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队经过详细普查后发现,不仅是学龄前的幼童安然无恙,大人身上也没有任何感冒发烧或其他病症。撇开语言障碍,他们算得上十分健康,难怪面对医疗队的介入,他们没有表现出病人应有的寻医问药的积极性。无奈,医务人员分发驱虫的宝塔糖鼓励胆怯的幼童开口,以了解更多些大人们的相关病情。这些孩子已经四五岁了,仍未曾学会兴安方言,也不会日常对话,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整段整段的普通话版标语口号和毛主席语录,全都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与收音机和广播里的内容完全一致,简直就是童音重播。震惊之余,医生们为了难,他们暗自嘀咕:“这些话语的确句句是真理,一句能顶一万句。可它们更适合挂在嘴上或刷在墙上,用来诊病或救人可不行啊。”
既然从孩子们嘴里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医生们便以望、闻、切的传统方法给村民逐一体检,最终得出会诊结论:群体性失语癔症。
医务人员长吁了口气,因为这种精神障碍类疾病具有患病难、治疗易的特点。无需服药,仅凭信心或榜样的力量就足以迅速治愈。他们用催眠的方法让德高望重的谭世林首先开了腔,然后安排他到晒谷坪里现身说法,以兴安人倍感亲切的土语高声宣示了畅所欲言的快感。这无疑是世上最能感染人的声音,沧桑有力,饱含激情又不失沉稳。于是,人们不得不纷纷走出家门,正视这惊人的现实,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开始嘘寒问暖,互致关怀。
兴安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谭牛牯和那位说谭斌是杂种并与李子梅大打出手的胖女人因病入膏肓属重症患者被医疗队带走了,据说要保送到安仁县城的人民医院去治疗。两人临走时只挥挥手与亲人告别,未作别的任何表示。
转过年,直等到人们有空坐下来回忆往事时,才警觉到那两位顽固的沉默者已经有去无归并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他们的家人试图向禾机打探亲人的下落,但禾机比旁人更迷惑,他断言那些冒牌的医生如果不是人贩子就铁定是嗜血的巫觋。不过,当平反后的抬打前来找禾机商量面子问题时,他就没这么容易打发了。
抬打没要求政府赔偿或者其他补偿性的待遇,只是希望把脸上的“叛徒”招牌摘掉。禾机刚从恶梦中解放出来的轻松心情又被眼前的难题搅乱了。实在没办法,他只得把当初因在抬打脸上文字受过处分的那两位年轻干部找来,勒令他俩不惜一切手段回收自己的杰作,以抚平受害者的伤痕。于是乎,又一个富有创意的方案出台了,但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右脸的“叛徒”不能铲除,那就只有在左脸文上“不是”作前缀。抬打权衡良久,也感觉似乎别无选择,与其继续蒙冤,不如忍痛牺牲自己清白的一面去否定错误的另一面。
第二天恰逢赶集日,抬打一改平素的生活习性,大大方方到关王庙集市上抛头露面,听到见面的人都说自己“不是、叛徒”时,他觉得终于挽回了面子,一时半会几乎忘了过去的悲哀和伤痛。
三月初八日,抬打把爷爷新采的虎坦茶送到黄洞仙。他身穿泛白的旧军装,左下摆还打了个补丁,脚上趿一双缺了后帮的烂解放鞋,那张文着“不是、叛徒”的脸上洋溢着喜滋滋的笑容。代文强忍着内心的悲愤,没等他汇报完恢复名誉的情况就从功德箱里拿了二十元钱打发他下山,还把自己的一沓布票给了他,嘱咐他买双新鞋,做套新衣。
“要穿得像干部一样干净体面。”说完这话,代文立刻想到这干部可不是指谭代辉那样可怜的干部啊。
代文上次进省城去见了谭代辉,这位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堂弟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神采。他脸颊凹陷,形容憔悴,胡子也很久没心情刮了。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随时都想从他那瘦骨耸耸的肩架上滑落。
“你这官也做得太寒碜了。”代文感到心寒,但仍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他笑笑说,“我记得小时候听耒阳牯说过,当大官的都得是天庭饱满肥头大耳呢,你可名不副实啊!”
谭代辉转业后回省城做了一名高级干部,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瑟瑟发抖。幸亏没人了解他胸无大志的内心世界。打懂事起,他就没什么像样的理想,因为身材不高,他受够了低人一等的窝囊气。村里一位越长越高的姑娘在他幼小的灵魂深处埋下了一颗自卑的种子,他秘不示人的少年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那个“人高奶大”的姑娘的丈夫,然后生八个儿子三个女儿,种十五亩地。但身不由己,此后的一生,就像一个又一个意外串成的命链,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
谭代辉没什么大作为,仅仅靠资历和年岁的增加而辛苦积攒了一点点原本足以让他安度晚年的名望和地位,被闯进他住宅的一伙红卫兵哐当一声全给砸了。于是,他搬到办公室住下,但红卫兵们像嗅觉灵敏的猎犬跟踪而至,很快包围了他的办公楼。窗外略带童音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令他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年过松潘大草地时挂在自己旗杆上的那个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了围攻自己的红卫兵头头。
谭永秀把别在胸前的硬币大小的毛主席像章当车票,穿梭在全国各大城市搞串联、作动员,当上了造反派的小头目。他一度拥趸甚众,自以为在颠覆传统和亵渎权威的快乐中获得了重生。他对那位被围攻的堂叔的资料了如指掌,却小心地隐瞒起自己的宗亲关系。他的从众本能已发挥到极致,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若不能融入集体与他人保持高度一致,就势必沦为人民的敌人。那天下午,就在谭代辉的办公楼前,当谭永秀与意外现身的父亲四目相对时才意识到要躲避已经迟了,他停止呐喊,从战斗队伍中走出来跟父亲打招呼。
代文老远就看见杵在一堆年轻人中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像鹤立鸡群似的特别扎眼,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立于鸡群中的鹤都是蠢货,不可能是仙鹤。代文看了看四周满院墙用词粗暴的大字报,再看看永秀身后那群戴着红袖章摇着小红旗呐喊叫嚣的红卫兵们,不禁怒火中烧。他没说一句话,抬手给了比自己高得多的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转身上了楼。旁边有人嚷嚷着要冲上楼去展开武斗,但被谭永秀制止了。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彻底蔫了,无奈地告诉同伴们:“他是毛主席的部下,我们赶紧撤了吧。”
那是谭永秀参加造反运动以来首次遭遇失败的打击。此前的多次行动中,他已经累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他曾经从《康熙字典》中找出三十六个疑难杂字叫一位倒霉的国学大师识读训诂,最终成功逮住两处纰缪,便嬉笑怒骂、肆意污辱,直至对方承认自己是个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的臭老九。他还让一位年迈的医学泰斗与小护士比赛静脉注射,可怜的老专家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终因一针没能见血成了不学无术的假权威、伪君子。
由于父亲的从天而降,谭永秀拟订的让谭代辉将军与红小兵比试枪法和拳脚的计划算是彻底流产了。
代文一进到那间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就明白不能指望这室主去给抬打伸冤了。见代文突然到访,谭代辉又惊又喜,眼圈泛红。他向老领导抱怨这喧闹的城市里无处不是浮游的致命病菌、皮屑、螨虫和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他总感觉背后、窗外、绿荫深处、天花板上、镜子的反面,处处暗藏着窥视自己的眼睛,令人脊背发麻发怵,腿脚酥软。连家人间闲聊也小心翼翼的,变得异常规矩且仪式化。所有人都在看同一本红壳书,说相同的话,唱同一首歌,展现同样的笑容。似乎人与人之间只有虚伪才是真实的,承认虚伪就是可耻的背叛。他又跟代文说他特别想家,特别怀念与白云共舞、与野兽同歌的狩猎生活。他现在相信只有兴安村才是最适宜人类聚居的地方,他说那里向阳避风,即使刀耕火种也能丰收。这些话一说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环顾四周良久才稍稍安心。时下,他就连辞职的权力也失去了,若自行挂靴而去那简直是天大的谁也承受不起的政治罪行。
代文不忍心提及谭永秀的半个字,他只是用地道的兴安方言安慰惊魂不定的堂弟:“相信党和人民吧,这些狗狗还没长毛的红卫兵不足为惧,因为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是有兵无将的乌合之众,战斗力无法持久,随时都将作鸟兽散。”
谭代辉戚戚然地反驳说:“可如今你我已是有将无兵的光杆司令啦,能奈之何?”
不过,听到久违的乡音,谭代辉还是备感亲切。两位老同志在办公室里就着一碟油氽花生米把盏共饮,喝醉后竟相觑无语,趴在桌子上一块儿思念着谭恒。
谭代辉至今孑然一身,代文对此一直迷惑不解,想不到自己是他一生的情敌。谭恒结婚后,暗恋者并未死心,仍痛苦地坚守着无望的爱情,把她当辽阔而迷人的风景,远远地驻足瞭望、欣赏,获取一种比占有更洁净更久远的愉悦。谭恒牺牲后,暗恋者在思念和缅怀的漩涡中继续爱着她,肆无忌惮地爱着,爱得更深更沉更投入,还暗暗地下决心百年之后做了鬼再与情敌一决高下。
代文在省城住了段日子,拜访了一些老战友,他们的境遇与谭代辉大同小异。代文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那里的风浪显然比老虎山脚下更汹涌。那期间,他宁可住旅馆也没有一次想起去自行车厂看看儿子的工作情况,似乎一切都是谭永秀惹的祸。返家的前一天,谭代辉为他饯行时,他终究没能忍住把家乡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堂弟,当然也包括抬打的不幸遭遇。他没指望这位自身难保的高官能改变什么现状,分手时跟他说:“老弟呀,我们长征的终点不是延安,是老虎山,你好好干吧,我们老虎山上见!”
“你转告乡亲们吧,我很快就会回家的。”谭代辉沉默了一会,哽咽道,“你等着我,别急着上山。”
代文回家后等了好几年没见谭代辉退休回家,却意外等到了谭抬打平反的消息,他估摸着谭代辉眼下的情形也许已经好转,又可以掌权办事了。但这种乐观的猜测还未及证实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反而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一些老上司和老战友的讣告陆陆续续见诸报端,大都是非正常死亡。眼看同志们仍在继续牺牲,代文的强烈印象就是:人民已经解放,革命却尚未结束。
不仅仅是同志们,他感觉身体上的东西也在纷纷与自己告别。首先离去的是理想与好奇心,接下来便是记忆丢失,头发脱落,牙齿松动,年轻时由顽强的生命力紧紧地维系在心脏周围的各个器官似乎行将散架了。随着记忆力的衰退,代文对文字的依赖和信任明显增加,整天看书读报,曾一度迷信白纸黑字,老怀疑自己的经验和记性。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新中国日新月异的巨大发展:国民生产总值连年翻番的捷报,新闻图片中满载而归的拖拉机,在火花四溅的熔炉边浇铸的钢铁工人,手捧沉甸甸的金黄稻穗喜笑颜开的农民,以及走在乡间小路上举着红本本高唱赞歌的知青。代文一边为祖国的欣欣向荣感到欣慰,一边又为家乡的落后心生焦虑。
就在这时,报纸的头版赫然出现了《谭禾机带领社员提前奔小康》的报道,说他兴办集体猪场,倡导科学养殖致富,使社员们过上了天天吃肉的美好生活。文中的新闻插图是谭永兵被一群肥猪簇拥着咧嘴傻笑的大特写,下面还特别注明:身残志坚的独臂猪王。
代文心中燃起一股军人特有的怒火,因无处发泄,在石窟中来回踱步,看每一尊菩萨都不顺眼,嘴里气冲冲地骂着:“全是骗人的假象!全是骗人的假象!”
朱即师傅以为他与菩萨有了什么过节,见他正在气头上,便挑一担水桶溜去洞外挑水去了。
代文得知谭琴被保送到北京念大学时,心里很高兴。他又从功德箱里拿了二十元钱出来,那是给谭琴的盘缠。下山前,他跟朱即师傅说:“这时间发起飙来可真快啊!”
他记得前不久这小姑娘还围着自己的光膀子团团转,靠揭自己的伤疤来练习四则混合运算,一眨眼就长成大学生了。对此,李璐也颇感意外,她对女儿的要求和所有兴安村的母亲一个样,只要女儿熟习女红,会唱一些足以应付情郎的山歌就行了。能识文断字已是非常体面和难得了,至于上大学,她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份。每次赶集时看到自己年迈的父亲被人推着搡着游街示众,她就加深一次这种想法。每年清明,她带孩子上老虎山给代群扫墓时,就更有了自知之明。她仍旧死心塌地爱着泥土里早已腐朽的丈夫,怀念着他那浓重的焦烟味和粗暴的情感。她当年勇敢地跟随他一起作奸犯科,出入丛林,吃野果、住山洞,正是这种最原始的爱情——滋生的最天然的快乐——不期然孕育了兴安村最美丽的女儿。至今想来仍心惊肉跳,她却无怨无悔,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把她当地道的女人对待,从未在意过她是地主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