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人蚁大战就此拉开。由于对这种被时光遗忘的物种究竟进化到了何种境界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代文一开始就犯了轻敌的错误,总以为“人至蚁尽”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在如此僻静的日子里还能遭遇劲敌。他先用烧红的柴灰歼灭了白蚁的地面部队,又仔细清查了所有木质器件和家什,在白蚁啃过的地方作上记号,然后用翻滚的开水一一烫了个遍。他为表面的胜利高兴了一整个晚上,哪知到了第二天,所有的白蚁全部复活并抢占了原有的地盘。
代文又拉来抬打和吴芙打下手,使尽了烟熏、火攻、开水烫之后还采用了抹雄黄粉的生化战术,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攻击给白蚁造成的损耗远低于蚁后的繁殖速度。
每天等到太阳晒热地面,白蚁开始活动时代文就开始全面搜寻。一周后,却未能发现蚁巢的所在地,他又感受到了当年在井冈山第五次反围剿失败时的巨大压力。在与蚁群长时间的拉锯战中,他逐渐认识到白蚁天赋的感知能力的不可低估。因为屡战屡败,代文不得不暂停了攻势,坐下来一边喝虎坦茶,一边思考大自然为什么需要白蚁这个种群的存在。
“难不成这真是造物主劳累过度后的一个意外疏失吗?”他想了一整个下午居然没找出这种破坏分子存在的一点点合理性,直到吴芙来叫他吃晚饭时才猛然开了窍。
“对了!”代文站起身来大叫一声吓了吴芙一跳,他说,“该吃掉它!”
吴芙怪怪地看着这位一惊一乍越来越像丈夫的男人,小声嘀咕道:“吃什么?”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门口,暗暗想:“不会是羊肉吧。”
代文兴奋地告诉她:“白蚁。”他知道白蚁曾是我们祖先的主食,它高蛋白低胆固醇,特别是蚁后的丰满胴体更是营养富足,很可能是人类未来的佳肴。他想起了小时候在院子里和兄弟姐妹们玩蹴鞠时踢来踢去的穿山甲。
代文在院子里养了两只穿山甲,蚁患刚刚去除,就听到了抬打被划为“黑五类”的消息。
谭永兵正在猪场为培育象猪作不懈努力,妹妹开学时也无暇分身。抬打受托送谭琴到关王庙中学去报名时,校长亲自帮谭琴办好了入学手续,还邀请抬打到教师食堂会餐。抬打始终默认着他人的误会,然而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一把手的待遇。饭后,校长把他送到校门口时,公社的两名干部正在那儿候着他。他被直接带到群众大会的前台上,和李仙宝站一块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禾机当场宣布抬打是公然投敌的叛徒时,有一个人立即上前把一顶报纸糊的高帽子扣到他头上,接着把一块写有“叛徒”两个大字的纸板挂在他胸前,还把他的头用力摁下去不准他东张西望。这一切来得太快,抬打来不及悲伤,一直挨到傍晚批斗会散场,愤怒和混乱的群众全都散去时,他才愤懑地意识到自己的冤屈就算跳进恒河也洗不清了。
这天晚上,抬打在公社的一间办公室里跟审问他的工作人员据理力争,后果被认定为“认罪态度极端恶劣”。彼时,禾机正在相距不远的另一间屋内被下午前来观摩批斗会的一位上级领导的玩笑话搅得心神不安。那领导说:“你们兄弟俩可真像啊,几乎是双人一面。”
这话就像一根鱼刺卡在禾机喉咙深处,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因此,当手下人前来请示如何压一压叛徒那死不认错的嚣张气焰时,他不耐烦地说:“你们看着办吧,我不想见到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第二天,抬打无精打采回到家时,代文老远就看见他的右侧脸上居然文了“叛徒”二字,墨黑的字迹约一寸见方,清晰、隽永。
虽然禾机严厉处分了两位动手文字的干部,仍未能平息代文心中的怒火。这些年来,他已经在与世无争的宁静中触摸到了生活的真谛,他承欢于父母膝前,体验着平常的人伦温暖。他不曾遁世,虽身居穷乡僻壤,却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见识了现实的惨无人道,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放弃权力或许是个愚蠢的错误决定。
他扣问自己:“难道我们打下天下来就是为了让这帮浑小子胡搞吗?”
革命生涯中的狂喜与伤悲仍历历在目,他却深受一种战果被人窃取的懊恼所折磨,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似乎在跑动。
“不!”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的血性,“哪怕重上井冈山也不能任由这帮毫无信仰的风雨政客继续兴风作浪为害乡里了。”
几天后,他带上简单的行李以看病为由上省城去了。
抬打觉得无脸见人,一直沉默寡言,郁郁想死。李秀安慰他说:“我外婆那辈人都是文面人,她们不把脸弄花还愁嫁不出去呢,这没什么丢人的,不管你面子上是什么,兴安人都相信你是战斗英雄。”
她还说了一大堆,说这世上奇形怪状的人多着呢,他们有的胖得像猪,有的瘦得似猴,还有的丑得如蛤蟆,矮得跟蘑菇似的,却都洋洋自得地活着。不管奶奶怎么说,抬打感觉自己的脸皮已经被彻底刺破了,心中的理想和原则也被一股脑摧毁了。他从此离群索居,完全被别人的白眼、唾沫和流言蜚语禁锢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人们只能在正常人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和时间里偶尔瞄见他的踪影,因为他的作息规律跟人类相反,常年背着太阳与月亮相依。
在兴安方言里,抬打叫起来好像是挨打,禾机听着就是和气。李秀因此认定了就是名字在作祟,跟谭世林埋怨说这都是知识惹的祸,她怪代超不该咬文嚼字最终使名字成了命运的谶语。
一天夜里,李秀和吴芙在厨房烤烧酒,抬打循酒香走进来一声不吭地舀酒喝。李秀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她抓住机会安慰孙子说:“孩子,想开点,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爸长了后眼,当初把禾机那名给你,那如今在公社吃国家粮当书记的就是你禾机了。如果他是抬打,那当年当兵如今挨打的就是他抬打了啊!”
没想到抬打也认同奶奶的看法,他淡淡地回答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他有点醉了,便又怀念起在误会中当干部的那些日子里的荣光。
禾机得知抬打被文了“叛徒”二字后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心想从此人们再也不会把干部和老百姓混为一谈了,也不可能再发生把叛徒当干部或是把干部当叛徒诸如此类的有损干部形象的乌龙事件了。但这种轻松还不到一天就变成了刺骨的寒冷,一连好几宿,他眼皮一搭就会进入同一个恶梦,那梦境像涂抹了鲸油脂的索道,使他身不由己地滑落到金财外公的一个警世喻人的恐怖故事里:只见满脸胡碴的阎王爷用坚冰把自己封冻着跪在一块钉板上,被钉子刺破的膝盖上挂着铁耙似的血溜溜,胸前还佩一木牌,上书“罚跪100年”。伴跪者除了陌生的汉奸、叛徒和纵火犯竟然还有风水先生和飞黄腾达的知名政客,他们全都挂着标示年限不等的牌子。禾机无法动弹,便用余光左顾右盼,但没能搜寻到自以为最有可能在这里陪伴自己的代群叔和抬打兄的身影。于是,就在冰凉的惶恐中,他眼睁睁地滑入另一个恶梦,梦见自己走投无路时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一个四周湿滑、爬满了鼻涕虫的无底黑洞,幸亏总能在触底摔成肉饼前惊醒。
他再也不敢回屋上床,宁愿整夜像个梦游者在关王庙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以便逃避梦中的刑罚和梦里的坠落。在禾机失眠的日子里,抬打已彻底放弃光明的人生,也过起了禾机那般的黑白颠倒的生活。他自主选择黑夜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躲开世俗的眼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把他当成污辱的对象和戏弄的玩偶。从谭牛牯碍于代文的情面安排抬打晚上给社员登记工分并看守仓库的那时起,他便从白天彻底消失了。
那些寒冷的冬夜里,抬打双手摸黑,假装自己是瞎子跌跌撞撞地在村中随处闲逛。就如同“勤劳勇敢”,“在黑暗中的超强生存能力”也是兴安人的天赋。没多久,抬打便行动自如,他用夜色中捕捉到的微乎其微的光感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发现夜晚并不是白昼的阴影,它是夜行动物和兴安男人的天堂。在这个没有光彩的世界里,抬打看不到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遇到夜游者就用声音辨识对方,然后像不期而遇的老友相互寒暄,轻松自如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天半夜,抬打出于好奇,轻轻敲了两下李子梅的窗户。他心中没有任何邪念,只想证实一些历史传闻的真实性。不成想,那扇老旧的大门随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响动过后哆哆嗦嗦开了。老奶奶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她年轻时接待无数如烟的过客那样,把他让进屋,生起炭火温暖他的身心,舀来曼陀罗花酿的米酒使他陶醉,煨红薯给他打夜伙。但抬打已万念俱灰,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不再为吸口氧而只想出口气。他把头埋进老奶奶沟壑纵横、缀满了枯藤蔫瓜的怀中哭诉内心的冤屈和痛苦,他汩汩的泪水从她胸口往下挂,漫过肚脐淹没了破败不堪的脐下风景。她成了他唯一的听众,她太了解兴安村的男人了,他的许多长辈和先祖都在她怀里长大成人。
“孩子啊,心里难过就哭吧,眼泪又不用花钱的。如果你觉得大白天没脸见人,那就晚上出来逛逛吧。”李子梅拿一块油腻腻的青色手帕给抬打抹去眼泪,继续开导他,“你不晓得去哪里时,就来这里烤烤火吧,兴安村总会有你容身的地方。”
这位老女人曾经与一个又一个邂逅的男人交欢,分手时没有牵挂,被抛弃和遗忘也不至于悲伤。但是,她比谁都珍惜那一点一滴的温存。她把零零碎碎的情感小心地积攒起来收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当枯萎的乳房和干涸的身体向她宣告衰老的不期而至时,她坚定地蔑视现实,宁愿赖在怀念中翻拣记忆里的残渣度日也不肯直面岁月的无情。她亲切的话语和慈祥的笑容使那间不再滋生淫佚的潮湿土屋成了抬打心中最温暖的避风港,被放逐的灵魂总算找到了休憩的家园。
抬打把一块在巴足塘游泳潜水时摸到的石头送给李子梅,几近玉化的石块像一位皱脸垂髫的老道,他说那是奥陶纪就已蕴藏于玄武岩中的孤独和沧桑。
见到分散了半个多世纪的情人石又回到了身边,李子梅感慨不已。芳芬散尽的干花悄然复苏了,她似乎再一次找到了不让自己从信仰快乐的年纪过渡到相信宿命的更年期的理由,她给抬打讲述自己年轻时享受过的昼不收口、夜不闭户的热闹快活的日子,还告诉他那块石头是她前世的情人,后来遭一位情敌的算计而分了手。
只要躺在女人的怀里就永不会挨饿的童年记忆带来的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使抬打激动莫名,他急切地打开她的衣服,慌乱地寻找他在关王庙那个打了他两记耳光的胖女人身上未能得到的一切。虽然她的乳房已经像木乃伊一样风干了,她丰满的身心也早已被贪婪的男人掏空,但她的经验和善良足以弥补所有的遗憾。老女人一时豪情荡漾,毫无保留地把夕阳坠落前的最后一抹余晖献给了谭氏家族中最可怜的男人。
代文离家只有一个多月,从省城返家时正值秋收后的农闲时节,晒谷坪里人影幢幢却莫名其妙地安静。只有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和谭世林的收音机一刻也停不下来,要么叫喊着兴安人不喜欢也不讨厌更闹不太明白的宣传口号,要么就传出嘹亮铿锵的齐声合唱,无和声伴奏也无多声部的润色,但人们都在认真倾听。代文跟大家打招呼也无人回话,他们只是点头示意。吃晚饭时,吴芙像个小姑娘似的挤眉弄眼,用自创的哑语试图向代文表白什么,他一脸茫然。见全家人都在不慌不忙平静地比比划划相互沟通,他恍若隔世。
代文花了两天时间走访村民,才相信全村人都因某种可怕的病因患上了失语症,幸亏只是嘴巴发不出声音,没有失聪也无其他难受的症状。代文还发现无知是天赋的免疫力,因为女人怀中的幼儿们都未染病,他们的哭笑吵闹声依然清脆响亮,只是失去了大人们的教导,他们唯有时常跟着收音机和高音喇叭牙牙学语。兴安小学的谭文录老师面对一群哑口无言的学生时也难以言表自己的沉痛心情,挥一挥衣袖让他们无限期散了学。谭永兵在钟鼓山猪场默默地与一群蠢猪卯上了,他遵照禾机的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培育出至少一头典型的象猪来,不求较大,但求最大。为此,他绞尽了脑汁,与猪猡同吃同住,试验各种饲料配方和配种方式,甚至用一头肥猪去喂另一头肥猪,就指望肥上加肥,创造奇迹。
眼瞅着乡亲们整日里面面相觑,无语凝噎,代文心如刀绞。他采来鱼腥草、艾叶、生姜和黄豆煲汤强迫大家喝,但没能使人开腔。他又风风火火跑去关王庙卫生院陈情,医生似乎了然于胸,轻描淡写地说:“那只是流感引起的喉咙嘶哑,只需多喝水少干活便可自然痊愈。”
谭世林对儿子要把乡亲们从无语的世界里解救出来的各种努力不以为然。他觉得自打周遭的人闭嘴之后,这世道清静多了,没什么不好。事实上,这些日子来,因为彻底杜绝了拌嘴和闲言碎语,大家相处融洽,还在无声中学会了察颜观色和宽容待人。但代文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深夜里,虽然关停了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和谭世林的收音机,村子却并没安静下来。他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还以为他们在聊天呢。其实那是入睡者连篇累牍、天马行空的梦话。谭代文一直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他们唯一能畅所欲言的机会还是嘴唇运动的最后一点惯性亦或是舌头对语言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