敲定,由罗雅担任五号地项目部的绿化顾问,她的意见和建议可以不经过项目部直接呈送他审批。
大批的植物从各地运送过来,按照园林设计师的要求,成片成片地植满了山坡。戈向东一身迷彩服跟在女博士后面,指挥着工人栽树、浇水。大棵的植物,庞大的根系存留着,用保鲜膜覆盖,树身上吊着营养液。大量的枝叶被剪去了,伤残的部分覆盖着营养物质和营养膜。栽到山坡上的树在经受了异地水土的考验之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罗雅指着那些树对戈向东说,老兵,这些植物明年春天就会绽放嫩绿,夏天就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戈向东徜徉在他的绿色长廊里。他把车远远地停在海边,徒步沿着曲折的小路往山上走。路两边排列整齐的温带树木,像尊贵客人般招摇着自己的身姿。它们可以进入、融合、包容,共同营造一片清新的碧绿。穿越城市钢筋水泥蓬乱丛生的建筑森林,他愈发珍爱这片蓝天碧水拥抱的苍翠森林。这里还能生长记忆,生长着温暖和生死离别的伤痛。
天空开始下雨,雨水沐浴着这些绿得油光发亮的树叶。他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遮天避日的无边丛林。印象里,也是滂沱大雨,那棵大树无限伸展着树冠,大树下青筋般暴起的树根边仰躺着奄奄一息的林春风,随之而来的是那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雷霆般的暴雨倾盆而至,明明是正午时分,阴霾的云层把天空遮掩得如同黑夜。他站在树林里一动不动地任凭着暴雨的冲刷和雨点的击打,朦胧的视野里他隐约能看到那些奔跑的身影。
戈向东在雨中伫立了很久。夏日的雨来去匆匆,很快雨停了。风卷走了乌云,整个山谷一片翠绿,连山崖也爬满了青藤,无数深绿色的叶片,闪耀在阳光里,簇拥着刚刚绽放的雪白花朵,一团团旺烈地盛开着,圣洁而美丽。断崖下面的石阶小路,被碧绿的树木遮掩着,远远看去,自山顶而下像一条绿色的瀑布,置身其中,又像行走在花海长廊。戈向东静静地走着,心绪平静,呼吸均匀,他想一直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尽头。
9
大雨滂沱的时候,林浩楠坐着他那辆路虎赶往位于市区南部的滨海五号地去找戈向东,开车的是他的助理梁小宝。梁小宝喝醉酒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新的任命,职务是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专职司机。按照规定,公司的副总一级是不配专职司机的,林浩楠改了称呼称他为助理。林浩楠告诉梁小宝,副总经理助理是暂时的,助理的工作有人做,目的是让他学习一些房地产项目管理方面的知识,将来好到下面的项目部去做经理。梁小宝对新的任职很高兴,他感激涕零地望着林浩楠:“我就知道,大哥不会看着我不管的。”仅仅一个晚上,梁小宝就把酒后的醉话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