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以她惯有的逆来顺受的天性平静地接受了女儿辍学的命运,她完全不知道全国上下已经掀起了吃农村粮的热潮,有理想有知识的青年都在往乡下奔。
时隔不久,杨水皮与一群知青在黄昏时走进了兴安村,一群青丝散垂的少女正在水草伏岸、杨柳婆娑的巴足塘边洗浴更衣,他涩涩地走过去盯住其中的一位愣住了,那是谭琴。杨水皮千里迢迢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来到这里并不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只想追寻梦中情人的踪迹。他与谭琴只有校园内的数面之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谭琴的同班同学嘴里隐隐约约地打听到谭琴住在老虎山脚下,是一个猎人部落的公主。
谭琴把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脑后,用手帕一扎就上了岸,她轻纱下面涌动的双乳,忐忐忑忑,似在敲打水皮的灵魂。她见到水皮时平静如常,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冲他笑一笑便回了屋。水皮心都醉了,她那迷人笑容坚定了他心中的错觉,以为在这封闭的山村里,爱情唾手可得。殊不知,谭琴对他仅有的印象就是相貌奇丑无比,这也是如此健忘的她在众多追求者中还能依稀记得他模样的唯一原因。如果水皮长有后眼能洞悉未来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掉头回家,因为他怀揣梦想来到兴安村其实是开启了一场凌迟之爱。
经过老虎山氤氲气候的滋润,和煦阳光的沐浴,还有金财外公说唱的无数神话和传说故事的浸染,谭琴生得丽质如玉,温润可人。她身材高挑,皮肤黑里透白,光滑水嫩,茸茸的寒毛看似敷了层永不卸装的脂粉。但糟糕的是她潜意识里仍然生活在幼年时代,停留在用嘴巴探索世界的本能里,抓到什么东西都要往口中塞,舔一舔,尝一尝,然后再决定咽下还是倾吐。
其实,平日里衣着简单流畅,全力展示个人风采去诱惑异性是兴安女人存储在遗传基因中延续血脉的天赋。她们宛如无心又透明的水母,不需要大脑也能生活自如并呈现出万种风情。当谭琴把这种禀性不经意带入大学校园后,所有的异性都被误导,所有的女生都被激怒。她旁若无人地用舌头舔食手指头上的剩饭,用手背触摸脖子、摩擦下巴,这本是科莫多巨蜥的示爱方式,不成想对人类也这般有效。她别具一格的美貌和兴安女人特有的豪放性情一度引发了混乱和恐慌,好些师生甚至误以为她是混进校园来拉客的风尘女子。不过,在她承受众多误解的同时也被公认是一位先天的理疗师。她只需回眸一笑便能使久治不愈的抑郁男人顿时摆脱困境,幡然成为乐不可支、奋发向上的莽撞汉子。水皮就是被她偶然治愈并爱上她的倒霉的患者之一,他事后跟同学回忆说看到她那惊鸿一瞥中的确闪烁着蛊惑的光芒。
杨水皮来自西安,他的相貌是如此奇特,似乎是整容手术出了意外后留下的残局。谭琴第一次见他走近自己时吓了一跳,怀疑这是生物学家捡来别人废弃的肢体和器官拼凑成的怪物标本,乍一看,又像毕加索笔下复活过来的抽象人物。也许只有他母亲因为与生俱来的母爱才能坦然接受他,其他女人要爱上这种男人就必须与本能作殊死搏斗,因为他的样子只能让人想起哀愁和病痛。他身穿时下最流行的米黄色旧军服,滚圆的脑瓜上留着短寸平头,一副黑边眼镜的后面是一双小到睁与不睁一个样的眯眯眼。由于矮上加胖,他只有看到别人卑躬屈膝或不幸跌倒时才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是平等的。
在大学里,杨水皮背离了自己的采矿专业,对金银铜铁煤看不上眼,却决心在一方偏僻又蛮荒的能源领域里独辟蹊径,干番宏业。他寒暑无间,好学孜孜,成天思考着从海水中提取的氘和氚在摄氏两亿度的高温下通过核聚变产生出来的巨大能量足以彻底解决人类的能源问题。他相信一脸盆海水蕴含的能量够一个人用上一辈子了,但那种超高温只在行星的内部深处才具有。正在他着手撰写《人造摄氏两亿度高温的可行性论证报告》时,一次不幸的校园晚会让他见到了谭琴:她正在舞台上模仿后唐仕女跳着魅影迷离的六腰舞。
深山老村里的异质文化和上古遗风在谭琴身上打下了太深的烙印,以至那诡异的舞姿、不易察觉的笑容和飘忽不定的眼神给本已躁动不安的校园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情色阴霾,可怜的莘莘学子,全然忘了入学的初衷。如同遭遇雷击,水皮一瞬间感受到爱情在心中激起了与行星内部深处相同的温度。他大胆断言,世界上除了已有的重力、电磁力等四大基本力之外,还有第五大基本力——爱情的力量。正是这种他首次感应到的力量把他从无门无窗的抑郁的秘室里解救了出来。他重新打量自己和身处的这个世界后得出了一个较实际情况远为乐观的结论,认为自己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而且恰逢国泰民安物阜的太平盛世,正是享受爱情的良辰。
水皮放下已写了一半的论文,处心积虑把过往的不计其数的凡尘琐事和覃思幽梦全压缩在小小的日记本里,佯装自然地罗列了一大堆有关自个的优点和才华。当然,最重要最冗长的篇幅是对谭琴极尽阿谀的诗化描写,他自顾自深化了心中的情爱并夸大了相思的苦楚,还表达了对现实事件的认识,也流露了对永恒人性的思考。
水皮熟谙这些都市少年自恋的时尚陋习,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瞅准时机把日记本遗落在谭琴必经的过道上以引诱她误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机几乎白费了,就在那个寂寞的午后,在谭琴宿舍前的砾石路上,水皮眼睁睁地看着谭琴秉持路不拾遗的天性,像高傲的公主径直跨过了那装帧精美醒目的本子。情急之下,他从一棵大树后面闪身出来试图拦住对方搭讪,谭琴惊叫一声,犹如受惊的小兔掉头就跑了。留在水皮眼中的是一连串扭动屁股的背影,他痴痴地定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坚信人世间不可能还有更优美绝伦的后身了。
冲进宿舍后,谭琴的心还在打鼓似的扑腾,她又惊又恼,嘴里不停地骂道:“十丑八怪,十丑八怪,还有两个特别坏。”
谭琴不怕男人,但她怕鬼。那张扑面而来的鬼脸是怪诞与丑陋的完美结合,虽找不出一丝破绽,却也没一处顺眼,总感觉那鼻子是眼睛,那嘴巴是鼻子,宛如天外来客。她估摸这是女娲抟土造人至今,世上最惨不忍睹的一张人脸。两个多月之后,当她在巴足塘边再次见到这张脸时,内心的惊恐已变为好奇,这也是她能够笑脸相待的原因。
谭牛牯失踪后,禾机指派永兵接替了生产队长一职,他收拾好自家的三间空置房,又用糯米稻草打好地铺供三女八男共十一位知青歇脚。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一进兴安村就发现了这是世上最妖娆秀美的小山寨:村舍田畴,如诗如画,距离天堂只有咫尺之遥;清新透凉的空气像被山泉反复濯洗过,完全能当主食。
知青们屏住呼吸,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一尘不染的人间仙境。他们相信,如果韩非子再世,他老人家一定会惊讶于世间真有这等宝地,这里没有他痛恨的五大害虫(儒生、纵横家、工商业者、食客、侠士),这里只出产猎人、农夫和战士。所有的人家都放心地敞开大门,欢迎陌生人随时入内,无需任何理由,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像居家一样走进走出。
村民们对惊心的鸟语置若罔闻,对春华秋实也麻木不仁,却对来自大都市的知青们的口音和他们凌乱松垮的装扮充满了好奇,围住他们热心地问长问短,想从这些人口中验证一下代超曾经关于城市的描述是否属实。这无疑激发了城里人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他们开始争相卖弄知识、抒发情怀,还把理想中的蓝图当成既成事实给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们娓娓道来。他们的嘴皮子打开后居然比盛年的兴安女人还聒噪,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因过于空泛而失去了应有的内容时就灵光一闪改用优雅的姿态和温柔的语调来打动听众。
兴安村总算又热闹了起来,初来乍到的知青们心平气和地睡在狗窝似的稻草地铺上,内心里想着如何与天斗与地斗才能极乐无穷。他们个个斗志昂扬,坚信自己上可飞天揽月,下能骑鲸蹈海,因而顾不及舟车劳顿,很快就积极参与农事,誓要改造这个世界。他们放开膀子大干,也不管绩效和前景如何,只是认准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锄头底下得丰收的硬道理。在他们眼中,阳光下的体力劳动犹如动人的舞蹈,饱含激情与画意。黄昏时分,身影诡异的蝙蝠已急不可耐地倾巢而出,在拒不收工的劳作者头顶翙翙掠过,他们体验到的不是耕耘的辛劳,而是时间的魅力。他们热情高涨,动员村民们到钟鼓山脚下修堤筑埂,开荒造田。谭永兵口头附和,暗地里却用借口和谣言设置了重重障碍,最终迫使他们的计划不了了之。历经了漫长岁月里的无数次较量,兴安人早已明白与天斗与地斗的可怕后果,他们与知青们和而不同,他们既憧憬彼岸的极乐世界也珍惜眼前的世俗生活。
诸如此类的小小过节并未妨碍他们间的友谊。劳动之余,谭琴带知青们爬上自源岩去采岩耳,上老虎山摘百草千味,还去虎坦参观迷人的仙人洞。她主动告诉他们那里是自己的出生地,但是当好奇的游伴追问为什么她会落到这般荒野山洞时她则语焉不详,故意乱喊乱叫,让连绵不绝的空穴来风作答。
李秀不会普通话,知青们便用手语和心灵与她沟通,很快就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位个子矮小却外宽内深的小脚女人能够成为家族的精神领袖。李秀的牙齿已所剩无多,但知青们仍试图教会这位八十多年来从未刷牙的老奶奶使用牙刷,结果是她舍不得把薄荷味的牙膏水吐出来,执意当可口的饮料吞了。
知青们都不知道,在他们还没出生的年月里,那位与收音机形影不离的驼背老头是这方山水间最著名的猎人。许多个寂寥无趣的夜晚里,他们就像兴安人曾包围金财外公那样围坐在谭世林身边,听他复述金财外公的那些即将佚失的故事。许多鲜有听闻却又真实发生过的家常史实从他嘴里讲出来都是刺耳而严酷的警示,但这些年少轻狂的听众却用此起彼伏的笑声作出回应。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帮手用各种字体替谭世林的两面牌更新标语。
农闲时节,永兵领知青们进山观摩狩猎,他展示了独臂打铳的精准眼法,同时又用猎物改善了生活。他是位性情中的乐观男人,拥有一滴水或一抹绿色就会念及草木扶疏,撞见处女初潮则会想到儿孙满堂。他曾经在猪圈里与那位满脸痘痘的小姑娘亲热时感觉自己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进入了幸福婚姻的殿堂,但对方的父母却对受托前去提亲的媒人说:“这年头,就连多手多脚的人都难以糊口,我们家闺女若跟了那位一把手,不饿死才怪呢。”
永兵本能地意识到治疗失恋的良药就是另一场恋爱。他随后把目光转移到了住他隔壁的一位瘦小的上海知青身上。不出十天,他内心的伤口就在重新追逐的乐趣和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中结痂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