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过世让谭永秀看到了奶奶无可挽回的现实,她必将离土越来越近,离子孙们越来越远。他凝视奶奶的脸,看到她的牙齿快掉光了,只剩下两颗门牙勉强支撑门面。她的容颜十分衰老但并不憔悴,宛如一幅被岁月的魔爪弄花了版面的沧桑而没有主题的版画。她脸上没有泪痕也看不出丧夫之痛,显示出那种耄耋老人特有的勘透了万般世象的平静。一直以来,永秀总分不太清祖母与母亲的区别。事实上,除了奶水,母亲能给予他的,李秀都给了他。从而确保了他在马路上挤满了难民的战乱年代也享受到了童年应有的快乐。李秀用她精明的打算和慈爱的目光把他与世态炎凉隔离开,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还是伤感的黄昏,也无论是在杂乱又阴暗的仙人洞中还是暖意融融的晒谷坪里,她陪他一起思念母亲。在她的真情流露中,在她无以复加的赞美里,他虽然早早地远离了母亲,却对母亲有了更多更具体的丰富记忆。
每次提起过去或说起战争,奶奶总会举出一个谭恒乖巧懂事又心地善良的例子;每当村里有新媳妇过门,奶奶就要拿谭恒来比较一番,让谭永秀知道:无论样貌、身材还是人品,他母亲是兴安村史上最完美的媳妇。
李秀希望这种骄傲能使孙子有一天获知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仍能得到慰藉。这种一厢情愿的努力最终让谭永秀再也分不清祖母、外婆和母亲的角色,她们虚虚实实,完全重叠成了一个人。多少次回头张望,他都会看见自己在院子里绕着圈疯跑时身后那个颤巍巍追赶他的小脚女人的身影。于是,他延迟一天起程,叫奶奶慢慢缝,别因赶工扎伤了手。这当儿,他听说了水皮追求谭琴的传言,便起身去问问,顺便打个总成撮合撮合。
谭琴没能从谭永秀口中逼问到谣言的出处,聪明的小姑娘敏锐地意识到那位暗恋者正在把执着的爱情和真诚的纠缠当成一种高尚的值得标榜的品性四处宣扬。谭琴自觉已陷入被人取笑的困境之中,她涨红了脸,向堂哥表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乐意把自己的妹妹与如此不堪的男人扯在一起。当永秀追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时,她赌气地回答说:“我喜欢女人,特别喜欢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她还说,她宁愿嫁给敌人或者被眼镜蛇咬死也好过将就那个丑八怪。
谭永秀走后,谭琴开始注意她从未正眼看过的那位追求者的日常活动。她以前不认真看他一眼完全是出于善意的同情,她不忍心把目光投射在别人最瞧不起的地方。如今,她要为声名奋起自卫,她时刻留心他的行踪,凭着脑海中用之不竭的小聪明,她不露痕迹地把与水皮可能单独相处或相遇的机会统统扼杀在迷人的前兆里。时间一长,水皮发觉了这种礼貌的疏离,他未曾灰心,反倒猜测这是怀春少女遭遇爱情时的应激反应。兴安村四周那峰峦叠嶂的浪漫线条和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性感气息,使水皮晕头转向。淤积心中的爱恋与情欲也一直在阻止他趋于理性,一些没来由的附会和幻觉支配了他的思想。他终于放弃了尊严和理想,每天三番变着花样来到谭琴的窗外逡巡,逮住机会就流露出真切与深沉的痛苦。他眼含泪水,带着哭腔给她许诺,保证把她带出大山,到古色古香的西安市去过浴兰沐芳、华衣若英的贵妃生活。还说要用香花、音乐和珍珠粉来供养她,用牛奶给她沐浴,用美酒为她冲洗马桶,俨然他是家境优渥的公子王孙。这些富含利诱成分的甜言蜜语堆砌起来的直率表白并未打动谭琴,反倒激起了她的满腔愤怒,她像个毫不知情的幼童,嘟着嘴一言不发,不顾水皮的哀求,掉头走了。
皮定芳的机灵与乖巧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因此,当她伙同谭永兵故意暴露两人的暧昧关系后,李秀和李璐着急的是他俩为什么还不早些把手续办了。这上海姑娘虽身处繁重的劳务之中仍不改都市少女的习气,每天一收工就赶手赶脚地梳洗停当,然后拉着永兵外出散心。两人把偌大的兴安村当成了森林公园,热天不在乎蛇蝎蚊蝇的叮咬,冬天则无惧风雪严寒,总是躲在月亮也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呆到深夜才回屋。
在皮定芳深情的怀念中,上海外滩变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街上的人头比钟鼓山的树林更茂密;女人们时髦娇艳,靠常年搓麻将养颜保健,别看她们不爱真理,却会为各种各样的石头或纸张英勇献身;男人们温柔似水,比母鸡更恋巢,他们压根不知道女人的纤纤十指除了揉搓男人和麻将,其实还可以操持家务,甚至连许多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就是那里的流氓也成了豪杰和偶像,一个个气宇轩昂,出手不凡。永兵认真地听着、赞叹着,除了陪她玩各种见不得人的情爱游戏,还当起亲人的角色,分担她的思乡之情。
在一个冷得快要结冰的夜晚,水皮低垂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好几个小时在巴足塘边转悠,活像只刚刚阉割了的鸡公。他背地里央求皮定芳一连送了三张便条给谭琴,编了一些严肃而正当的理由,仿佛谭琴不摸黑到桂树下见他就将悔恨终生似的。谭琴最终有所让步,她知道若再不去赴约,那些令人生疑的暧昧纸条还会持续不断地传来。她冲到桂树下,没等水皮开口就抢白他:“别闹了,纵然铁树开花、自源岩下蛋,我也不会跟你好的。”
水皮激动得不行了,无论谭琴说什么,不管是怒骂还是无情的挖苦,他一想到面前这活色生香的少女的喜怒哀乐竟与自己息息相关就兴奋不已。他心里并不沮丧,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古训,但脸上依然假装出失望与痛心的神情,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反复表白与许诺,当他吞吞吐吐强调自己是一位信誉很好的男人时,导致了无可挽回的致命误会。
“性欲?”谭琴叫了起来。
“是的,我认为男人的信誉比什么都重要。”水皮用手推了推下垂的眼镜架,凝视着谭琴,想在模糊的月色里辨识她脸上的些微变化。他觉得她的感情就像水晶球里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无从捉摸。
“我不否认,”谭琴别过脸去,冷冷地说,“但那仅是健康的表现。”
很可惜,水皮没能从她的声音中领会到不屑与厌恶的意味,他接着说道:“看来,你对男人的要求更高,我能理解。我——”
谭琴的火气终于蹿到了脑顶,再也无法自制了。她感觉水皮的话语就像一双肮脏的男人手正在胡乱地摸索自己的身体,她由此认定这个男人丑陋的表皮下还包藏着一颗下流的心。只听她咬牙狠狠地骂道:“你的书冤枉念了,若要你这种男人,我还不如嫁给天牛得了。”
没等水皮回话,她气呼呼地进屋睡了。
第二天晚上,电影队的人来放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晒谷坪里比过年过节还热闹。水皮坐在永兵身边,那张臃肿而可怜的脸一本正经地朝向银幕,却正眼也没瞧一下孙悟空与白骨精。他一直斜视着谭琴的动静,想趁混乱之机接近她。但谭琴早有提防,她特意拉上皮定芳而且选在一群女人中央落座,只见她与女伴们有说有笑,时不时为影片中的精彩镜头发出惊叹和欢呼。水皮的心痒痒的,他问永兵为什么兴安女人那么喜欢猴子。永兵回答说尖嘴猴腮而又变化不定的孙猴子之所以能如此逗她们开心,完全是因为他拥有的那根威力无比并可任意伸缩的金箍棒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慰藉和幻想。
但水皮没心思听永兵的玩笑话,他魂不守舍的神情让永兵心生怜悯。永兵试图打消这位痴情者头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扭头轻轻说道:“这里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她们只会树交,不懂爱情。哪怕你爱得吐血,爱到时间的尽头去,也是白搭。因为她们宁愿偷人也不会将就自己讨厌的男子。”
见水皮满腹狐疑的样子,永兵接着真诚地劝说他:“老弟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们都喜欢会打猎且尚武好斗的粗野男人,像孪生将军那样的人。你那城里人的铁网子可罥珊瑚,却奈何不了兴安女人的心思啊!”
永兵很清楚兴安女人无一例外都敬重那些沉默却勇于行动的男人,即便他们偶尔也许会勃然大怒,不讲情理,她们却想当然地视其为坚挺和强大的表现。因此像水皮这种絮絮叨叨、眼泪汪汪的深情表白,简直就是在徒劳地用甜蜜诱捕屎壳郎,用粪便勾引蜜蜂。永兵已经预感到了水皮在爱情中一味不着调地唱反腔的可悲下场。于是,他试探着问水皮:“听说城里姑娘的心都是冰淇淋做的,遇到一丁点温暖就会融化成清甜的奶水啊,为什么你不回西安老家去找呢?”
水皮喃喃地答道:“问题是,城里姑娘见谁都融化呀!”
他无心听取永兵善意的说教,眼下只想知道天牛是谁。便绕着弯子向永兵打听谭琴口中那位他不曾谋面的情敌的底细。
过了没几天,永兵捉了一只色彩斑斓的昆虫带回家,用一根细麻线牵住它的腿子让它在头顶飞舞了好几圈后送给水皮。那就是水皮一直耿耿于怀的天牛。
永兵介绍说:“它别名欢喜虫,每天有九个钟头在做爱,每次高潮可持续九十分钟。在它短暂而充实的一生中,只干两件事——进食和交配。它是世上最幸福的物种,也是我们兴安男人永远的偶像。”
水皮恍然大悟,老半天沉默不语。他的心因自愧弗如而绞痛起来,从这天起,他二度跌进自卑的深渊再也没能出头。他的世界凉透了,哪怕金石成流,山土烤焦,他也不能再感受到丝毫的温暖。
在那个雨雪交加的黃昏里,水皮想起了远方的家人和逝去的理想,终于把二十多年来在十朝古都里培养和维持的斯文丢到一边,抱住老桂树嚎啕大哭,像死了亲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搐着、诉说着,全然不在意围观者的奚落和讶异。谭琴吓得无地自容,到巴足塘洗衣浆衫也不敢去了,人们指点桂树下的水皮,议论纷纷,说都是骚产疫鬼害的。谭琴从此越发鄙视水皮,她相信失态是无耻男人失恋后的典型症状。只有永兵对水皮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他无法可想,竟抓来了一只蟾蜍,教水皮舔舐它的背部。教唆他:“这效果与吸鸦片相仿能产生幻觉。”
永兵真心希望水皮因此依赖蟾蜍从而摆脱那无望的爱情。但水皮含泪表示不愿尝试,因为他见到那癞蛤蟆就跟照镜子似的难受。
别看永兵是一介地道的农民,对土地却没什么兴趣,不过,对土地下面的财富倒是充满幻想。他带上水皮还有罗盘、大砍刀、地质锤和洛阳铲来到了荒芜的陈子垅村,企图利用水皮专业的探矿技术来盗墓寻宝。永兵开导水皮说:“忘了女人吧,这里有无尽的财富等待我们挖掘。”
一路上,他添油加醋附会了许多有关陈子垅村藏有清皇室宝藏的传闻,期望激起水皮的贪欲。但水皮的心思始终离不开那个无情的少女,他若有所思地问:“骚产疫鬼是什么东西?”
永兵边赶路边给他讲解:“这鬼怪是狐狸精的亲戚,鬼数甚众,诡计更多。女人一旦让她附体,就会经年累月无休止地利用各种颜色、气味、声音来虚张魅力以蛊惑男人。可恶的产疫鬼还常常刁难正常的分娩以勒索额外的供品。不过,由于她栖身的方寸之间既是快乐的源泉也是痛苦的病灶,所以,我们对她又爱又恨,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她才是好呢。”
见水皮听得满头雾水,永兵只好又补充说道:“这么说吧,全世界那么多幸福的地方你不去,偏偏要钻到兴安村来受罪,这就是骚产疫鬼在暗中作祟。”
刚要深入这个话题,水皮却被路旁几个面目狰狞的镇墓兽吓了一跳。放眼望去,一片古老的杨梅树下,到处都是高矮不一的封土堆,这里是陈子垅村人的祖山,住着他们所有的先辈。水皮感觉头皮发麻,双腿打摆子,仿佛提前走到了岁月的终点。他默默地跟着永兵在阴森可怖的坟茔间左弯右拐,东寻西找,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惊醒了沉睡的亡灵。“别怕!”永兵故意拿地质锤用力敲打一石雕镇墓兽的头,说:“这专门吓唬鬼怪的恶煞最怕人了。”
他拿这话骗水皮的同时也想骗到自己。他壮着胆挥舞大砍刀在前头开路,一边搜寻传说中的太监墓。头顶的树冠层越来越厚实,艰难落到地面的光线好像被墨汁染过了见不到亮点。脚下的乱石堆有被鬼火炙烤过的痕迹,旁边散落着一些未曾燃尽的香烛和东倒西歪注满了泥沙的搪瓷酒杯。在他们停下来歇息的那棵大树的树蔸上还嵌着一把锈透的木把早已腐朽成了泥巴的柴刀。潮湿、寒冷的空气中压缩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心虚的盗墓贼不得不打起精神奋力朝四周划拉、推挤才能勉强行进。不时有大颗大颗的水滴从树顶掉落,重重地拍打在他们身上。水皮脸色凝重,感觉正在走向阴间。永兵也开始怀疑父亲当年带领的抗日游击队是否真的在这一地区露营过好几个月,在水皮不耐烦的一再催促下,永兵不甘心打空手回去就胡乱刨开了一个土堆,没见着尸骨只挖出了一些破损的瓦当和两块小几何纹石材。永兵如获至宝,透过脏兮兮的泥土,仿佛嗅到了皇家古董散发出的高贵气息。回到家,他把那些偷来的宝贝洗净晾干后用麻袋装好,藏进了谭吉先生的书房。之后,就像什么也没干过似的,重新投入到皮定芳的怀抱里去享受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