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月光皆带着暖意。此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冯·李斯特和海华德沉浸在爱河里,洞庭湖畔,黄沙湾里,花树下,池塘边,街市上,留下了他们相恋的身影,一幕又一幕,像电影一样,在两个人的生命里成为永久的记忆。
深秋时节的一个礼拜天,大雨初晴,太阳从云端里露出久违的脸蛋,迈可叔叔来黄沙湾看海华德,给她带来很多进口物品:咖啡、炼乳、饼干、奶糖、服装、化妆品,还有一些好玩的东西。一只硕大的水手袋装得满满当当的,迈可叔叔提得满身大汗。淡淡悒郁中的海华德,既感动又高兴,说:“我们一块到湖上去玩玩吧,我们还没有认真到湖上去玩过。”
迈可是一个很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的人,当即满口答应:“好啊好啊,开我的船去游湖,我们到湖上去吃湖水煮湖鱼。”
于是,海华德、冯·李斯特、豆豆,还有几位青年教师,相约登上迈可叔叔的“子爵号”机帆船。
那年海华德从城陵矶下海轮之后,来黄沙湾乘坐的是一条小机帆船,没有见过迈可叔叔的“子爵号”。她发现迈可叔叔的这条船,被极富生活情趣的迈可叔叔装点得十分有意思。不到三十尺长的船体,有一个相对比较大的船舱。船舱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头是船长室,后面是水手室,中间装了一道门。水手室相对简陋一点,船长室就装饰得十分舒适,舱壁和沙发、茶几都是爱尔兰小羊皮包装的,宛如欧洲中产阶级的小客厅,七八个人围坐下来,地方还相当宽裕。
方形的紫檀木茶几上面,摆得满满当当。既有咖啡壶,也有茶壶。茶叶有著名的贡茶君山银针,也有百年老品牌英国立顿红茶,还有马丁尼和巧克力。光看着这些吃的,大家就很开心。
“大家请随便用,哈哈。”迈可一脸的诚恳,“所有的船只到了城陵矶,都要给我送点礼物。嘿嘿,这里的一切都是不花钱的,大家请随便用。”
迈可既是船长,又是大副,另外有一名水手给他管机舱。一切都令人觉得舒适,惬意。大家都对迈可如此这般的生活向往而羡慕,并对迈可本人肃然起敬。
“水手长,开船!”迈可夸张地高喊道。
后舱传来“水手长”瓮声瓮气的回应:“好嘞!”
机帆船逐渐远离湖岸,海华德凝视着渐渐远去的学校,这才发现,自己的学校是那样的美丽,一切的一切,都掩映在翠绿欲滴的蓊郁树木之中,远看就是一座云遮雾罩的翠绿大山。不时有庞大的鸟群,或白色,或灰色,从蓊郁中倏忽飞起,整齐地扇动着长长的翅膀,绕着“绿山”盘旋若干圈之后,又像跳水一样,一只只鱼贯沉落到蓊郁之中去了,令人很自然地联想起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此情此景,同时也让海华德联想起了刚刚从豆豆那里学来的东坡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她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格外的开朗和愉悦,青春的笑声,不时抛撒在欢乐的浪花之上。
船向着上游航行,开往平常很少去过的南方,这个方向通往湘阴和长沙,是湘江和另外三条湖南大河的入湖口。当学校的轮廓从眼帘中完全消失之后,一大片宽阔的水域展现在大家眼前。两边的岸线都变得相当遥远,船儿像驶入大海一样。一位老师告诉大家:“这个地方叫煤炭湾,我舅舅长期在这个地方打鱼。这里是岳阳的一个天然渔场。”
海华德看着脚下的湖水,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湖水,清澈得就像学校门外的池塘,水下的巨大鱼群都清晰可见。有一米来长的瓦子鱼,也有手指头大的嫩子鱼,更多的,当然是不大不小的鲢、鲤、草、青、鲫……
有不少的渔船在湖面上作业,湖面上布满了一种叫“迷魂阵”的捕鱼装置,它们实际上就是用苇秆和绳子做的篱笆长廊,鱼群游进去之后,就别想再出来。作业的渔船只要用网兜把鱼捞上来就行了。
迈可笑着说:“我们现在也开始打鱼吧。”他带着大家来到后舱,打开脚下的船板,拿出一种渔具:钩扒。这一只像人的手掌一样张开的扒子上,装了七八只大铁钩。用绳子把钩扒放到水下,一直放到湖底,然后把绳子固定在船帮上。
“我们现在可以不管它了,大家继续喝茶,打牌,”迈可咬着一只硕大的英式烟斗,笑眯眯地道,“我在这待着,过一会儿就会有收获的。”
大家回到前舱里喝茶,玩“十一点”。一副扑克牌,由庄家派发给参与者每人五张,再来比大小,每一盘的输者画一笔乌龟,等到乌龟的头、身子、尾巴、四肢七笔画全,就钻一次桌子,不玩钱。这种玩法当时在岳阳很流行,岳阳毕竟穷人多。只有有钱的阔佬,才打麻将,打骨牌,玩钱。黄沙湾镇的汤镇长家里,就长期有一桌麻将或者骨牌,不断香火。汤镇长自己从来不玩,两个老婆轮流主持。据说一场牌打下来,输赢有好几块光洋,相当于两三担谷子,吓死人。学校里只有马约瑟偷偷去玩过几次,被大主教赫尔威利先生知道后,当着一校师生的面,骂了个臭驴子死,便不敢再去玩了。
不知道怎么,三两下就轮到海华德“钻桌子”了。船上的茶几太矮,海华德不容易钻过去,蹲在茶几前踌躇起来。
冯·李斯特说:“还是我来替海华德钻吧,我个子虽然大,可我多少有点功夫。”
有个老师讲:“不准破坏游戏规则,不行不行!”
海华德说:“我看没有什么不行,反正他是我先生……”
老师讲:“什么‘先生’,婚都没结,最多只能算是未婚夫,羞不羞啊你。”
豆豆说:“那我来代吧,我是海华德的老师。”
“那你就更是瞎搞了,世界上哪有老师代学生钻桌子的。真是旷古奇闻!”
于是两个男人都红了脸,而海华德不得不朝茶几下面爬去,费力地爬向茶几的另一方。
其实,等到海华德从逼仄的茶几下钻出来时,她发现这也不是很难办的事情,只是钻出了一身微汗。于是又接着玩,接着钻。
只有迈可叔叔在关注着他的钩扒。机帆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游弋,钩扒在平坦而广阔的湖底拖动,船尾的浪花与船上的机器一道发出欢快的和声。迈可叔叔上船的时候就介绍了:“深秋,总喜欢浮在水面的鲶鱼,因为没有鳞片而怕冷,都倒插在湖底的淤泥里面开始冬眠,钩扒所经过之处,必有三两条鱼被钩上来。这是东洞庭湖渔民一种特有的捕鱼方式。”
当海华德他们画齐五只乌龟的时候,迈可叔叔也钩到一脸盆鲶鱼了。海华德好奇地凑过去观看。只见一色的筷子长的鲶鱼,黑背,白肚,扁嘴,滑溜溜的,有两根长长的胡须,有钩扒留下的钩痕。
机舱里锅盆碗灶都有,有一只烧柴油或者煤油的马口铁炉子。鱼剖好后还有沉甸甸的半脸盆。
很快船舱里就飘满浓郁的鱼香。
湖水煮湖鱼,果然好吃。大家便喝酒吃鱼,以鱼当饭,连主食都省了。
正吃得酣畅,忽然听到船舱顶上“梆”的一声巨响,迈可赶紧把头伸出船窗。原来,大家都只顾吃饭,乍起的湖风,把迈可的船,吹到渔民的迷魂阵边上,撞坏了迷魂阵的苇秆。渔船的老大双手握着船篙,在迈可的船顶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表示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迈可连声道歉。
可是对方火气很大,高声吼道:“搞什么搞,人家要靠这个吃饭,你们只是在这里游玩,好讨卵嫌的!”
船老大的女人也在嘀嘀咕咕地骂:“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下去补呢?不补,鱼都要跑鸡巴光……”
大家都惊异乌漆墨黑的船老大,居然能够娶到如此标致的女人;也惊异于这么漂亮的女人,居然这么会骂人。
海华德说:“我赔你们吧。”
夫妻俩都不做声。这么小的事,如果真要赔钱,他们还是心里发虚的。
一个老师说:“赔什么赔,不就几条破鱼吗?没看到过钱啊你们?”
两夫妻涨红了脸,瞪大了眼,又要发作。
海华德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一抬手扔了过去:“给……给你们……”
船老大伸手接住,放到嘴巴边咬咬,斜着眼睛说:“你们走吧,别再到我们这里来添乱了!”
豆豆转过头说:“就那几根芦苇秆子,值得给他们一块钱吗?海华德你也太大方了一点。”
“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大家的情绪而已。”
大家继续喝酒吃鱼,很快把这事给忘了。
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湖上的风加大了,船身被浪头有力地摇晃起来。迈可说:“我们得回去了,风太大,湖上不能久待。”
船刚掉头,突然听到那一对夫妇又扯着嗓门高叫起来:“救命啦,救命……”
大家再看,只见他们的船,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有一半沉到了水里,夫妻俩都趴在即将沉没的船上,拼命地呼救。估计是舱底破了。
一个老师讲:“救命救命,救个鸟毛命,刚才还那么拐,现在晓得喊救命?我们不要睬他们!”
豆豆也说:“是可以不理他们,反正周围还有不少的船在。我们去救,感情上实在不能接受。”
“你们说的什么话啊?”海华德说,“迈可叔叔,赶快过去救人吧,赶快!”
迈可没有出声,只是不容置疑地把船朝那边开去。
两个人被救到机帆船上的时候,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干纱,冷得瑟瑟发抖,却都是一脸的尴尬。
迈可的船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备用的衣服,只得赶紧加大马力,把船朝回开,让这对夫妇早一点回去换衣服。
海华德想:“也许这两个人从此会变得文明一些吧……”
这一对夫妇,男的姓金,女的姓赵,河西广兴洲人,职业渔民。后来许多年他们都给海华德送鱼吃,成为海华德本地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