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海华德、曲部长,被何美仪的造反兵团,押着前去批斗与游街。
岳阳历史上最荒唐的一幕,终于在何美仪一手导演下上演了。
豆豆完全不能行走,就被批准用一辆板车拉着,斜躺在板车上,胸前挂个大牌子,上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周震东”;头上戴个高帽子,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周震东”。
五十岁的海华德因为一直生活在潮湿多雾的洞庭湖畔,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再加上过度的惊吓,突然变得站立不稳了。抓她的人一松手,她就瘫软在地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抖。那些人就找来一辆板车,将她放到板车上,在她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大特务、大破鞋海华德!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
这一天的太阳毒得像一座火炉,人们狂热的情绪像集体失控的野马,用最极端的方式践踏着一切秩序。这一天是海华德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
所有的人都疯掉了!她在心里这样感觉。
岳阳楼上仙风道骨的“吕洞宾”,还有君山岛上正襟危坐的“洞庭王爷”,都被人们拉到南正街的十字路口,砸烂了,露出泥胎下的木头骨架,让市民们彻底看清神仙的本质之后,再架起来烧,烟雾将整个街区笼罩了;
一板车一板车的书,被从城市的各处拉到这里来,与“洞庭王爷”一道化为了灰烬;
平时威严的政府官员们,包括海华德所敬仰的县委书记毛致用,都被戴上纸糊的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的高帽子,跟她一样胸前挂一块牌子游行;
狂热的人,似乎没有任何来由,而又像是十分的有来由一样,参与到游行队伍中来,口号喊得惊天动地……
“看,快看!”她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心里保持清净,却听见有人惊呼,“那就是海华德小姐,没有结过婚的外国女人……”很典型的巴陵腔!
“哦,是的是的,她还是那么漂亮,都五十岁的人了,那可真是漂亮哦!”
“呵呵,她的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
没有人对这位步入暮年的外国美人动手,可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音乐声,却像洞庭湖上的刀子风一样,一下一下地狠狠地扎在她的心坎上。
海华德向看守她的造反派要来纸笔,说是要写检查,却留给后来的人这样的文字:
……
我遗留下来的少量私人钱物,全部属于杨敏修女所有,儿子李海生也交由杨敏抚养……
我还欠湘丽服装厂的一条裤子钱,四块五角,裤子可以不要了,工钱必须付给他们……
……
永别了,我亲爱的岳阳!
永别了,我的第二故乡!
海华德在一个梦里,清晰地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看见她父母张开双臂迎接她回家,她同样清晰地回到了自己到黄沙湾的第一个夜晚,那个与年轻人彻夜长谈的欢乐时光。她看见她和冯·李斯特在春天走过的树与光阴,她看见雨檐下的水珠,一滴一滴,敲在梦中的青石板上,仿佛敲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又仿佛,她的一生,就这样敲过去了。
仿若污秽的尘埃里生出的花朵,海华德分不清窗外是秋阳还是冬雨。在造反派关押她的房间里,海华德用三十年前爱人冯·李斯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珍藏了半辈子的汉代红玉手镯那锋利的断面,毅然切开了左手腕皮下清晰的蓝色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