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群就像在沙漠中偶遇了一片沃土,破天荒地决定用心去深耕细作一番。他毅然决然地休手,不再涉赌。还把预算中的赌资换成各式各样的礼物,在黑夜的掩护下,陆陆续续塞满了吴正凰的闺房。这期间,代超与陈寿同合伙在钟鼓山中伐木烧炭,每个赶集日,他们俩就会一块儿挑木炭来关王庙卖。与姐夫卖炭换钱贴补家用不同,代超把钱攒起来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连跟他搭伙干活的姐夫也蒙在鼓里。尽管他想尽了办法,但筹到手的钱款与周游世界所需的盘缠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还不够他走到黄河边去。
当局为了震慑那些对赤匪心存幻想的人,同时也有意显摆其戡乱行动取得的阶段性成果,特意选在关王庙赶集日最热闹的时候举行公判大会,十三名地下党员全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代超把木炭交由姐夫摆卖,自个跑去街头大桥下方的河滩上观看枪毙犯人。他挤进警戒线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在那儿遇到代群,他身旁跟着一位白净秀气的小姑娘,两人正在肃杀的气氛中有说有笑,仿佛那边吵吵闹闹进行的不是枪毙人而只是屠宰牲口。代超踮起脚跟,远远地瞅见五花大绑的人犯一溜儿排开,背对着枪手跪在砾石滩上正等待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致命一击。虽然看不清受刑者的表情,但犯人家属的凄厉哭号,现场警戒人员的吆喝,还有路边悬挂的措辞凶狠的戡乱标语让代超心焦。一想到这人造的悲剧已无法改编时,他不禁心痛起来,没等枪响便向代群打招呼提前走开了。代群转头跟吴正凰解释说:“我三哥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这时,他想起了代武,就凑近她耳旁悄悄告诉她:“我二哥也是共产党员,你可别说出去啊,但愿日后不会在这里见到他。”小姑娘平白多了一份保密的责任,还与他一起替那位不曾谋面的兄弟担起心来。这段日子,她不知不觉间已迷失在代群用花言巧语绘制的幸福蓝图里。
为博取恋人的欢心,代群描述了自己即将为她打造的洞房:“宽广的六柱三叠花黄花梨架子床,鲜艳耀眼的锦缎天鹅绒被,富贵高雅而又凉爽的象牙席,总之,你只要眯眼躺下去就能直达温柔梦乡。”不仅如此,他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让她过上“零家务,性饱和,喝得微微醉,睡到自然醒”的幸福生活,甚至在她百年之后还要给她置办全套金缕玉衣,耳塞、玉含、肛塞等等一样不少,足以确保她永垂不朽。当然,实现这一切的唯一前提就是吴正凰透露一个彩底给他,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那天深夜,代群如常爬进吴正凰闺房时,她事先已把写有答案的纸团夹在了自己的乳沟里。她用手巾蒙住他的双眼,要他凭嗅觉、触觉和想象力探寻彩底。这恰巧撞上了代群的强项,他对女人和金钱有特殊的感知力,即使不用眼也不用心,他依旧能轻易勘透迷局一举中的。只见他沉思片刻便把头埋进了恋人怀中,他深知女人的真正秘密就藏在心底,从心口下手势在必然。磨蹭良久,他如愿用嘴巴把腰果大的纸团叼了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不知道”仨字。
代群并不气馁,他相信爱情终将战胜一切。这个少女不久前还与他毫不相干,现在却是攸关他人生成败的主宰。他一个劲儿地怂恿自己一定要放弃道德和尊严,不择手段地取悦她诱惑她,直至她屈服于本能的悸动,心甘情愿地沦为自己的奴仆。情势远没有代群预想的严峻,没等天亮,他就在一片血红和腥臊之中荣获了期待已久的结果。尽管有些慌乱,场面也不堪入目,他却奇迹般地赢得了她的身子和全部积蓄以及翌日的彩底——老鼠。起身离去时他心存感激地数度回首,赤条条的少女侧卧在床上,噙着泪水望着他微笑,她软耷耷的身子有些红肿,活像一朵盛开的月季。
这天中午,代群缠住代超和姐夫把他俩近期卖炭的收益悉数借了过来,连同两个女人的身家全部押注在人人喊打谁也瞧不起的老鼠身上。不知道吴正凰做了怎样的手脚,反正下午开彩时,生肖老鼠从万众瞩目的红色彩包中顺顺当当地钻出了来。那一刻,整个关王庙陷入一片悲伤和哀叹之中,何由仔先生的一多半家产也瞬间易主。唯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强忍住狂喜,诚惶诚恐地挨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天。代群沉浸在暴富的快感中一时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他把情债折抵成钱款一并清偿了陈香菲的旧账,就此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直到解放后被枪毙,他再没上过她的床。
之前,代群对女人的所有热情都是靠了欲望和好奇心的满足才得以维持。尽管在她们身上折腾时,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成就感,但那种激情与爱情相去甚远。直至那天黄昏,吴正凰从晒窗中探出头时,他才真正遭遇爱情的重击。他弄不清楚当初自己到底是出于贪财还是贪色才引诱她,可如今,因为她的热心和多情,使一切都变得赏心悦目了。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她身体之外的许多东西吸引时,他第一次下决心为冲动时许下的诺言负责——娶她。
代群用情浮泛,几近游戏。他的情爱是如此慷慨而无边幅,恐怕只有陈年的荡妇才有种消受。吴正凰却甘之如饴,俨然一只虎口边欢快无忧的水鹿。
勤劳本分是谭氏子弟处世的价值传统,代群对此嗤之以鼻,他用铁一样的事实颠覆了这一唬人的传说。他乐意把所有成规旧俗踏为齑粉,在他心中,勤俭不再是美德,已沦为一个寒伧而迂腐的词汇。他没费什么心血,也没费多少气力,仅仅使了一点诡计便成了老虎山一带最富有的人。这硬生生的传奇就摆在眼前,使得世代生活在清贫和散淡中的兴安人民不知所措,集体愣了。代群把吴正凰送回她深山中的娘家,随行的还有一位势利的媒婆。
代群一夜暴富的声名随风传遍了老虎山周边地区,人还没落屋,刘炎世保长的一块“恭喜发财”贺匾已经送到家了。谭世林受宠若惊地接待了主动示善的冤家,在酒桌上耐心地听他一面道贺一面道歉,他诚恳地表示愿意化解曾经的所有过节。遇上这样的好事,李秀却不像丈夫那般欣喜,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谭吉先生也颇有同感。这种不肖子弟居然成了一方巨富,熟读《增广贤文》的老先生一时傻了眼寒了心,他用含混不清的口齿嘟哝着说:“邦无道,富或贵,耻也!”
不过,代群回家时还是受到了乡亲们的追捧和热烈欢迎。他安排人手宰杀了五头猪两头牛八条狗,在晒谷坪中摆开了兴安村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长桌宴,没日没夜地宴请众邻。他高声宣布:“从现在开始,三天三夜,兴安村所有的父老乡亲都得前来大吃大喝,尽情狂欢,期间若发现谁家屋顶冒烟擅自开了伙,我就去挖灶。”
为了给宴会增色,他不仅买来了山珍海味和大量米酒,还托人从长沙请来两家花鼓戏班子唱对台戏供酩酊大醉的乡亲们夜间消遣。人们在席上忘我地斗酒侑食,没完没了地撤盘换菜,以至早餐吃到中餐,中餐吃到晚餐,最后就分不清餐数了,好些人一天到晚根本就不下桌。酒足饭饱后,年长者闭目高歌,唱腔悠远动人;青年人兴致所至,索性操起板凳在酒桌旁摇头顿足跳起了混沌舞。谭菜应邀把古琴搬到晒谷坪中央作了精彩的演奏,谭恒在一旁唱起忧伤的情歌相和。在代群推波助澜的欢呼中不断有人因不胜酒力倒在桌底被抬走,连关王庙街上的人们也被这里的喧闹吵醒了,刘炎世保长一干人等闻声而至,纷纷给代群敬酒祝福。
晒谷坪成了酒肉之徒的天堂,陆续有慕名前来的外乡客加入狂欢的队伍,分享饕餮大餐。这可把李秀以及那些帮手的妇女们累坏了,忙得连晚上看一出花鼓戏的工夫都没有,因为不时总有人吆喝上菜。李秀发现原先人们吃得那么少只是因为贫穷才节俭,其实人的胃口比牛还好,吃得比猪更多。虽然她一向待客大方,但如此作践食物还是头一回见识,她担心这样的奢靡会受到菩萨的诅咒。可喜欢热闹的代群却不管不顾,还乘兴扩大事态,宣布宴会延期两天。直到酒席上的人越来越少,最终人们已将饮食视为有害无益的苦差时才收场。
随着这场饕餮闹剧的落幕,兴安村变得面目全非,如同遭遇过飓风的肆虐。不仅仅是家家鸡埘里的家禽和畜栏中的牲口被代群的高价收购运动洗劫一空,也不是晒谷坪成了满布残羹冷炙和苍蝇的垃圾场,而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可怕的改变。代群心血来潮的盛举完全超出了村民的经验范畴和想象空间。
李秀带领一大群女人花了七天时间才收拾完残局,她们倾倒了一桶又一桶泛着酸臭味的泔脚水,清理了醉鬼们呕吐的秽物,掩埋了各种牺牲的下水料,又打扫了地上厚厚一层的鞭炮纸屑,还得帮戏班子拆台,给各家各户送还洗净晾干了的桌椅板凳及碗筷。
然而,对代超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思想的盛筵。他在酒桌上结识了许多远道而来的酒肉朋友,那几天里,除了戏班子和刘炎世保长一行人,还有数量不等的乞丐、游医、侠客以及身份不明的好奇者赶来凑热闹,给宴会带来了新的气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面孔,操各不相同的口音,穿样式新颖或独特的行头,无一例外都受到了代群的热情接待。他们亲身体验了传说中兴安人无与伦比的好客风尚,还借酒发挥,在混乱中大谈各自坚信的真理。有三民主义,有基督,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好事者趁刘炎世保长醉酒之机向大家宣讲共产主义,替代武当赤匪说起公道话来。
见代超一反常态与那些口不择言的外乡客称兄道弟、臧否时政,谭吉先生忙把他拉到书房,不无忧虑地告诫他:“你当心点,不要瞎掺和,那是人类社会最危险的东西。它能造雾自迷,凭空带来仇恨和杀戮,甚至能把亲娘也变成敌人。总之,他比瘟疫更可怕,一旦入蛊,你的眼中就只有同志和敌人,容不下任何别的东西了。”
代超的回答打消了先生的担忧,他说:“先生放心,‘君子群而不党’,我不会加入任何党派,我现在只想早些筹够钱去游历天下,见见世面。”
老先生没再多言,转身打开床头那口破旧泛黑的大木箱,里面存放着他多年来为孙女积攒的妆奁费。他从中拿出一小部分塞给代超以资鼓励,代超推脱不下只得收了。
代超仍在为钱发愁,但从先生这里看到了泄露秘密所带来的理解和回报。七月初六,金财外公到来的第二天,由代群出资兴建的学校动工了,就在自源岩脚下。一并建设的还有他自己的新居,与学校并排相邻,濒临巴足塘,正面朝向切丁寨,李仙宝对这方地基赞不绝口,煞有介事地说:“前有水照,后有山靠,好山好水好明堂啊!”
代超把百忙中的代群叫到一旁,跟他简单说明了周游世界的计划并承诺一路上为他搜集奇珍异宝。代群被兄弟对自己的信任所感动,给了代超一笔数目不菲的赞助款,还答应为他守住秘密。代超估量这些钱仅够计划中去程的盘缠,回家的路费只得走着瞧了。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尽管只要他口子开大点,完全可以得到更多些。代群是慷慨人,他对兄弟唯一的要求是请他参加完自己的婚礼后再起程。把钱偷偷交给代超时,代群忍不住提醒哥哥:“万一这该死的地球不是一只大苹果而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烧饼,那你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到头呢?”
“如果我有去无归,”代超微笑着说,“则可证明你的猜想是对的,那时你就可以向世人宣布我们其实是生活在烧饼而不是地球上。”
李秀比代超更关注建筑工程的进度,她看着工地上忙碌的匠人师傅们,心想:如果双胞胎兄弟在家就不用花钱请这么多人来做事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如今都不知道他俩在哪儿抛尸露骨了呢。”或许是母亲的牵挂感念了菩萨,没过几日,家书就到了。李秀把信交给吴芙,让她念来听听,这才知道媳妇也不识字。随后,在谭世林的朗读中,吴芙感觉很失望,信中只字未提她和孩子的事情,只是向父母报了平安并简述了战况,说国军已经将包括代武在内的赤匪主力围困在一座大山里,不日将全部剿灭之。李秀听完,吓得瘫软在地,晕了过去。谭菜与吴芙合力把母亲抬到床上,用凉水替她擦脸,待她苏醒后,大家默默陪着流泪。
大约半个月后,谭恒在关王庙赶集时,有位陌生人把一封信塞到她手中。她赶紧拆开来看,一眼认出了那是代文的字迹,她抬头四下张望,送信人早已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她接着把信看完,却发现信末的署名是代武,她若有所失地回到家,把信念给李秀听。信中先是诉说了对亲人的思念,随后就给家人报喜,说工农红军经过艰苦作战,已经取得了反围剿的一次重大胜利,并将大部分来袭的国军主力消灭于万功山附近。李秀又一次晕倒在地,因为这个儿子的捷报等同于宣布了另一个儿子的噩耗。谭恒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她为自己见到那熟悉字迹时的激动心情而自责,她迷惑不解的同时又充满期待,总感觉那点曳之迹比虚名更可信。她渐渐地靠近吴芙,有空时还帮她换换手抱抱孩子,拉拉家常。有一次,吴芙在回忆甜蜜的热恋时竟然提到丈夫曾亲手给她娘家打造了一整套全新的家具,谭恒无意中听到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几宿思绪混乱得失了眠,感觉自己的心境比浩瀚的苍穹更空旷。
曾有那么一阵子,各种各样的消息在村中同时流传,谭世林和李秀操碎了心。如今这白纸黑字的家书否定了许多不怀好意的附会和谣传,但一个儿子与另一个儿子正在江西井冈山一带相互厮杀却是不争的事实。李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成了人世间最痛苦的母亲。幸亏孩子们报喜不报忧,代武受重伤以及另一些惊天秘密永不会给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