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洞庭湖里的流水一样,昼夜兼程一刻不停,黄沙湾如烟如雾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被日本人糟蹋得满目疮痍的黄沙湾,因了教会学校的存在,因了小码头的集散作用,因了它绝美的自然景色,很快又变得繁华喧嚣起来。久违的鸟类们重新在屋宇和田畴间露脸;“跑兵”回来的农人们,依旧是忙罢桃梨忙西瓜;吱吱嘎嘎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由神情沉稳的汉子们驾驶着,从镇子前面的官道上沉重而又快乐地走过;渔民暮归的船舱里,又看得到活蹦乱跳的大鱼了……
海华德的生活变得十分宁静安逸,按部就班,就像她和冯·李斯特曾经游过泳的池塘水,睡莲覆盖,没有波澜,像一面平静的镜子,映照出亘古不变的丽日、蓝天、白云、草木、山峦,以及活动于其间的人的影子。
城里她很少去了,唯一与外界联系得比较多的,是一只英国产利物浦牌电子管收音机,这是迈可叔叔在她二十八岁生日时候送给她的。每年生日迈可叔叔都要给她礼物。孩子在父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孩子。收音机,在那个时候也不叫收音机,叫作“无线电”。
不知道什么原因,日本海军陆战队滚蛋时,在学校里遗留下了一台小型发电机,海华德的绿楼,率先在岳阳告别了油灯和汽灯时代,同时也可以使用“无线电”了。她还托人从上海捎回来一台华生牌电风扇,装在办公室里。这样,身材高大丰满、比常人怕热得多的她,就没有像从前那样感觉夏天难过了。
常常,她像一尊雕像一样静静地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任中央台播音员嗲里嗲气的声音在房间里久久地、久久地回荡。
有时候也能听见委员长那有点熟悉的浙江话,可是她感觉自己对于委员长夫妇的崇敬,已经远不如从前了。墙上与委员长夫妇的合影依然高高挂着,虽然一点也没有泛黄,可是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认真看那照片了。刚挂上去的那会儿,那可是每天必看的,并深深地引以为豪——有着四万万民众的委员长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天有空闲的时候,她总爱由豆豆陪着,到冯·李斯特曾经和她一块游过泳的池塘里去游泳,也算是对冯·李斯特的纪念。每当她仰躺在水面上静静地面朝蓝天白云的时候,她就恍然看见冯·李斯特那青春睿智的面孔,在天空中向下俯瞰,端详着她的泳装,朝着她深情地微笑。掠过耳畔的习习微风,宛若冯·李斯特深情的呢喃。她赤裸的躯体浮在水波上,就仿佛躺在冯·李斯特粗犷有力的胸怀里……
而她与当地老百姓的联系,却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了。她虽然没有从医学院正式毕业,但毕竟在世界最高水平的专业学府学过两年多,初通医道,偶尔给老百姓看病,也能奏效,特别是擅长接生——她在医学院时,有一个学期的实习就是担任助产士,医学院的女生对这个行当都不陌生。
三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基本上是接生婆的天下,一只脚盆,一只钩子,一把香炉灰,既不卫生,更不科学。而在黄沙湾,人们似乎更相信洋人医生。新法接生的高存活率,令海华德校长的威望在地方上迅速建立,甚至有人称她为“洋菩萨”。
在她的提议下,赫尔威利大主教特意在普济医院西大门的对街宝塔巷口增办了产科和育婴堂(儿童医院),令岳阳的医疗机构门类很早就比较完备,远远高于一个县城的水平。
有一段时间她老让迈可叔叔和雅各通过国际航线大量购买盘尼西林,这可是日本宪兵的禁运品,是中国军队急需的救命药。有一天中村义一派人把海华德“请”进了观音阁的宪兵队部。
身边的人都急了,海华德自己却很坦然,步子迈得又稳又沉。
见面之后,两个人因为熟识而没有多余的话。中村义一目视着海华德,用手指指截获的盘尼西林,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纸盒包装的进口药品,堆在炉火通红的审讯室地上。屋子中央炉火中的烙铁,烧得跟蓝白的炉火一个颜色,随时可以举起来按到人的皮肤上。海华德看着炉火在心里说:“不知道什么人发明了这种缺德的肉刑,这样的发明者应该下到传说中的地狱去,被阎王老子大卸八块,然后永不超生……”
“不要磨蹭了海小姐,自己做的事,自己快快说清楚吧……”中村义一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海华德的茬儿而得意,他在幻想着海华德——这个敢向大岛正川开枪的凶恶女人——向自己求饶的情景。
海华德依然平静得惊人,美丽的脸上,既没有丝毫的笑意,也没有半点的害怕。她用一口标准的岳阳话侃侃道来:“关于盘尼西林的事,你们可以到普济医院去查一查临床用药记录。岳阳这几年是肺结核的高发区,这在全省都是人所共知的……肺结核,在民间被称做痨病,在没有发明盘尼西林之前,几乎是不治之症。据不完全统计,岳阳这几年平均每年有一千多人死于痨病……哦,对了,你们日本人办的汉口协和医院,不是还派了专家组来岳阳调查和防治肺结核吗?”
四十年代初的岳阳地区,被日本占领军划归湖北省管辖,定名岳州府,因此跟汉口的联系相当紧密。这是后来很多的岳阳人所不知道的。
“咳咳,咳咳……”这时候中村义一碰巧咳嗽了几声。
海华德趁机话锋一转,说:“司令官先生,你可得多到医院检查一下呀,千万别得了肺结核哦,这病传染起来可是相当快的呀!你看你脸色酡红,体态消瘦,咳咳咳咳的,是典型的痨病特征……”
中村义一身体一直很强壮,打擂台摔跤,没几个人摔得他赢。便认为海华德这是咒他,想发火,嗓门一提,却咳嗽得更厉害了。“咳咳,咳咳……”一阵子咳得满脸通红。
这时候海华德又补了一句他更不爱听的:“尊敬的司令官先生,作为一个医生,有些话,出于职业道德我必须说给你听,肺结核极容易转化为肺癌,这是国际医学界最新的研究结果。因此,尽管目前有了盘尼西林这种特效药可以对付肺结核,可对于癌症,全世界暂时都还束手无策,你要引起高度的重视……”
“你走吧,你走……”他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挥了挥,“快走,你这个女人!”
海华德在心里说:“快走?哼,我们两个,还不知道谁走得更快呢?”
性命合该当绝的中村义一,不幸被海华德言中。两年以后,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血的刽子手,肺结核转为肺癌,病死在东京日本陆军总医院,年仅四十一岁。
他至死也不清楚,在他抓捕海华德之前,海华德已经通过普济医院的熟人,获知他已经是一名肺结核患者了,他本人也在使用盘尼西林,所以海华德在走进他的宪兵司令部时才能那样镇定自若。
大量的盘尼西林,从上海和香港等地溯长江源源不断地运进黄沙湾,贮藏于学校的地下室里。然后由海华德和豆豆、邱惠敏共同经手提供给岳阳本地及长沙、汉口包括江西的抗日武装力量。盘尼西林,作为那个时代最好的抗生素,挽救了无数抗日军民的性命。
海华德感觉到,血与火的洗礼,已经让豆豆变得极少书生气了,他正在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方式,抗日救国,报仇雪恨。
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早上,海华德从无线电里听到,德国战败投降了,希特勒已经在柏林自杀身亡。这一天,约德尔将军在法国代表德国向盟军递交投降书。
她想,父亲的在天之灵,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欣慰的。她相信正义的力量是必胜的,正像《圣经》上所说的:“恶行,终究是要失败的。”她相信德国将会永远是自己的祖国。她只是非常惋惜冯·李斯特的所谓为国捐躯,那是为希特勒送死,多么的没有意义啊!还有几百万德国青年的死亡,同样多么的没有意义!
这一年的八月份,日本人也终于败走了。早晨,当房间里的无线电传来日本天皇宣读投降诏书的原声时,作为这场长达八年的战争的亲历者,海华德有一种从梦魇里解脱出来的轻松感。
动荡不安的生活和飘泊辗转的命运,让年轻的海华德在夜里常常陷入深沉而痛苦的梦魇,即方婶娘所谓的“迷”住了。其中出现得最多的情形,就是在池塘里游泳的时候,腿抽筋了,脚脖子僵硬、剧痛,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黑暗的深水里沉下去,沉下去,孤独无援,绝望无助……而现在好了,一切都已过去,梦魇已经结束,田园牧歌式的黄沙湾生活,将重新开始……忽然她感觉有泪水流下来,是喜悦,还是伤心,她不知道,有点蒙……
直到置身于庆祝胜利的狂欢锣鼓声和鼎沸的人声中,海华德才感到自己的人生,又重新变得踏实安稳了。
在师生们的裹挟下,海华德校长随着完全自发而来的滚滚人流奔向岳阳城里,参加庆祝抗战胜利岳阳光复的大会和游行。国立十一中学紧邻的北门操坪,曾经的古校场,被全城两万多人挤得水泄不通。高高的台子上扎满了花草,贴着长长的对联。白铁的麦克风像一个瘦高个的男人,直立在台子的正前方。
前奏曲是枪毙汉奸,在会场的一角,预先辟出一小块场地当刑场。六个汉奸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来,由一个穿袍子的法官宣布罪状之后,当即由宪兵执行枪决。
海华德所处的位置,正好让她目睹了六个汉奸变成五具尸体的全过程。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庆祝大会开始了。
县长讲话……城防司令讲话……商会会长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还有乡镇派来的代表讲话……
这个时候的城防司令是王四。
马家店之战,违背王翦波命令留下来协助周闰生、汤志龙抵抗鬼子的王四,最终逃出生天。却没人知道他又是怎么从一个两手空空的光杆司令,重新爬到城防司令的宝座上来的。今天的王司令,风度派头上比从前更胜一筹了,小翻领的军服打上了猩红的领带,胡子拉碴的面孔刮得铁青铁青。
一上来他就闹了个“满堂彩”。只听见他念道:“岳阳城防司令王四在庆祝抗战胜利大会上的讲话……”这个没有文化的粗人,照着稿子念,居然将文书写的稿子标题也念了出来。好在他所讲的内容非常引人入胜:“在整个抗日战争中,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有三百六十五万弟兄壮烈牺牲,其中包括二十一名上将,七十三名中将,一百六十七名少将。空军有六千一百六十四名飞行员血洒长空,二千四百六十八架战机被击落。海军,除了我的岳阳部队还幸存十多条船以外,其他的全军覆没,所有舰艇全部打光。四万万中国同胞,有五千万牺牲。同时,我们消灭倭寇二百四十万人……”
海华德注意到,虽然是一个天大的喜庆日子,这一连串的数字,还是让所有的人短时间变得肃穆沉重。同时她还注意到,王四这一串显然来自官方的数字,只字不提共产党的抗战,这是为什么?平常从无线电里所听到的,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可是也有平型关大捷那样的辉煌,还有震动世界的百团大战,都是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认账的功绩。在本地,不是也有汤志龙和周闰生这样的抗日英雄吗?不是也有毒杀海军陆战队和炸火车、打汽车那样的壮举吗?为什么要将其都撇到一边呢?主义,当然是政党最需要坚持的东西,但怎么样也不能不顾事实吧。
来不及细想,大会就结束了,气氛立刻进入高潮——
舞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幕布,一层层地被打开,巴陵戏、花鼓戏和龙狮、歌舞、国术表演,次第进行,令人眼花缭乱;台子下,烟花、爆竹、火铳、锣鼓、丝弦,还有刚刚引入岳阳的亮灿灿的洋鼓洋号,月白色的军乐队制服……震天动地,热闹非凡,完全是一个空前盛大的节日。会后的游行一直延续到半下午,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鞭炮温馨的硝烟味。
游行完,早已跟大家走散了的海华德,独自在南正街吃了一碗董掰子包面,然后决定去街河口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很久没见了的荷香姑娘。
丹桂园自从荷香跳楼事件之后就关了门,老板、姑娘作鸟兽散,直到日本投降,才重新开张。然而这一切,海华德全然不知,不知道荷香就是在她被大岛正川刺伤的那天晚上跳楼自尽的,前后相差不到几个小时。豆豆在她身体恢复后,不忍心将荷香的事情告诉她,怕徒然增加她的痛苦。海华德只听说丹桂园关张了。
老妈子还是那个老妈子,姓熊,益阳南县人,她跟海华德很熟悉。
当老妈子告诉她荷香已经死了——被大岛正川逼得跳楼身亡的事后,海华德在丹桂园的院子里,当着众姑娘的面,大哭起来。最让她伤心的是,荷香死了,这么大的事,过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不知道。战争真是把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毁灭了呀……
哭毕,她问老妈子:“可不可以带我到荷香的坟上去看看,我跟荷香朋友一场,我要给她烧些纸钱。”
老妈子叹道:“唉,一个做姑娘的,哪有什么坟啊。”
“做姑娘的怎么没有坟呢?做姑娘的,那也是一世人哪!”
“唉,海校长你不知道哦,做姑娘的都只讲现实的快活,反正到了阎王老子那里要下油锅的,要坟有屁用呀!何况荷香还是个没成家的化生子。当时找人用板车送到土桥的乱葬岗子随便埋了。我都不知道埋在哪里。不过这妹子倒确实是一身的骨气,我经常做梦都梦见她……”
岳阳地方上称未成年的小孩子为“化生子”,死了连棺木都不必用,草草掩埋了事。荷香才十五岁,自然属于化生子。
海华德闻言更加唏嘘不已。她与荷香玩闹的情景宛在眼前,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仿佛从未来过这尘世,再无迹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