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谭菜终于收到了李久贵的来信,她欣喜的表情并未引起家人的注意。她把李久贵寄回来的戎装照和自己先前纳好的双喜字样的鞋垫一并用手帕包好,收藏在一个带桃花和喜鹊图案的漆器里。里面还有些李久贵暗地里赠送的当初被她认为是毫不起眼也不需要如今却成了珍品的琐碎礼物。她在院子里与双胞胎侄子做游戏时也忍不住想起了李久贵在情书中的表白,他还是那副粗鲁的德性,他说他真后悔没有借马良的神笔把她画在心中以便在休战的时候就让她走出来为孤寂的战友们弹琴唱歌,他还说他嫉妒她,因为她可以天天看到自己,抚摸自己,而他却离她那么远。由于转战各地没有固定地址,他叫她不用回信,但她还是定期写信给他,不过信件得由哥哥代劳转交。聪明的姑娘知道写给双胞胎哥哥的信件不需要任何地址,因为他俩早已名扬天下。
此后,谭菜再没收到过李久贵的来信,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三五载杳无音信那是平常事,没什么稀奇。只有代武知道妹妹永远接不到恋人的情书了,他已从陆续收到的一沓信笺中偷窥了妹妹的情感世界,看到一个聪明而清醒的女人用温婉细腻的文字汇成了一片汪洋,任何男人一旦跌入其中便将永无脱身之日。
代武抗拒了杜聿明的命令,率部队从野人山退回印缅边境线上。他刚刚把谭菜的情书朝野人山的方向烧了,就获悉驻印度的英国远征军不准他的部队进入印度。他们声称按国际惯例,中国军队必须放下武器素身入境。这帮恩将仇报的洋鬼子正是代武在仁安羌拼死从日本鬼子枪口下救出来的那支英军。代武对同盟军如此傲慢的做法极为恼火,立即发出通碟:如不放行,就要兵戎相见打进印度去。
亚历山大将军闻讯大惊,责令部下用汽车将代武的人马接进印度,优渥相待。为表达歉意,英军特意用传统的印度拉茶招待代武,但浓郁的茶味和奶香并没能安抚代武的怒气,反而激起了他对虎坦茶的思念。他拒绝印度人的食物,让陈谷君着手烹调菜肴。因为他无法接受印度人用左手揩屁股用右手抓饭吃的民俗习惯。之前,日军已重兵占领了密支那和腊戍,由于英军的临阵脱逃,曼德勒会战的计划成为泡影,直接导致了中国远征军六万官兵无路可走,陷入绝境。代武对此耿耿于怀,他是除史迪威将军之外骂得最凶的人。当杜聿明下令远征军经由野人山撤回国内时,代武表达了坚定的反对立场。
杜聿明只知道日本人的险恶,而代武对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的了解远胜于上司,他认为与其让战斗力被森林吞噬,不如豁出去跟敌人拼了,但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
就在李久贵的左腿被地雷炸断的那个中午,代武奉命烧毁了所有汽车及其他辎重,开始朝野人山进发。他用嚼碎的燕窝敷在李久贵的伤口上止血消炎,还安排六位士兵负责抬着他翻山越岭。他们在暗无天日的丛林深处跋涉了三天,越来越远离文明社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与世隔绝的恐怖世界。士兵们在密布的桫椤科植物中砍出了一条通道,四周满是古老的银杉、双扇蕨、观音座莲,那简直就是侏罗纪的入口。陈谷君提心吊胆地躲在队伍中间,生怕前边会冷不丁走出一只巨大的恐龙来。山势越来越陡峭,即便徒手攀爬也已困难重重,抬担架的士兵换了好几批,代武坚决不肯丢弃伤重的表弟。林中下起了蚂蟥雨,山洪、瘴气、疟疾也一并来袭;一位护士班的女兵发高烧后神志不清,脱得一丝不挂,又哭又闹,最后跳下了悬崖;另一位女兵在一棵大树后解手时被野狼咬断喉咙拖走了;眼瞅着战友在前头的树上上吊,竟没人有力气把垂死者解救下来;部队断粮多日后代武带头吃起了巴蕉树芯和白蚁,到了晚上,大家挤一块互相取暖,点燃掺加了胡椒粉的象粪驱赶蚊子和野象。
李久贵断断续续跟代武告别,大家商量了又商量,谁也不忍心说出那个心照不宣的处置方案。为了保全部下的生命,代武毅然决定抗命原路返回。他坚信与日本鬼子拼死一战即便同归于尽了也比在毫无出路的丛林里被蚂蚁吃掉强得多。他摊开地图看了好半天,气愤地说:“能走出野人山的那就不是人了,那是野人。”
代武流着泪别过头去,一位副官把冲锋枪拉到最后一颗子弹,趁李久贵不备,从脑后给了他一枪。
代武用刺刀草草挖了一个浅坑,撅了几根干树枝垫在坑底,将表弟掩埋了。旁边的陈谷君浑身发抖,早已泣不成声,打那之后,每次听到枪响,她就会下意识地惊起、回头。
李久贵中弹后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当代武往他身上填土时,他想起了谭菜似笑非笑时面颊上荡起的那一对醉人的酒窝……
代武带领饥寒交迫的部队掉头循着一路散落的白骨和尸臭往回走,不多几日就在死亡气息的引领下走出丛林,重见了天日。他们在滂平江边突然遭遇日军,痛痛快快打了一仗。在随后的转战途中,代武不幸被毒蛇咬伤,一度命悬一线。陈谷君恨不能自己化身纯洁的狐狸精在亲吻时吐出救命的红丸来保住夫君的性命。代武躺在担架上,双眼微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因肌肉与神经的联系已被毒素破坏,他全身发暖,飘飘然舒服极了,他真没想到死神竟这般温柔。
听一位当地的向导说用乳汁滴入伤口可中和毒液,陈谷君撩起衣服就使劲挤,但最终只挤出了几滴汗液,在场的众多官兵全都看呆了。随后赶到的卫生班护士给代武的伤口放血、清洗、拿火烧,然后又用捣烂的大豆叶子敷上。在印度的利多镇休养了半年,等杜聿明将军付出了三万条无辜的生命代价后终于走出野人山辗转前来会合时,代武已完全康复。
杜聿明将军痛哭失声,回国述职前,他取下自己的手枪交给代武,拜托代武照顾好他那幸存下来的八千子弟兵。代武接过枪,他的话别辞极尽委婉,仍没能掖住对这位上司的鄙视之意。他心里在想:军人要么凯旋,要么战死沙场,可这家伙却令自己的数万部下蒙羞,害他们上吊、沦为饿殍、喂狼、喂蚂蚁却不能与日本鬼子搏斗。
那是个热死人的三伏天,连续好几个晚上,李秀都梦见老虎山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乍一看就像戴了一顶白帽子。她暗自担心这或许是白喜降临的不祥征兆。家人见她愁眉不展,都以为她在为代超失踪的事伤心。耒阳牯来后,她悄悄说出了那搅得她心神不宁的梦境求他解解。
“那大片的雪啊真瘆得人慌呢!”李秀补充说。
耒阳牯顺口说道:“顶上红,头彩中啊,他嫂子,恭喜你财运到啦。”
李秀赶紧纠正:“可不是红色的血呢,是白色的雪啊!”
耒阳牯一悚,马上改口说:“哦,顶上白,贵人来!他嫂子,你赶紧了备好酒菜候着吧。”
这下好啦,李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就纳闷:“这兵荒马乱的,谁会来呢?金财外公可没这么早啊。”
金财外公老得快迈不开步了,却并不服老。前一年的秋收已结束多时,霜冻也过了好些日子,金财外公仍未现身。人们在闲聊时流露出焦急的等待之情,但没人认为是金财外公的迟到,他们更相信也许是季节的错乱或者是黄历出了纰缪。后来,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金财外公才姗姗迟来,他为自己的晚点给出了许多令人信服的客观理由,最终兴安人只好擅自篡改了万年历以照顾长者的面子。
一天,村子里所有的东西骤然响了起来,最忧郁的人也受到了鼓舞,他们把锅碗瓢盆、木桶、石头、棍棒当成上好的乐器进行演奏。谭世林在午睡中被闹醒,两年没有回家的代群急匆匆进屋给他请安。从儿子嘴里,谭世林得知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
代群坐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大谈惊心动魄的抗战经历,就好像日本鬼子是他打败的。李秀真是高兴坏了,她不仅把代群及其部下当成贵客还把他们看成了民族英雄。她赶紧到祠堂的神龛前焚香烧纸放鞭炮,把好消息禀告了列祖列宗。
“仗打完了,孩子们要回家了。”对那些外出征战的孩子们,只要没见着他们的尸骨,她就假定他们都还活着而且已经丢开了发烫的武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与代群及部下们的欢闹不同,妇女们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各自的喜悦。她们像春节前那样把蒙尘的家什悉数搬到晒谷坪里,用浸湿的秕谷搓洗干净。还浆洗了发潮的男人衣物,挂在竹篙上晾晒,似乎马上就有人要穿。一些多情的年轻媳妇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浣洗和梳妆,她们脸色红润、双目含情,正憧憬着暌违多年的床笫之乐。没人忍心扫她们的兴,精疲力竭的谭代湘瘸子也看到了赋闲的曙光,他长长地吁口气,一瘸一拐加入了代群主持的没日没夜的欢庆活动。那些日子,兴安村无人能眠,直到谭吉先生溘然去世才告一段落。
谭吉老先生那死气沉沉的大脑中仍残留最后一个活跃的角落,临终时还在牵挂着代超的安危。趁回光返照的那点间歇,他反复交代谭世林转告代超:“那些书籍和收藏品是谭氏家族在乱世中也足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务必好生保管,世代传承下去,万不可损毁或变卖。”
谭菜赶工为先生量身缝制了青色的长褂寿衣,谭世林用自己的金丝楠木千年屋装殓了老先生,还按家长的规格为他开了礼数周到的追悼会,将他安葬在老虎山上。老先生的牌位也被列入宗祠,与谭氏先祖共享祭祀,同沾俎豆之馨。那里还为金财外公预留了一个空格。
代文为岳祖父撰写了一篇悼文,文辞简洁却悲怆动人,直到谭吉先生下葬三个月后才寄到家。李秀要丈夫当即回信去追问儿子为什么打败日本鬼子好几个月了还不回家,这个问题,军中的谭代辉也在问代文。谭代辉离家已经十个年头了,他收拾起简单的行装,正等待退役的通知,好回家去看看生死未卜的亲人。
代文也的确有过短暂的幻想,正是这种过于乐观的情绪促使他前不久给远在缅甸的代武发去过一份电报,语气激动地许诺要亲自到昆明的巫家坝机场去迎接凯旋的中国远征军。然而,兄弟间这种令人愉悦的默契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觉。时局很快变得云谲波诡,代文为自己政治上的天真感到羞愧。他设法安抚谭代辉的思乡情绪,说服他解开行囊,准备继续战斗。
两个月后的某个中午,代文接到密令立即动身赶赴延安。另外十九位将领正等着他集合,一架借来的螺旋桨需要用人手扳转起动的破旧的美国A-47运输机把他们秘密送到了东北前线。当代武得知代文的行踪后,不禁喟然长叹,他意识到兄弟团聚的机会永远消失了。因为代文在做的事情也正是代武想做却未赶得及做的。
是年,国民政府对苏交涉失败,被迫承认外蒙古独立。当《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传来时,许多不明就里的中国人走向街头欢呼。代文深感人微言轻、无力回天,气得拗断了手中的水晶烟斗。大骂:“真窝囊,我们打败了日本鬼子却把偌大的蒙古弄丢了。”
代武比谁都清楚这是美国鬼子出卖了盟友,拿中国的利益同霸道的苏联鬼子做了交易。这无疑是党和国家的屈辱,他黑着脸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愤愤不平,第一次拂了妻子的柔情蜜意拒不上床。他已经看透了帝国主义可耻可恶的嘴脸,但一回到军营,他却摊开地图,给情绪不满的下属解释说:“瞧瞧,划除蒙古后,中国的地图形状就活像一只雄赳赳的公鸡了,再看日本吧,活脱脱一条蠕动挣扎的蚕虫。以前,中国老受日本欺凌、蚕食,那是因为合上蒙古时中国的地图形状便成了一片桑叶啊!”他随口改写了李贺的诗句并高声吟诵:“雄鸡一唱天下白,雄鸡一啄蚕虫灭!”
代武的无稽之谈形象而具体,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并重新唤起了雄鸡般的斗志。他还把这种理论写信告诉了父亲,经谭世林一宣传,乡亲们如梦方醒,无不为政府高瞻远瞩的堪舆战术称奇叫好,笼罩在他们心头许多个世纪的恐日阴霾从此一扫而光。谭世林还特意跑去关王庙请教李仙宝,李仙宝更是认为经此一变,可谓一劳永逸,我华夏儿女从今往后当可安然无虞地永享太平了。
谭世林心想老祖宗谭纶的临终警诫可束之高阁了。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望穿秋水的女人们并没有见到男子们想要回家的迹象,后来才逐渐明白原来每一场战争的结束都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失望之余,她们走到晒谷坪里与代群那些无所事事的部下唱歌、聊天,有时还上桌与他们斗酒行令。代群对日渐激烈的内战形势漠不关心,有一位中年女人在酒桌上向他抱怨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才是头时,他高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我们热爱和平,因为我们都是平和的人,不过,永久的和平必须仰仗永久的战争!来,大家为和平干杯!”
抗战后,代群的抗日队伍尚有近百位幸存者留了下来,代群曾要求县国民政府以抗日志士的身份给予妥善安置,但得到的答复是全中国人除了汉奸都是抗日志士。县政府只任命代群为县保安大队的副职,其他人员必须上缴武器,自行解散。一怒之下,代群拒绝赴任,把那些无路可走的部下安置在自己家中。当时,国共内战正酣,谁也无暇理睬这些不明不白的地方武装。代群带领他的队伍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并不断发展壮大,到代武后来驻防兴安村时,他的土匪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三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