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秋天，中央人民政府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决定：遣返所有在中国大陆的国外神职人员。
于是，年近七旬的阿瑟·赫尔威利先生，只能返回已经离开了五十年之久的德克萨斯州麦迪逊县。除了岳阳天主教大教堂以外，赫尔威利先生从世纪初起创办的湖滨教会学校、岳阳贞信女中、岳阳普济医院，全部转为国有。在新中国的建设浪潮下，很快，教会学校改为湖滨大学，不久成为湖南农学院，搬迁到长沙，新千年后升格为湖南农业大学。贞信女中改为岳阳县第三中学，后为岳阳市三中。普济医院被改为岳阳县人民医院，后升格为岳阳市第二人民医院……
因为身份和背景特殊，海华德没有被遣返。
在县领导们研究海华德的问题时，豆豆力排众议，硬是把她给安排下来。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个案，因此在省内一直存在着不同意见。
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是在所谓的“桃色事件”之后，到了一九五六年年底，省里一位领导旧事重提，建议还是呈报中央，把海华德遣返算了，以求一劳永逸。
县委常委会上争论很大。一名激进的许常委在会上讲：“咱们落实上级精神不能打折扣，该怎么办的就怎么办。那个德国女人，说是没有身份，可她也不是咱中国人哪，建议把她上交给省里解决，免得上面怪罪我们没落实好中央精神。我们岳阳的工作，这两年都走在全省前头，我们还是不要为某一个人而影响全盘大局！”
豆豆跟海华德之间，事实上没有任何肉体瓜葛，因此他就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个人情况很特殊，要区别对待。这个人的情况我很清楚，当初她是受法西斯纳粹追杀来到中国的，这么多年她对岳阳是有贡献的。她的医术和医德，让很多本地百姓受过惠，抗战中杀过鬼子的大官，救过我党领导干部的命，还给抗日武装力量提供过许多的帮助……同时，她来中国几十年，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岳阳的老百姓都喜欢她。她跟其他外国神职人员是有区别的。”
县委书记宋碧岩有点把握不准，问：“我们该怎样处理好这个问题？”
豆豆说：“这个很简单。天主教本身，政策还是允许其存在的。既然存在，那它就还是需要工作人员的。从一九五一年遣返外国神职人员起，一直到现在，各地不是都起用了中国教民在教会里担任职务吗？正好我们岳阳的中国大主教刘约翰马上要退休了，需要找一个接班人。既然我们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外国人可以用，我们不如就让这个身份特殊的德国女人顶上去，这样省里就不会要遣返她了，我就不相信我们的国家就容不下这么一个有贡献的女人，我也不想让外面的人讲我们岳阳人这么不讲感情。”
许常委听着听着红了脸，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这可不那么简单呀老周，我知道你跟那个女人曾经是好朋友，但在原则问题上，老周你不要过于冲动，不要把私人感情与党的政策、原则搅和在一起。千万不要忘记呀老周，你在这个女人的问题上是吃过很大的亏的哟……我问你老周，你愿意给这个女人提供担保吗？你愿意对这件事情负责任吗？”
“我愿意！”豆豆毫不犹豫地一口应道，“在这个问题上，一切责任由我承担。满秘书，”他转身指着坐在身后的常委秘书道，“你把我的话记下来。好大个事！我就不相信岳阳人都不讲感情！我坚信，岳阳人不但不怕死，岳阳人还特别讲感情，重感情！怕死的不是岳阳人，不讲感情的，也不是岳阳人！吃亏？吃亏算什么？鸟！吃亏就吃亏，撤了我，我也要办好这件事！”
他的话，让无言以对的许常委恼羞成怒，从此就与豆豆有了很大的隔阂。用岳阳话讲，就是结下了梁子，有了过节。这可以算是豆豆为海华德作出的一种牺牲！
“那这样吧，”县委书记宋碧岩按住许常委的手，果断拍板说，“我们县委、县政府都不管这件事，县民宗办也不插手，完全交给周部长来处理，理由是：岳阳天主教堂跟武装部在一块办公，这件事情，可以算作是军方的事。哈哈哈！”
“行啊！”豆豆大大咧咧地说，“这没有什么不好！这事就交给我了，我保证办好！”
豆豆可能不会想到，若干年以后，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来临，他的这些言行，成为他的主要罪状，让他差一点把命都搭上。整他的人，就是那个早已经没跟他在一块工作的许常委。
要命的是，当豆豆把海华德叫到办公室，要她接替那个中国人担任大主教，说这样才好安排她时，海华德怎么也不肯接受。“亲爱的豆豆，我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可是，我不得不说明的是，目前我住在这里，只不过是在这个地方暂且栖个身而已，”她辩解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大主教，我是搞教育、搞科学的，我对宗教丝毫的兴趣都没有，而且，你知道，从某些角度讲，科学跟宗教还是相排斥的。”
豆豆老大的不高兴，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说：“老海呀老海（情急之下，他第一次使用了这个十分中国化的称呼），你知道我为你的事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吗？如果不这样，你就不可能在岳阳待下去了。至于你能去哪里，那我也不知道了。你怎么就一点弯都不转呢？当个大主教又何妨呢？这年头，有一个正式的头衔绝对是好事呀。你在黄沙湾不是也管过福音堂吗？”
“那是临时的，给别人代班、‘挑土’而已，相对于上帝和天主教，我更崇尚和热爱美丽的现实。总而言之我是一个现实的人，我更愿意像一个普通岳阳人一样过现实的生活，将来，我会努力从这里搬出去的。有的话，我不想说那么直白。可是你们非要逼我当大主教，我就不得不说！告诉你吧豆豆，我还要像你一样，找对象结婚，享受感情生活的乐趣；我还想像和平年代的女人们一样，建一个又温馨又舒适的爱巢。如果我还能生孩子的话，我还要像她们一样，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享受做母亲的荣耀……”
望着海华德依然充满童贞之气的脸，豆豆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深处，也依然存在着对海华德深深的爱恋。他相信一个人只要真心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就会一辈子难以忘记。能够忘记的就绝对不是真爱！他感觉到自己的气，没法子继续往下生！况且，你能责怪海华德错了吗？
终究拗不过倔强的海华德，他只得做刘约翰的思想工作，让老头子推迟退休，继续干他的大主教。
等到这些事情差不多都过去之后，夜深人静的时候，海华德扪心自问，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让别人为难了。一个人要尽量少给别人增添麻烦，这是她一贯主张和坚持的原则之一。可是，真的要让自己从此像曹雪芹笔下的妙玉那样遁入空门，去当什么大主教，与冥冥中的上帝为伴，过古佛青灯的日子，那又实在太委屈自己了啊……
纠结而躁动不安的春夜，她做了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发现自己和冯·李斯特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冯·李斯特突然高声道：“海华德，别把被子都压到我身上，我憋屈得很哩……”梦里的冯·李斯特活灵活现。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海华德百思不得其解，便想去请易耿生解一解梦。
第二天，她来到城南的洞庭庙，发现久违了的易半仙已经升格成了“易神仙”，只是他家里的小孩子已经由一个变成了一群。当年他的第一个儿子，还是海华德亲自接的生。他的老婆，那个从渭洞的老山洞里娶来的女子，还是像当年没有生育时一样的漂亮……海华德想，这个鬼倒挺能生的，转眼就生了一群。看来，无论半仙还是神仙，都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哦……
易耿生告诉海华德，说他拜了高人为师，已经在研究《易经》了，算命摸骨越来越灵，在岳阳街上名气也越来越大了，好多当官的都来找他算，找他摸。洞庭庙这地方本来没有庙，只是个地名，现在他的易府差不多就成了庙了，将来自己的房子恐怕要改建，建个易大仙庙……解个梦，那就只是小菜一碟了。
海华德说：“你先别吹，帮我解了梦再说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灵。”
易耿生掐指算了算，说：“第一，你明天就到你爱人坟上去看看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看看就知道了。第二，你爱人的事情，还是很难说，我还是坚持我以前的老观点，我相信破镜重圆之说。”
海华德赶忙追问详情，易耿生却卖起了关子：“天机不可泄露，只能点到为止！”
“你把事情跟我说清楚点啰，我们这么好的朋友，还遮遮掩掩干什么，让人心上心下的。”
易耿生闻言，笑一笑，王顾左右而言他：“你非得要我说，那我就再说一点点吧，说多了会折我阳寿的。哈哈，海校长你总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让我这个可怜的瞎子朋友做个短命鬼吧？海校长啊，我已经私下给你算过蛮多回了，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你虽然父母早亡，但一直有贵人相助。你一生不止跟一个男人相好，命中注定至少当有一子。”
“你这就是说鬼话了，我怎么会命中注定有一子呢？我连老倌都没有，身体又有残疾。”海华德脸沉下来，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一缕忧伤。
“我瞎说，我瞎说……”易耿生仿佛听得到海华德脸上的神情，赶忙改口。
第二天海华德来到龟山冯·李斯特的衣冠冢前，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冢上方的山体，在连绵的春雨里发生轻度滑坡，泻下的泥土把整个冢体差不多都压住了，难怪冯·李斯特在梦中说憋屈得很。
这件事情有些神秘！海华德本来是完全不信这些东西的，可是亲历了其中的神奇之后，也变得将信将疑把握不准了。
而这件事情对海华德最大的帮助，就是让她坚定了不当大主教的决心。“你爱人的事情，还是很难说呀……”易耿生这句话，她不断在心里念叨。虽然没有丝毫可以乐观的理由，她却将其理解为：上苍为我在现实的世界里留了一条后路，给了我一个精神上的理由，即便确定冯·李斯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还可以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幸福。
海华德逐渐恢复了在黄沙湾养成的一切生活习惯，逛街，旅行，游泳，吃零食，拍照片，交朋友……她又继续流连在几条熟悉的街衢，悠闲地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她曾经熟悉的旧影。只是再没有了荷香那样的漂亮闺密，每每想起那么小小年纪就凄然而死的荷香，她的眼眶就止不住又要湿润一回。
南岳坡码头下的洞庭湖畔天然大泳场，常常能够看见她雪白的躯体劈波斩浪，引来无数围观的眼球；岳阳楼临湖新修的观景平台上，在手摇留声机和胶木唱片的音乐伴奏下，每逢周末都有海华德翩翩起舞的美丽身影，随着身影起伏的是阵阵的喝彩声。岳阳人都能感觉到，那黑色的修女袍下面，跳动着一颗真诚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