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夏季的一天,一艘国军的灰色登陆舰停靠在黄沙湾小码头上,下来一群穿白色海军服的国军官兵。已经是海军上校的王四找到海华德,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劈头就宣布:“你好,海校长,奉长江防务汤司令长官之命,我们要在黄沙湾建立临时海军基地,对不起呀海校长,贵校全部场地和房间都被征用了,你们赶快安排搬家吧。有两天时间给你们。”
海华德回忆起与王四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道,想起那一年他在鳊山与冯·李斯特富于喜剧色彩的决斗,想起当年他扯起洞庭救国军的旗子之后跑到学校讨赞助的情形,再想着两年前光复的时候他的大会讲话,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
海华德赔着笑脸,把王四让到办公室里,指着墙上的照片说:“上校先生,你知道的,我们学校,是得到总统和夫人特别关照的,希望你能做特殊情况对待,也给予我们一些关照。”
王四斜着眼睛看了看照片,操着一口黄沙湾国语骂道:“校长大人,你就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了,就是她把我们好端端的一个中华民国给搞乱了;就是她,把美国人搞过来打内战,老子八年抗战命差点都没了,现在又打什么鸟内战。你把她搬出来没有用的!”
海华德没辙了!
海华德校长亲自给全校师生上了最后一课,像法国作家都德笔下那篇著名的《最后一课》一样,她同样泪流满面地说:“亲爱的师生工友们,我们这所学校,已经存在了四十余年,我来这所学校,也有了十多年。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块美丽的土地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要把这项美丽的工作当作自己的终身职业,要把这所美丽的学校,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家,而且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有目共睹,我算是很尽力了。为了这份事业,我到现在连婚都还没有结。可是,这个政府令我们太失望,连委员长夫人关照过的学校,都没有人能够提供保护,实在令我们太失望。这一堂课之后,大家到财务室去领这个月的工资,另外我还给大家安排了一点点路费。然后大家就各奔东西,自寻出路。将来要是有可能重聚的话,我会通知大家的……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些……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课堂里的哭泣声已随处可闻!
下课之后,学校里乱成一团,哭泣声、抱怨声、咒骂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海华德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在从前,这些麻烦事,都可以由豆豆顶着,现在没有豆豆了,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处理,很忙,很累。她不由得黯然神伤:“都散了好!都散了,就像《红楼梦》讲的一样,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天,海华德校长亲自送走了所有的人。之后,她独自在学校里里外外转悠了许久许久……
曾经喧嚣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冷清。她仔细用眼神打量着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块砖头;在心里回忆着、品味着那些曾经的面容、曾经的声音,如烟的往事便一齐浮现在她心头,令她潸然泪下:那些她日日夜夜守候的一草一木,就要这样从生命中远逝了吗?
薄暮缓缓降下。她心里空空洞洞的,便租了一条已经抛锚在生火做饭的渔船,顺着洞庭湖向下游的城陵矶漂去。
夏天的洞庭湖,那一轮铁火镕金似的壮丽无比的太阳,要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会依依不舍地沉落到遥远的湖水里去;晚霞里姹紫嫣红的一脉长空,要到更晚的时候才能暗淡下来。当宝蓝色的天幕上闪现出一颗一颗星星的时候,便有舒适的凉风从大湖的深处,像一只只可人的宠物犬一样,带着大湖的清新和凉爽,欢快地扑向主人的怀抱,令人惬意,令人愉悦。
船家夫妇是海华德的信徒,男的名叫金治国,河西广兴洲人,渔民;女的姓赵,一个皮肤有点黑但看上去相当漂亮的女人。他们就是当年在煤炭湾遇风落水,被海华德他们救起来的那一对喜欢骂人的夫妇。与她共进晚餐之后,夫妇俩看她的脸色,便知趣地相继进到船舱里,不再打扰她。现在他们夫妇通过与海华德多年的交往,都已经野性尽收,不那么凶悍,不那么好骂人了,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
海华德便独自坐到船头上,让自己置身于八百里洞庭混沌的水天世界里,思绪像身下的小船一般,在无边无际的云水间自由地游弋。来到岳阳十多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她的心头。想到葬身于遥远非洲的爱人冯·李斯特,想起过早离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那个“叛国者”的罪名,想起奋斗了这么多年之后一下子不知道未来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的迷惘,她心里的悲怆就像这滚滚的湖水,泪水成串地洒落在湖面上……
夜色四合的时候,金治国夫妇看着船头上悄然坐着的海华德,真担心她会顶不住压力,朝着那滚滚西去的湖水,纵身一跃。夫妇俩坐在船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只要有事他们就要出手救人……
海华德,这位来自万里之外的异乡丽人,如今已经牵动了这一片土地上许多人的心……
午夜时分,船抵城陵矶,她谢过船家夫妇,走进迈可叔叔的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