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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九五八年

欢乐的春节刚刚过完,有熟人请海华德去易家湾接生。与恋人左家骧一道走在黄沙湾通往湖边易家湾的月山山道上,海华德欣喜地看见,黄沙湾的果农们第一次用上了背挂式喷雾器,他们正在给所有的果树打波尔多液。这倒是一个新鲜事,据说是苏联专家传授的经验,专家说果树也跟人一样会害病,病了就要跟人一样吃药。岳阳人只晓得一句老话:人畜一般。现在树和人也一般了,挺好玩的。

那时候有两个苏联专家在中国家喻户晓,一个叫米丘林,是一个园艺学家,据说果树的嫁接技术就是他发明的。另一个叫加加林,是苏联第一个坐火箭上太空的人,后来开飞机不小心摔死了。这两个人当时在中国的知名度,跟斯大林同志一样高。那时候中国和苏联是朋友,关系好得不得了,用岳阳土话讲,是共得裤子穿。

冬意尚未开始消褪的果园里,不时腾起一片男男女女纵情的欢笑声。海华德一听就晓得,那一定又是姑娘婆婆们在玩“撞油”的游戏,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男人家,又被她们扒了裤子,边“撞油”边被无数双柔嫩的手抓摸掐捏。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学生伢崽的悠扬歌声像轻风里的红领巾到处飘扬。

如果抛开政治的因素,那原本是一个贫穷却美好得令很多人怀念的年代。

是的,这一年的冬天,再度堕入爱河的海华德,跟左家骧在一起,过得快乐又甜蜜。

除了最后的那一道防线,所差的就只是一张结婚证了。那种大红烫金的结婚证,对于新时代的中国人来说,是比贞操呀名誉呀什么的都更重要的东西,是万万少不得的。他们已经商定,过完春节,就向双方单位申请,打结婚证,举办婚礼,那时,海华德修女将正式成为左家骧太太。

相处的时间一多,海华德发现,性情耿直、脾气硬朗、身材颀长的左家骧博士,竟然是个非常体贴女人的小男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温暖。那时候她正在左家骧的推荐和指导下阅读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引论》,她对弗洛依德的性心理与精神病的研究崇拜得五体投地。有意思的是,在左博士指导下所学到的理论,又反过来被海华德用来研究博士本人。

她觉得左博士有很深的恋母情结,她听说过左博士父亲早逝,他是在不肯改嫁的母亲苦苦拉扯下长大成人的。在他们纵情地亲吻和抚摸的时候,他把脸贴到她裸露的胸脯上喃喃地告诉她,他长到四五岁了,还在吃妈妈的奶,到现在他还一直想吃。他打算一旦单位房子宽松了一点,就马上把独居于长沙左家塘的母亲接到岳阳来定居,没有母亲在身边,他感觉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到易家湾去接生,往返二十里路,他一定要跟着她一道。她说:“你事情那么多,路又远,接个生,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用去了吧?”

左家骧推推眼镜:“那怎么行?若是遇到难产、大出血,那怎么办?还有倒胎、葡萄胎什么的……”

“哈哈,博士先生,你这分明是为自己黏老婆找借口、找理由嘛。要知道,我都已经接了上百个孩子了哇……”

“就算是吧,反正也错不到哪里去。陪我老婆下乡给农民接生,这样的行为要表扬。嘿嘿嘿嘿……”

可是到了接生现场,他就不拢边了。任你海华德忙得团团转,他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池塘里用碎瓦片打水漂玩,要么就一个人爬到村后高高的月山顶上远眺,有时候还要在那上面吼上两嗓子:“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忽听得城门外闹纷纷……”“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他喜欢唱黑脸。黑脸这种角色,孔明与包龙图的戏为多,大多慷慨激昂、充满了英雄主义色彩。回家的路上,左博士告诉海华德:“你们德国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博士认为,爱情是自私的。确实,包括我自己在内,没哪个男人愿意别的男人看自己老婆的身子,因此你接生的时候,我必须回避。”

左家骧是一个颇有生活情趣的人,工作起来不要命,玩起来也很疯狂。他一有空就跑到医院后面湖坡的柳林里捉蛇、钓青蛙、钓鱼,然后回来烹了吃。那时候的湖坡,满是烟雾般蓊郁绵密的老柳树,是湖畔孩子们的乐园,更是鸟类的天堂。他本来还喜欢像个小孩子一样用弹弓打鸟,他“眼法”(准头)相当好,一打一长串,让院里的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这种玩法后来被海华德制止了。海华德说:“我从二十年前就规劝岳阳人保护鸟类,逢人便告鸟类是人类的朋友,谁打鸟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他捉蛇的办法与众不同,就是按书上说的,用一根小竹竿,在蛇的七寸处一敲,任你多大的蛇,立即就散了气,拿回来用钢精锅炖得满楼都是清香。旧时的岳阳人普遍认为,炖蛇必须在露天,如果在室内炖,屋角里的尘灰掉到锅里,吃了就会死人。可是左家骧根本不信这个邪,他坚信无论多毒的蛇毒,高温之后就变成了无毒。炖好了就放开肚子大吃,吃得一头是汗。

民间认为多吃点蛇夏天不生疖子、痱子。那时候卫生条件都不怎么好,夏天也没有空调、电扇,生疖子、痱子的人很多。左家骧常吃蛇,吃了很多很毒很毒的蛇。扇头风、土皮蛇、竹叶青、五步蛇……越是毒性重的蛇越是喜欢吃,这样一身的皮肤就总是光溜溜的。海华德那一年跟着他吃了一些蛇,感觉皮肤也好了很多,整个夏天一粒痱子都没生,浑身上下摸上去柔滑得像李裕湘的缎子一样。

他钓青蛙也与众不同,竹竿上系一根索子(几股棉线织成的粗线,岳阳话称为索子),索子上系一只鱼钩,鱼钩上系一小团棉花,把棉花吊着在草丛里晃动,青蛙见了以为是蛾子,跳起来一口吞下,结果连鱼钩也吞下了。

钓鱼,他也与众不同。除了涨水季节钓鲶鱼跟大家一样用竿子以外,他钓鱼不用竿子的。

俗话说:涨水的鱼,退水的虾。初夏洞庭湖涨大水的季节,鱼儿们全都游到了湖岸边上来。正像北大荒民谚所云:棒打獐子瓢舀鱼……这个时候洞庭湖的鱼,全浮游在岸边的水面上,看上去真的像是用瓢子也舀得起来一样。左家骧钓鱼主要是海钓,但他不用海竿。在湖面上的大木牌(大圆木扎成的大木筏子,这样的筏子称为木牌)上,左家骧找个没人的安静地方坐下来,将一根早已经缠在手腕上的二十米到三十米长的丝织鱼线放到水里去。线头上有鱼钩和钓饵,还有一只用牙膏皮做出来的铅锥,岳阳人习惯称之为锡砣,锡砣的作用是帮助鱼钩沉到水底去。

钓饵是一条冬青树上捉来的大青虫。那青虫长得像大蚕一样,肉乎乎的又大又胖,背上有很规则的褐色花纹。左家骧说大青虫是钓饵中的上品,比蚯蚓什么的更受鱼儿们的欢迎。一切收拾停当,然后就静静地坐下来,等候鱼儿上钩。

左家骧总是要强行拉上海华德一块上木牌,海华德再忙他也不管不顾,仿佛没有海华德的参与这鱼就一定钓不成似的。于是那些扎堆到木牌上洗衣服的姑娘婆婆们,就会常常看见这一对她们都熟悉的恋人,从她们背后,踏着一根根圆木走过,走向连营般的木牌阵深处。偶尔有个把调皮的妹子,会猛可的怪叫一声,惹来一大片开心的笑声。

“这其实只是一种境界,亲爱的,”在冬日的暖阳下,在轻拂的南风中,左家骧迷离的眼神,在海华德凹凸有致的身体上飘飘忽忽,很是陶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太公钓的不是鱼,是一种境界。这就是所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左家骧钓鱼,也是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美人之色也,哈哈哈,天仙般的美人之色……”

这样说着,他就乘着海华德不经意,一把将她揽了过来,将自己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好在泊在一起的大木牌,比足球场还要大,曹操的七百里连营一般,还有放牌人住过的临时窝棚遮挡着岸上人的视线,除了风的吟唱和水的奏鸣以外,周边寂静得如同深深的山林,不必担心有人看到他们光天化日下的亲昵……

突然左家骧大叫一声:“鱼!”他感觉到自己缠着鱼线的手腕被猛力地拉动了,凭感觉,那一定是一条大鱼。他一回手,感觉鱼钩像是被什么重物挂住了似的,完全拉不动,他情不自禁再次大叫一声:“大鱼!”

他把紧紧搂着的海华德一扔,站起身来,两只手交换着一把一把将鱼线朝上拉。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鲶鱼,被拉离了水面,拉到木牌的边沿上。左家骧下意识地将两只手举向空中,大鲶鱼竟然跟左家骧一米八的身体差不多长。呵,这是一条罕见的洞庭老鲶鱼了,至少有七八十斤重!

“快,海华德,快帮……帮我捉住它……”左家骧兴奋得语不连贯了。

可是被左家骧弄得衣衫不整的海华德,只顾得上整理自己的衣服,慢了一拍。“叭!”又听见一声巨响,大鲶鱼把鱼线咬断了,金黄色的巨大身躯,沉重地砸在木牌上,然后弹跳起来,哧溜滑入湖水中,眨眼就没了踪影……

鱼虽然没有钓起来,可是那紧张刺激的感受,令两个人无比开心、惬意。海华德笑道:“博士先生,这也可以算是你说的那种钓鱼的境界吧,哈哈哈……”

他重新把她扑倒在木牌上……

他们还跟着防治所食堂里一位姓张的大师父到城东的三眼桥钓过夜鱼。三个人骑两部脚踏车,吃晚饭后出发,下半夜回来。

三眼桥下面的湖面,是古邕湖,今南湖,当时属于岳阳县南湖渔场。渔场养了一湖的“翘嘴白”,又名“红眼刁”,也有称之为“俏巴鱼”的,是供出口用的洞庭湖名贵鱼种。这种鱼都是三五斤重一条,银白色的身体像短刀一样修长,尖尖的嘴巴微微向上翘起,肉质密实,味道极其纯正、鲜美。这种鱼到了新千年之后,成了能与回头鱼比肩的珍贵鱼品,外地人到了岳阳,必到专门的俏巴鱼馆尝尝鲜,吃了的没有不说好的。

所谓钓夜鱼,说穿了,就是偷鱼。左家骧收入高,不存在偷鱼的问题,他要的是一份独特的甜蜜与刺激。他给海华德也备了一根长长的海竿线,把线从高高的桥顶上放下去,然后靠在麻石桥栏干上,搂着海华德的肩膀,小声地说话。热恋中的人儿,永远有讲不完的情话!

那天晚上,从来没有亲手钓过鱼的海华德,第一次体验到了鱼儿咬钩的快感——正小声说着话,手腕上的尼龙线突然轻轻颤动起来,像是有人在线的另一头扯着玩一样。最初的一刹那,她没反应过来那是鱼儿在咬钩。突然,手腕上的线被重重扯了一下,那是鱼儿咬住了钩子,拖着鱼线在跑。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啊有鱼……”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空前的激动,仿佛做成了一件一直想做成而未能做成的事情,又像遇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她手忙脚乱,抑制不住兴奋地把鱼线朝上收。鱼儿在水里的时候,收起来相当费劲,鱼儿凭借着水的反作用力跟人较劲。有时候你还得作点让步,给它放一放,悠一悠。一旦鱼儿被拉离了水面,就失了势,只能任由着人将它轻松地提起……

一会儿,当她把鱼儿从栏杆上拉到桥面上之后,月光下,她和左家骧不约而同惊呼起来:“妈呀,蛇……”

那天晚上的月光特别好,夜色下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一条一米多长的“蛇”,浅白色,肥肥的,在桥面的青石板上拼命扭动。吓得海华德躲得远远的。

张师父走过来,用手电筒照了照,镇定地说:“不是蛇,是白鳝,一种生活在湖里的鳝鱼,不咬人。”

两颗加快了跳动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不过张师父接着说:“扔掉,别要。”

“为什么?”左家骧问。

“听说白鳝喜欢吃死人的肉,没哪个敢吃它的。”

“哦……”两颗心再次狂跳起来,仿佛眼前这条肥肥的白鳝,就是死人身上的肉。

这天的夜钓,最终以南湖渔场的驱赶告终。子夜时分,渔场方面从陆地和湖面两路夹攻,把沿湖的夜钓者一个不剩地全部驱逐出境,连钓上来的鱼以及夜钓者的渔具,都收缴得干干净净……

到了二月份,报纸和广播,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始了对所谓“右派”的坚决反击,大鸣大放戛然而止。整个国家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严峻了。

血吸虫病防治所把全体干部职工拉到东郊的花板桥动物饲养场,开了足足一个礼拜的会才回来。

海华德再跟左家骧在一起的时候,发现左博士有些神经质似的,总是自言自语道:“什么是右派?帮助整风的就是右派吗?那我岂不是成了大右派吗?这岂不是很荒唐吗?这是什么逻辑!”他的眼神变得有点迷茫,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下不停地眨巴,连修长的身躯看上去都微微有点佝偻了,那种曾经令海华德着迷的优雅风度、潇洒气质一下子荡然无存。

倒是海华德显得比左家骧更镇静一点,安慰他说:“也许上面在一些事情上有不同的意见吧,也许闹腾一下就会过去。你怎么可能是右派呢?你能从国外回来,放弃优裕的物质生活,仅凭这一点,就是对祖国最大的热爱啊。”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哦,你说得对,哎哎,我这个人哪,就是一点不好,用岳阳话讲,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一张嘴巴总喜欢乱夸。”

海华德想,这么一个性情耿直、脾气硬朗的知识分子,这么快就不得不低下一颗高昂的头,可见那种政治上的压力有多么的巨大呀。她有了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海华德感觉事情的发展,正在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走去——

先是中央下发专门的文件号召除“四害”。什么是“四害”?就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有一天海华德去上厕所,发现有几个军官的小孩子在厕所边探头探脑的,一问,才知道他们按学校的规定,在厕所里外找蛆蛹,然后用罐头瓶子装着带到学校里去交任务。一个个身上都脏兮兮臭烘烘的。

那时候岳阳城里麻雀特别多。因为沿湖一线的百年柳浪,绵亘十多里长,是鸟类的天堂。除了麻雀以外,还常常有美丽绝伦的黄莺和白头翁飞入居民的家里。海华德曾经养过一只成年的黄莺,是赵阿勇在绿楼的房顶上抓到的。那鸟儿浑身毛色翠黄,连眼球和双脚都是翠黄的。

天主堂的钟楼上,筑了一只一人多高的鹰巢。老鹰力大,衔回来筑巢的树枝有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老鹰的眼睛像黑色的玻璃珠那样闪闪发光,没有哪个敢惹教父一般威严的老鹰。每个城里的人想起天主堂,就自然要联想到黑黝黝的鹰巢。像池塘里的“鳡鱼”专爱吃同类一样,老鹰最爱吃鸡,俯冲的样子像极了电影里美国佬的F16,嗖嗖嗖的,闪电的精灵一般……

战士们蹲在食堂外面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一大群麻雀守在他们身边等待掉落的饭粒,叽叽喳喳,胆子大的还跟战士抢饭吃。曲参谋长煞有介事地说:“麻雀走过的地方,地下埋有金子……”

“真的吗?参谋长,你说的是真的吗?”有战士好奇地问。

曲参谋长笑道:“我说的当然是真的!我说过假话吗?可是,你看见麻雀走过路吗?”

……

可是很快就看不到麻雀了,洞庭湖边的岳阳,曾经是世界上麻雀最多最密集的地方,一夜之间,每一个人都成了捕捉麻雀的猎手。

农村里开始吃食堂,不要钱,也不限量,敞开来吃。同时因为不用在家里做饭了,铁锅菜刀炊壶火钳都当废铁交到公社里大炼钢铁。大队支部书记在社员大会上都是这样说的:“这些东西,我看大家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今后社员都吃食堂,留点农具就可以了。讲了硬是不听的,一绳子捆到大队部来斗争……”

于是全国上下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大炼钢铁运动。各种炼炉遍地开花,炼了大半年。上面来人验收,全县炼出来的绝大多数铁都是所谓“海绵铁”,嫩软嫩软的,连废铁都不如,根本做不得用。可是全县所有的山林都差不多砍伐干净了,许多的千年古树,名贵木材,都在所谓的高炉里化为了灰烬,美丽的青山全部变成了癞子山,损失惨重。岳阳县后来有一句流行了许多年的俗话,形容资源贫瘠的地形地貌:“山是癞子山,土是挂壁土。”

同时还有亩产四十万斤的神话,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豪言壮语,有诗人作家满天飞的盛况……

左家骧把报纸上的一首“诗”念给海华德听:

“总路线,放金光,党为人民出主张。多快好省总路线,社会主义像天堂。思想大解放,迷信、保守一扫光。保证不要十五年,定把英国来赶上。”

“打油诗吧?”海华德笑道。

“打油诗都够不上,顺口溜而已。这样的狗屁诗也能上报纸?真是怪事。这样的诗我一天写得一百首,能赚不少的稿费呀!”

“不过这样的东西,比那个什么亩产四十万斤还好点,我虽然从来没有种过田,亩产四十万斤,好像也太天方夜谭了吧?可能吗?完全不要逻辑了!”

“是的,是的,这样下去,灾难……恐怕很快就要来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左家骧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沉重,一点戏谑的意思都没有,曾经有过的自责,现在再也没有了。

有几天时间,海华德没有看见左家骧,只道是他很忙。事后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向中央写起了万言书。

周末,海华德去附属医院找左家骧,守传达的工友戴瞎子——一个平日里与海华德关系不错有点话说的人——语气很冲地讲:“你这个女人家,还来找什么找!左家骧都当右派了,岳阳最大的右派,湖南最大的右派,刚刚宣布撤了职,双开,已经遣送到外地劳改去了。”

海华德再一次体会到了天旋地转的感觉!

从此她没有再见到过左家骧其人。

一九六四年秋天,海华德第二次到附属医院住院治血吸虫。有一天午睡还没起床,猛不丁听见有个人在病房里扯起嗓门高喊口号,她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是另一个右派分子吴敬斋医师刚刚被宣布摘帽。文件宣读完毕之后,吴敬斋抑制不住巨大的激动而高喊。

此时,全国的右派分子大多已经摘帽,但海华德询问了多次,防治所和附属医院都没人提起左家骧的事,似乎没有人知道左家骧的事,仿佛这么一个大活人,真的人间蒸发了一样。海华德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作罢。

她专门悄悄找到吴敬斋,向他打听左家骧的下落。吴敬斋说:“对不起海小姐,我也不清楚左院长的下落,当时我们一道被押送到所里办的花板桥动物饲养场隔离审查,我跟他睡一个房。可是他在那里没待几天,就被押送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事后听人说,左院长不仅仅是右派问题,他的问题,要比右派严重得多。”

海华德相信,左家骧应该还在人世,因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曾经按她的请求表态:“哪怕天塌下来,也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遗憾的是,海华德终究还是没有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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