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年近六旬的肥胖夫妻,肩并肩坐在下观音阁路自家的房门前乘凉,一人手中摇着一把蒲扇,满脸的悠闲、自足与笑意,与西斜的日头相映成趣。而最让人们感到新鲜的,是老两口都没有穿上衣,双双光着膀子,穿条齐膝的短裤,自自然然毫不羞涩地坐在当街说话。两个人都有着一对肥白的奶子和一个硕大如孕妇一样的肚子,胸前、背上打满了雪白的冰片痱子粉。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对活的弥勒佛,分不清孰男孰女……
这是海华德用便携式德国产蔡司相机,随机拍下的四十年代前后岳阳市民生活照之一。这样的照片,在她的相册中比比皆是。在冯·李斯特离开她之后的孤独岁月里,豆豆和相机,伴随着她拍下了几大本这样的照片,其中很多照片成为了珍贵的历史资料。不算太大的岳阳街上,到处留下了两个人的身影和足迹。
那个算命摸骨的易家湾人瞎子易耿生,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发达了。他在洞庭庙的破房子门口摆了个摊子,“易半仙”由走乡串户变为了守株待兔,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由行商变成了坐商。一面黑不溜秋的旗子,斜斜地插在摊子上,旗子上印着酷似两条鱼儿的周易八卦图形。
海华德背着相机闲逛的时候,偶然知道他住在洞庭庙,就跟豆豆一块到他摊子上坐了一两回。
这天“易半仙”正在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洪湖人,海华德好玩一样悄悄把相机对准了他们。
只听见“易半仙”摇头晃脑煞有介事一通瞎忽悠: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万物……飞龙在天,潜龙勿用……老板啊你这是百年难遇的紫微运势哦,了不得了不得……听得海华德忍俊不禁……
一会儿她居然被“易半仙”的“超人本领”震惊了——只见在“易半仙”一通摇头晃脑之后,那个小老板模样的洪湖人纳头便拜,还掏出一把光洋塞到他手上:“活神仙,真是活神仙哪,孔明再生,伯温转世……”
“岂敢岂敢,”“易半仙”打着拱手,“什么活神仙,我也无非就是把《易经》吃得深一点罢了,凡夫俗子,岂敢妄称神仙?冲破了天,也就是一个半仙之体……”
“屁,”豆豆在海华德耳边悄声道,“还《易经》呢,马绊经、蛮古绊经还差不多!”
因为都是黄沙湾人,一来二去,大家就成了朋友。
在易耿生家的小饭桌上,易耿生几口白酒下肚,总喜欢用筷子指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翻着一双白眼,梗着脖子,朝对面的两位客人说:“你们研究《圣经》,我研究《易经》,马绊经也好哩,蛮古绊经也好,管他什么经,反正都是经,何里就不能成为好朋友呢?咯是为么里呢?”
海华德朝豆豆使个眼色,朝“易半仙”道:“半仙你的耳朵可真是灵哦,今后不能背后讲你半个字的不是……”
“易半仙”就得意地大笑:“哈哈,哈哈,吃酒,来,吃酒……”
“易半仙”刚刚从渭洞老山里花大价钱娶来的媳妇,又年轻又标致,怀孕四个月刚刚出怀,腆着个微微凸起的肚子,只是在大家的背后抿着嘴笑。白里透红的脸蛋,宛若一朵盛开的山茶花,洋溢着来自山野深处的质朴之美。岳阳俗话讲:“好汉无好妻,癞子讨西施。”打海华德他们进屋起,媳妇一直忙来忙去的,也不说话,也不上桌,就像一台专门做家务的机器。
海华德说:“妹子啊,你这么好一个人,又漂亮又贤慧,我真是喜欢你哟。唉,到时候,我来给你接生吧……”
“多谢海校长,多谢海校长,到时候一定要我家老易去接嗯哪嘎来……”这可正是新媳妇巴不得的,于是便开口说话了。
黄沙湾镇上有一家出名的豆腐坊,老板姓梅,是从临湘桃林镇迁徙过来的豆腐世家。梅老板打出来的豆腐,除了满足镇上人家的需求,还远销岳阳城里,号称“桃林豆腐”,是那个年代岳阳人的一道主菜。桃林豆腐跟一般的豆腐比,更加细腻爽口,没有丝毫的渣滓和败味,入口有风味特别的豆浆香。岳阳人把它当鱼肉吃,价钱却比鱼肉便宜很多,在那个没有解决温饱的时代,它几乎成了岳阳一宝。海华德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用镜头跟踪生产过程,探究其源头,终于找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梅家豆腐坊打豆腐的过程是这样的:干黄豆入清水浸泡;泡发后的黄豆用手工石磨磨浆;豆浆入锅煮沸;倒入“井”字形豆腐架;通过纱布沥出豆腐渣;添加石膏后,将提纯的豆浆倒入木盒用板压紧,一夜之后打开就是白嫩鲜美的成品豆腐了。
这个过程海华德都拍了下来。然后她又走访了岳阳城里另外两家豆腐坊。经过分析,她对豆豆说:“梅老板的桃林豆腐之所以名闻遐迩,其实道理很简单。其诀窍,就出在黄豆和水质上。梅老板的黄豆,绝对是最优质的黄豆,一粒霉烂的都没有,真的一粒都没有。而别的老板可不是这样做的。据说细嫩的豆腐是个敏感的东西,一批豆腐当中,哪怕有一粒霉烂的黄豆,这一批豆腐的味道就不对头了。再就是城里人用湖水打豆腐,没有经过净化的湖水,是有污染的,所以豆腐有败味。而梅老板用的是山泉水,龟山脚下完全没有污染的山泉水,别家怎么能比呢……”
豆豆不由得越来越佩服这位女校长了。在这位德国美人身上,充满了当代德国人的科学分析和实证精神,这与中国人做事的写意传统是大相径庭的,这便是中国龙总是只能在朦胧的云水间翻腾的原因之一。譬如自己,可以用毛笔、砚墨和宣纸,把复杂的汉字写得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汪洋恣肆,却不愿意用数字去精确分析和把握学校每一位老师以及大部分学生的思想状态、教学进度、操作能力……
二〇〇〇年以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随着人们的嘴巴越来越刁,桃林豆腐在岳阳城里价格已经不菲。
豆豆喜欢吃豆腐,但对打豆腐丝毫的兴趣也没有。他不厌其烦地陪同海华德到处拍照,除了要忠于自己的好朋友冯·李斯特的临别嘱托,更因为他本人也喜欢和海华德小姐在一起。
静下来的时候,海华德常常吟哦豆豆教的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些与战争有关的爱情诗,让美好的爱情更富浪漫色彩,充满了诗一般的情调,也让海华德年轻的心禁不住隐隐作痛。于是又把教学之余的时间,更深更深地投入到文学艺术生活中去。
她拍摄了大量的风景照,这些照片在她的摄影作品集当中占了主导地位。有些作品在她去世之后,被岳阳的一些摄影家发现,刊载在新时期一些书报上,几十年了,还撼人心魄。
她从洞庭湖中的船上拍岳阳楼:耸立在岳阳西门之上的岳阳楼,与高高的城墙连为一体,显得愈发的雄伟、巍峨。
她在君山的湘妃祠里,与女住持妙琦一块住了半个月,详细拍摄了君山整个景致。一位上海来的记者选了几张在上海的报纸上发表之后,君山就像庐山、黄山和桂林山水一样,成了全国性的旅游胜地。
她给爱美的妓女们拍摄了很多人像摄影,当然,荷香的照片不少。她的人像摄影除了讲究神态,常常刻意捕捉女性的一举手、一抬足、一颦一笑,也就是女性最为娇羞的一刹那,之外还特别看重时尚服饰。民国时期流行的服饰,在她的摄影作品里都能够看到。
她经常跑到鱼巷子去拍摄渔民送湖鲜上岸的情景。各色各样的洞庭湖鲜,令人眼花缭乱。她曾经拍摄到一只九斤重的脚鱼(王八),有脸盆那么大,两只眼睛像两颗手电筒的灯泡,腿子大得像小孩子的胳膊。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站在它的背上,它还爬得飞快。因为没人敢买去食用,渔民只好拿到湖边放了生。
岳阳吃斋信佛的人很多,这些人有一道日常功课就是“放生”。花钱买来活的鱼、龟、蛙、蛇之类的小动物,再到湖边去把它们放掉,谓之放生。他们相信这样能为自己和子孙积下阴德。有的人还喜欢在乌龟的壳子上雕刻上放生的时间,洞庭湖区因此就常常有“成化戊子年华容张氏”“宣统二年临湘邓家”这样的带字乌龟出现。这样的乌龟一般没人吃,不是因为有字,而是嫌其太老。
那个时候洞庭湖里的江豚特别多,岳阳人称之为“江猪子”,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头打上来。据老人们说,这是一种神物,没人敢吃,打上来之后,一般都是熬油。熬出油来装到瓦罐子里,用于烫伤,有奇效。好几十年之后,岳阳人才清楚“江猪子”也是地球上所剩不多的活化石,有二千多万年的历史了,是无价之宝。六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初叶,一位名叫徐亚平的岳阳籍省报记者,在网络上号称“江豚徐亚平”,成为中国江豚保护工作第一人,业绩和名声都十分了得。
洞庭湖里比较特别的鱼还有鳇鱼,又叫中华鲟。海华德曾经亲眼见到过体重三百斤的鳇鱼,像一条小船,四个人才把它抬起来放到屠凳上。在鱼巷子的鱼行里剁开了零卖,足足卖了两天,吃了半城的人……最小的鱼,叫嫩子鱼,比虾米还小。同样的物种,体形上的差别为什么会这样大呢?人与人之间,在体形上就没有这么大的差别!她觉得很有意思。
海华德最喜欢油炸嫩子鱼,其肉有甜味;再就是银鱼和刨花鱼,前者像玻璃一样通体透明,看得见眼睛和内脏,晒干之后,是上等的汤料,也是历代贡品。后者像木匠刨子下的刨花一样,薄而长,海华德不怎么喜欢吃,除了像极了刨花,没什么特色。还有一种针嘴鱼,一筷子长,嘴巴上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骨针。新鲜的不怎么好吃,晒干之后放点辣椒大蒜炒着吃,肉质瓷实陈香,微微有些苦涩,一股特殊的风味,是海华德的至爱。
海华德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登高拍摄岳阳楼与洞庭湖的全景。那时候的岳阳,除了岳阳楼之外,最高的建筑只有两层楼高。即便站到屋顶上,也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三层高的岳阳楼,就成了她的主要拍摄地。很多岳阳人都看见过这样的画面:美丽的海华德小姐在岳阳楼的三楼凭栏四顾,根据四时不同的景致,拍摄岳阳城和洞庭湖……
穿行在日影和灯光迷离的街巷与生活空间,她常常想:“将来如果岳阳也像柏林和汉口一样建起几十层的高楼,那就好了,就可以站到高楼顶上,拍摄到岳阳不同角度的全景图和俯瞰图,岳阳这座小城,实在是太美了,太美了……”
只是,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她随手拍下的作品,会成为半个世纪以后连接现代与过往的精神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