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388500000007

第7章 看这半世风云

——鲁迅与许广平

他的文字厉害,却被“嫩弟”戏耍交白卷;她的思想激进,却也这般骄纵恶作于“愚兄”。他们针锋相对地互损,随意调侃地打趣。他愤世嫉俗、刚直不阿,是世人眼中的铮铮傲骨,也是当局眼中的危险分子;而她果断刚烈、诚挚热忱,是苦闷而善良的女子,又是愤懑而激进的青年。她不畏惧人世间的冷漠与压迫,不畏惧卫道者的非议与谤讽,一直和他站在一起,锲而不舍,跟着他的足迹。

正如她的定情宣言: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在厦门大学教书的鲁迅闲来无事,便取出纸笔,絮絮叨叨地给在广州的许广平写信:

“自从我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日常琐事便都不需自己费力。工作也不累,每天都有很多闲工夫,大多数时候我就拿本无聊的书看着玩玩。如果连着编讲义三四个钟头,那很影响睡眠,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如果有人来催我写文章,大抵是置之不理的。

“楼下有一个花圃,用铁丝围成栅栏圈着。前几天我一看四下无人,就忽然想跳一次试试,看看这铁栅栏能有怎样的阻力。结果它确实很有效果,给了我两处小伤口,还好并不深。我是因为这事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所以才试了试,如果知道会出事,我一定会很谨慎的。

“现在每当天色暗了,我就不去楼下草地散步了,就连夜里小便我也不下楼去。我用一个唾壶盛着,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看楼下没人,就顺手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是我有些无赖,可是谁让学校设施不完备呢,也怨不得我……”

在《两地书》中,随处可见这样悠然琐碎的小闲事。两个人不厌其烦地向对方报告自己的生活细节,吃饭喝水、添减衣物、跟谁吵架或是跟谁纵酒、趣事或者恼事。在别人眼里,似乎颇有些无聊,可在热恋中的鲁迅和许广平心里,这却是最安静最温暖的讯息。

在爱情的轻柔笼罩下,那个高喊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也渐渐地会用他那刀剑一般的笔写出这样的句子:

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坐着默念HM(指许广平),所以精神上并不感到寂寞……默念着一个某君,尤其是独坐在电灯下,窗外大风呼呼的时候。

生命中的流星与月亮

认识许广平之前,已经有两位女子先后走进了鲁迅的婚恋世界。

第一个是鲁迅的表妹,家里人都叫她“琴姑”。鲁迅从小就和这位表妹在外祖母家玩耍,不但彼此心有灵犀,两家的父母也都乐意结这门亲。可在合八字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据说,琴姑的属相与鲁迅不合,而且很严重,结婚后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这可吓坏了鲁迅的母亲,从此再也不提这门亲事了。琴姑的父母见周家迟迟不来提亲,便将女儿另外许配了人家。

没过多久,刚出嫁的琴姑便因病含恨去世了。临死前,她对服侍自己的老妈妈吐露了心声:“周家明明是来议过亲事的,怎么后来又不提了呢?我到死也忘不了这件事。”

原本一段美好的姻缘就这样化为了梦幻泡影,两个心心相印的年轻人被生生拆散了。郁郁寡欢的鲁迅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他在南京路矿学堂以优异成绩毕业后,又获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资格,不久便踏上了异国求学之路。

鲁迅出国之前,他的母亲鲁老太太并未征得儿子的同意便擅自做主,为他订下了一门亲事。这让鲁迅十分不满,多次要求母亲退婚。鲁老太太却丝毫不理会儿子的抗议,反而常常催促他回国完婚。

有一次,鲁迅好心帮一位日本女子抱了一会儿孩子,结果这事不知怎么传回了老家,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形容说,鲁迅已经娶了一个日本女人,还有了孩子。

鲁老太太着了急。于是,一九〇六年七月的一天,远在日本的鲁迅便收到了家里的电报:“母病危,速归。”

可是当他匆匆忙忙赶回家中时,却发现家里张灯结彩,母亲不但没有病危,反而满面红光地张罗着婚礼。

孝顺的鲁迅只得咽下一肚子气,跟从未谋面的女子朱安拜堂成了亲。婚后第三天,他便离家回到了日本。此后几十年,即便是与朱安同住一院,他们也始终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

鲁母选择朱安,是看中了她的柔顺和贤惠,知道她将来绝对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鲁母对朱安的判断没有错,可却对自己的儿子太不了解。鲁迅心中的理想伴侣,是要能够和他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的,绝不是只要会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就可以了的。

尽管朱安在周家确实尽到了主妇的责任,将鲁母服侍的很好,一大家子的生活也操持得井井有条,但爱情并不能由此而产生。对鲁迅来说,朱安不是他的妻子,只是母亲强加给他的一件不甚美好的礼物,他只能好好地供养她。“对于她,我只有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确实将朱安供养得很好。常去鲁迅家的朋友都知道,他对朱安没有夫妻之爱,但还有关心和尊敬。每次鲁迅从街上买回了点心,总是先请母亲挑些喜欢吃的,然后再送到朱安那里请她挑选,最后剩下的鲁迅才自己吃。

他也明白朱安心里的苦,明白她是无辜的。他曾说:“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他一方面好好地供养着朱安,另一方面,又尽可能地避免同她的任何接触。他很少同她直接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说,而且在他看来,朱安常常自作聪明。有一次,鲁迅说有一种食品很好吃。朱安为了讨他欢心,便说她也吃过,确实很好吃。鲁迅听后觉得十分厌恶,因为这是他在日本吃过的,中国根本没有这种食品。

朱安曾经给鲁迅做过一条棉裤,鲁迅早上出门时没注意就穿上了。后来知道了这是朱安的针线,便二话不说脱下来丢到了门外,坚决不穿。

鲁迅对朱安冷漠到近乎冷酷了。

旧的制度先是夺去了鲁迅与琴姑青涩纯净的爱情,又将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硬推到他身旁。琴姑与朱安,就像鲁迅生命中的流星和月亮。流星的美丽在于她的短暂,匆匆一瞬划过生命的夜空;月亮永远也发不出带着强烈暖意的光芒,她的爱情温柔、平静却很清冷。

鲁迅的心逐渐长出了坚硬的外壳,他固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爱情的心田也渐渐失了水的滋润,变成了一片荒漠。不过,在近二十年的孤独失落之后,这爱情沙漠即将有一条清澈跃动的小溪流欢快地注入进来了。

在寂寞的空气里微笑

许广平出身广东一个仕宦之家,父亲性格随性豪爽,在一次朋友欢聚时,推杯换盏之间就将刚刚出生三天的小广平许给了当地一户姓马的乡绅家。这马家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土豪劣绅,横行霸道,嚣张跋扈。

广平从小性情果断刚烈,她对自己这份婚姻极为不满,坚决反对。有一次,马家一个亲戚来作客,广平二话不说,冲出去就向那个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义正词严地说:“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你们家,是因为他当时喝醉了,我自己决不同意!”对方愕然。

许家的人其实也不赞成这门亲事,只是已经订了的亲是不能随便更改的。这下广平一闹,家人也就顺水推舟,劝她父亲到马家退婚。于是几经周折,马家终于在索要一笔经济赔偿的前提下,同意退婚。

这一年是一九一七年,退婚之后的广平考入了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又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入学后不久,广平便与自己的一位同乡陷入了热恋之中。那位年轻人名叫李晓辉,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很善良,也很热情。沉浸在甜蜜快乐中的广平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无奈上天并不看好这份初开的爱情,不久就使它凋落在风雪之中。

那是因为广平不慎患上了当时的急症——猩红热。这种病症传染性极强,李晓辉就是在日夜照料广平的时候被传染的,而且病发突然,病情严重,没几天就去世了。

夭折了的美好爱情重重地撞击着广平的心,从此她只能在无尽的悲哀和回忆中与自己的恋人相聚了。初恋的印迹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是最深的,李晓辉去世十八年后,广平依然饱蘸深情为他写下了纪念文字:

霞的怆痛,就像那患骨节酸痛者的遇到节气一样,自然会敏感到记忆到的,因为它曾经摧毁了一个处女纯净的心,永远没有苏转。

挫折激发了广平更大的力量,她勇敢地跨越了悲痛的荆棘,丝毫没有停止奔涌向前的脚步。而事实上,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浸在悲哀中,因为她很快就被卷入了激流暗涌的“女师大风潮”。

女师大的学生们怀着满腔热忱,渴望走出校门,接受社会新风暴的洗礼,而校长杨荫榆却是一位严厉专制的女性,她要求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准她们掺和“窗外事”。于是,彼此间的矛盾越来越深,逐渐激化,直至不可调和。

在女师大学生自治会担任总干事的广平自然是站在了风口浪尖,她的愤懑和苦恼积聚在心中无从倾吐,于是便想到了恩师鲁迅先生。

那时,鲁迅兼任女师大国文教授,而广平则是国文系二年级的学生。鲁迅先生所讲的《中国小说史》是广平最为企盼的课程,每次她都坐在第一排,晶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感佩与崇敬。

身材颀长高大的广平也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常常积极活跃地起立发言,很有自己的独特思想与见解。

给鲁迅写第一封信的缘由,广平已在信中已说得十分明白,她是在极大的苦恼中,怀着万分迫切而热诚的心情向鲁迅求教的:

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切,总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现在的青年的确一日日的堕入九层地狱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先生!我现在希望你把果决的心意缓和一点,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

鲁迅回信之快似乎超出了许广平的预料,他大概是一看到信后马上就写了复信的,且洋洋洒洒写了差不多有两千字。他探讨了关于学校与社会黑暗的问题,提到人生的两大难关——歧路和穷途,并告诉广平自己是如何“在这世上混过去”的方法。

不过,最令广平诚惶诚恐的,是她一展开信纸就看到了的鲁迅对她的称呼——“广平兄”。于是在第二封信的开头,她就赶忙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表明了自己愧不敢受的心情:

当我拆开信封,看见笺面第一行上,贱名之下竟紧接着一个“兄”字,先生,请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

鲁迅看后,给她耐心讲了“兄”字的涵义,让她大可不必“一见而大惊力争”。原来,鲁迅在给老朋友、旧同学或是听他讲课的学生写信时,都称对方为“兄”,只是显得更为亲切而已,并不是含有“哥”的意思。如果是给前辈或者比较生疏的人写信才会客客气气地加上“先生”、“太太”、“小姐”、“大人”等称。

广平闻知终于释怀,看到自己敬爱的老师,著名的大文学家竟然没有一点架子,还如此和蔼、耐心,广平心中原有的忐忑消失了,她活泼调皮的一面也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了。

在信中她自称“小鬼”,说自己在老师跟前瞎捣乱,耽误了老师宝贵的时间,可是听老师信中的教训实在是比上课听讲好得多,她这个小鬼就像在盂兰节上食饱袋足一样。所以就赖着不走了,“先生写两个‘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烧符也没用,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点光阴吧!”

为小鬼破费光阴,先生似乎是欣然同意的。他不但以极高的频率与小鬼通信,还时常给她寄去《语丝》、《现代评论》等刊物,并指导她写文章,替她在自己主编的《莽原》中发表,使得小鬼“在寂寞的空气里,不知不觉地发生微笑”。

在广平给鲁迅写第一封信之后一个多月,她第一次走进了鲁迅的家中。当然,是和几位同学一起去的。在那里,她兴奋而好奇地参观了鲁迅的家,走进了被称为“老虎尾巴”的工作室,还见到了鲁迅的母亲鲁瑞和妻子朱安。活泼爽朗的广平很快就与大家融入到了一起,谈天说地十分开心。

后来,鲁迅在信中跟她开了个玩笑,故意给她出了一道考题:你们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细,现在试出一题,加以考试: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是什么样子的?后园已经到过,应该可以看见这个,仰即答复可也!

见老师有如此趣致,广平自然当仁不让,她娇嗔地说:“考试尚未届期呢,本可抗不交卷的,但考师既要提前,那么现在做了答案,暑假时就可要求免试了倘不及格,自然甘心补考。”

于是她故意一本正经地将鲁迅家的房子详细描述了一遍,接着又不甘示弱地也给老师出了一道题:我们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倘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倘俟星期一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

这是调皮的广平专门为鲁迅设好的陷阱,因为她知道老师星期一上午才会收到这封信,而上午有课,最快也只能中午回信。可题目问的是教室天花板中央有什么,就算鲁迅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可经过一上午在教室的逗留,谁知道他不是在这时候才偷偷观察的呢?只要广平说他作弊,他一定是百口莫辩的。

所以鲁迅只好缴械投降,交了白卷,他无奈地说:“这次考试,我却可以自认失败,因为我过于大意,以为广平少爷未必如此‘细心’,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而一经上课,则无论答得如何正确,也必被冤为‘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倒不如拼出,交了白卷便宜。”

愚兄和嫩弟的若干回合

小鬼与迅师,在你来我往的鸿信频传中越来越相熟了,彼此也开始互相打趣对方。在一封信里,鲁迅这样说:

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前蒙投赠之大作,就要登出来,而我或将被作者暗暗咒骂。因为我连题目也已改换……尚希曲予海涵,免施贵骂,勿露“勃溪”之技,暂羁“害马”之才,仍复源源投稿,以光敝报,不胜侥幸之至!

一连串的敬称敬辞,一副打躬作揖、毕恭毕敬的样子,还有因为擅自改换广平题目的惶恐之态,全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纸上了,不知广平看后是否会笑的前仰后合呢?当然,这只是鲁迅先生“欲抑先扬”的手法罢了,且看他后面的话:

至于大作所以常被登载者,实在因为《莽原》有些“闹饥荒”之故也,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呜呼,头痛极了!所以倘有近于议论的文章,即易于登出,夫岂“骗小孩”云乎哉!

小鬼先不必得意,你的文章之所以能够频频发表,不是因为你写的好,而是因为我们需要的稿件数量不够了,退而求其次才选择了你的文章。

鲁迅既然敬称“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广平也就心安理得,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并亲切地称呼鲁迅“嫩弟手足”,还自称为“愚兄”。

愚兄风头有心,而出发无术,倘无援引,不克益彰。若不“改换”,当遗笑柄,我嫩弟手足情深恐遭牵累,引己饥之怀,行举斧之便,如当九泉,定思粉骨之报,幸生人世,且致嘉奖之词,至如“专擅”云云,只准限于文稿,其他事项,自有愚兄主张,一切毋得滥为妄作,否则“家规”犹在,绝不宽容也。

面对“嫩弟”鲁迅的发难,“广平兄”显得颇为宽容大度,对“嫩弟”擅自改动自己文章表示理解与赞同。鉴于嫩弟在文学方面的地位和造诣,若遇文稿问题,他可以自作主张,但在其他方面则必须由广平兄做主,若有违背,则要家法伺候了。

好一句巧妙又亲昵的“家规犹在”,这对“兄弟”已经像一家人一样了。

接着,广平兄又以长者的口吻“语重心长”地教导了鲁迅一番:

嫩弟近来似因娇纵过甚,咄咄逼人,大有不恭之状以对愚兄者,须知“暂羁”“勿露”……之口吻,殊非下之对上所宜出诸者,姑念初次,且属年嫩,以后一日三秋则长成甚速,决不许故态复萌也,戒之念之。

“娇纵过甚,咄咄逼人”,这两句话用来形容广平倒是极为贴切。满纸的不分长幼,没大没小,活泼调皮,可见鲁迅对她是多么宠爱和娇惯的了,否则一个小小的女学生又怎敢拿一位大文豪随心所欲地开涮呢!

这封信到此并没有结束,广平还特意附了一篇文章《罗素的话》。这是她从罗素著作中摘录出的几段话。因为鲁迅曾教训过她写文章总有偷懒、敷衍之意,并吓唬她说,再有这种恶劣行径,则必遭猛烈打击。而广平却偏偏顶风作浪,干脆连写也不写,直接“复制粘贴”就搞定了一篇。

鲁迅收到这信,自然是当仁不让,见招拆招。他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的《京报》上剪了一块,针锋相对地取了个名字《京报的话》,然后附在信中寄给广平。并在剪报下方批注:

“愚兄”呀!我还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你一定要我用“教鞭”么??!!

“害群”的事业,这是有典故的。 女师大风潮时期,杨荫榆曾在学校贴出布告,宣布开除许广平等六位同学,那布告上有这样的句子:“开除学籍,即令出校,以免害群”。因而鲁迅就给她起了一个“害马”的外号,缩写为“HM”。

广平对这个外号倒是没有什么抗议,因为她的心思都集中在那方剪报上了。她以为在这里面一定暗含了鲁迅一些文外深意,于是仔仔细细将剪报上的内容挨个字词看了个遍。结果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满篇都是招生、租房子、启事声明等等。最后广平兄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嫩弟鲁迅给捉弄了。“是知嫩棣棣之恶作剧,未免淘气之甚矣。”

鲁迅也有“淘气”的一面,这恐怕只有广平才能看得到吧。

得到了“淘气之甚”的评价后,鲁迅似乎受到了鼓舞,将自己这一本领更加充分地发挥展示了一下。在回信中,他很有针对性地把广平的“责难”按章节逐一驳回:

第一节 “嫩棣棣”之特征。

1.头发不会短至二寸以下,或梳得很光,或炮得蓬蓬松松。

2.有雪花膏在于面上。

3.穿莫名其妙之材料(只有她们和店铺和裁缝知道那些麻烦名目)之衣;或则有绣花衫一件藏在箱子里,但于端节偶一用之。

4.嚷;哭……(未完)

第二节论“七·一六”之不误。

“七·一六”就是今天,照“未来派”写法,丝毫不错。“愚兄”如执迷于俗中通行之月份牌,可以将那封信算作今天收到就是。

……

第四节“其妙”在此。

《京报的话》承蒙费神一通,加以细读,实在劳驾之至。一张信纸分贴前后者,前写题目,后写议论,仿“愚兄”之办法也,惜未将本文重抄,实属偷懒,尚乞鉴原。至于其中有“刁作谦之伟绩”,则连我自己也没有看见。因为“文艺”是“整个”的,所以我并未细看,但将似乎五花八门的处所剪下一小“整个”,封入信中,使勃溪者看了许多工夫,终于“莫名其抄”,就算大仇已报。现在居然“姑看作‘正经’”,我的气也有些消了。

……

第九节结论。

肃此布复顺颂

嚷祉。

第十节署名。

鲁迅。

第十一节时候。

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

这封信,颇有当今“恶搞”之风。全文一共分为十一章,前八章分别谈了八个话题,论点鲜明,论证充分,理直气壮中还不忘随时戏弄广平一番。最后三章别出心裁,将结语和落款都分章列出,并且日期还精确到了“八秒半”。无怪乎此信被广平称作是一篇“滑稽文”,并且“该文有人名,时候,地址……按规矩,应当排成十一幕剧本,而不合于章回小说或讲义的体裁”。

看这封信的日期“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如此精准,而紧接着一封信的落款便是“七月二十九或三十日,随便。”

一贯严肃的中年男人鲁迅,在爱情里变成了调皮的孩子。

百炼金刚化为绕指柔

情书,是表达真挚爱情的书信,理应涌动着浓郁的感情浪潮,充斥着柔情蜜意。可是翻遍了《两地书》,也找不到类似徐志摩情书中“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之类的话。

鲁迅与广平在正式同居以前写的情书,几乎每篇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开头和结尾两人针锋相对互损几句,或是随意调侃一下对方,好像在悠闲慵懒地躺着闲话;而正文内容则是一本正经地讨论现实问题,什么学生运动,社会风波,经济政策、北伐战争等等,仿佛是在会议桌旁正襟危坐地商讨大事。

师生两人在情书里玩起了捉迷藏,都想探知对方的态度,又想极力隐藏自己的心意。一个个文字游戏,一次次暗暗试探,使得他们的情书中飘浮着一种微妙可喜又不可言说的空气。在那些故意奚落和佯装生气的语句里,爱的柔情却更加婉转而醉人了。

女师大风潮惊动了教育部,在将近三个月的惩治镇压无果的情况下,教育总长下令驱赶学生,查封宿舍,停办女师大。

广平的家乡远在广东,被迫离开学校后便无处可居了。于是,鲁迅便让她住到了自己家中。当然,他也为广平安排了一项任务——抄稿子。

据说,广平抄稿子的速度很快,有时甚至是废寝忘食地抄,曾经持续不停地抄过一万多字。

鲁迅感激她的辛苦劳动,也很心疼她。有一次,鲁迅怜惜地对她说,你太辛苦了,说着还握了握她的手。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吧,也正是这轻轻一握,让广平感受到了鲁迅超出寻常的一丝关爱。

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鲁迅和广平的感情逐渐升华,彼此之间爱情的朦胧意识已经渐渐变得清晰,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了。

这层窗户纸是广平点破的,她已接收到了鲁迅爱的讯息,便大胆地给予了回应。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她的决绝热烈,这份姻缘是不会修成正果、最终成为文坛一段佳话的。

在广平热情飞扬的青春里,鲁迅这块刚烈的硬骨头渐渐被融化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好气息。可是,他却一直犹豫不决,不敢轻易接受。

这个时候,鲁迅已经四十五岁了,身体也已渐入老境;而广平只有二十多岁,年轻活泼。鲁迅虽是大文学家,又是大学教授,可是并没有十分丰厚的资财,他担心广平跟着他会受穷、吃苦。况且一向愤世嫉俗、刚直不阿的鲁迅,早就是当局眼中的危险分子了,在北京时就常有特务假扮成青年学生、记者等,到家里借机探查。鲁迅不愿意让广平跟自己一起分担这份风险。

最重要的是,鲁迅家中已有一个原配妻子朱安,尽管他从不爱她,也从未与她行过一天夫妻之礼,可毕竟还有夫妻之名。接纳了广平,又该给她怎样的名分呢?曾经面对黑暗现实,勇敢疾呼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鲁迅,在爱情里却有些畏惧,退缩了。

可广平却丝毫不在乎这些,鲁迅的年龄、健康、财产、地位全不在她的考察范围内,她唯独看到了的是他内心的崇高与善良,以及那二十多年孤苦无爱的寂寥,她是真心愿意与他荣辱与共,相伴一生。因此,在鲁迅犹豫不定时,广平勇敢而果决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双纤手,拉起他共同迈向了他们新的生活、新的希望。鲁迅终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我可以爱!”

一九二五年十月,广平在《国民新报》副刊发表了《同行者》一文,公开表达了对鲁迅的爱慕,她说,她丝毫不畏惧“人间的冷漠,压迫”,要“一心一意的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此外,在《风子是我的爱》一文中,广平更加热情直白地吐露了自己对“风子”鲁迅的爱情以及不顾一切束缚也要与之结合的决心,并细腻地记下了他们定情的那一刻:

风子是我的爱,于是,我起始握着风子的手。

奇怪,风子同时也报我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并且我脉搏的跳荡,也正和风子呼呼的声音相对,于是,它首先向我说:“你战胜了!”

它——风子——承认我战胜了!甘于做我的俘虏了!即使风子有它自己的伟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呀!风子。

多情如何不丈夫

一九二六年夏天,鲁迅接受厦门大学文学系主任林语堂的邀请,准备到厦大国学院任教。广平也已从女师大毕业,经人推荐,打算到广东女子师范学校教书。这样,两人便有机会一同南下了。

临行前他们商议,这两年先暂时分别,一个在广州,一个在厦门,彼此暂把思恋收起,好好地为社会做事,也为今后的共同生活多做一些经济上的准备。

此时二人的关系依然尚未公开,只有比较亲近的个别朋友隐隐看出了一些端倪。即使在双双南下时,他们也故意使了障眼法,先一起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分开,各自乘船驶往广州和厦门。

原本说好不为分别而难过的,可是船还没有起航,广平就在舱中开始给鲁迅写信,倾吐心中的思念和寂寞。这信更像是日记,每一篇都以记“流水账”的笔法,将自己在船上的所见所闻、每天的饮食起居全都一点一滴地写在纸上,如果不是最亲密的爱人,谁会对这些絮絮的小碎语感兴趣呢?

甚至还未下船,广平就急忙向人打听如何从厦门到广州更为近便:

听说过厦门,我就便打听从厦门至广州的船。据客栈人说:有从厦至港,由港再搭火车(没有船)至粤,但坐火车中途要自己走一站,不方便,而且如果由广州至港,更须照相找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向铺索人,此路“行不得也哥哥”。有从厦至汕头者,我想这条路较好,由汕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鲁迅也同样牵挂着广平,一到厦门他便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安顿好之后,他们便在信中精心绘制了各自住所的“户型图”,以便能让对方更加直观详细地了解自己的生活情况。鲁迅细心地画了五幢房子,并标注出第几幢第几层第几个窗户是自己住的;广平则画得更为细致,特别注重宏观微观的双重把握,不但有房子外观的全景式扫描,还将屋里的内部构造都一一描绘出来,甚至连邻居家放在过道里的锅碗炉灶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是鲁迅和广平相恋后第一次分离,相思之情自然溢于言表,但他还是时常在信中故意逗一逗他那调皮的“小鬼”。他告诉广平,他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并且有不少都是其他科系来旁听的,其中还有五名女生。对于这五名女生,鲁迅“决定目不邪〔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

看到鲁迅这封信,广平也忍不住笑了,她回信调侃道:

这封信特别“孩子气”十足,幸而我收到。“邪〔斜〕视”有什么要紧,习惯倒不是“邪〔斜〕视”,我想,许是蓦不提防的一瞪吧!这样,欢迎那一瞪,赏识那一瞪的,必定也能瞪的人,如其有,又何妨?

也许只有在爱情里,一个严肃老成的男人,才会愿意在比自己小十七八岁的女孩面前表现出淘气、滑稽和孩子气吧。这种“孩子气十足”的体现甚至有一点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意味。

我又在玩,——我这几天不大用功,玩着的时候多——所以就随便写它下来。

明天是季刊交稿的日期,所以昨夜我写信一张后,即动手做文章,别的东西不想动手研究了,便将先前弄过的东西东抄西撮,到半夜,今天一上半天,做好了,有四千字,并不吃力,从此就预备玩几天。

今天忽然有瓦匠来给我刷墙壁了,懒懒地观了一天。夜间大约也未必能静心编讲义,玩一整天再说罢。

自从分隔两地后,鲁迅与广平的通信频率大大增加了,几乎是每天都写一两封。有时候刚刚封了口,又想起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于是便拆开补上再寄。

但即便这样,也难解相思之苦。在热恋中真情不能自已的鲁迅,为了能让恋人早一点收到自己的信,早一点回复,他竟然在深夜里跳栅栏去寄信,以至于遭到广平的“严厉批评”:

现时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把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叫人捏一把汗不好。

此时的鲁迅,完全是一副刚陷入恋爱的毛头小伙子模样。

他们收信写信如此心急,是否是因为急于倾听对方的甜蜜情话呢?

还是没有。

今天晚饭是在一个小铺里买了面包和罐头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厨子包做。又自雇了一个当差的,每月连饭钱十二元,懂得两三句普通话。但恐怕很有点懒。

广东常有雨,但雨一停立刻就可以出街,无雨则甚热,上课时汗是直流的。前天晚上热极了,无论如何不能合目,手总不停扇,日间也如此。

现时我又和你写信了。卅日写起了一纸,本待寄去,又想,或者就收到你信,所以又等着,到现在,四天了,中间有礼拜六、日,我想明天或者有你来信,但是我等不及了,恐怕你盼望,就先寄给你吧!

现时是十点半,是我自己的时间了。我总觉得好久没有消息似的,总是盼望着,其实查一查,十八才收过信,隔现在不过三天。

……

在鲁迅和广平的这些情书中,既没有《爱眉小札》里徐志摩那么激情热烈的表白,也没有《从文家书》中沈从文如诗如画的优美。满纸都是关于自己生活状况的详细汇报,以及对对方生活状况的详细询问。两人的谈话内容已经从空泛的思想交流过渡到了实实在在的生活起居。彼此都恨不能把自己每分每秒做的事告诉对方,同时也恨不能将对方每分每秒做的事都了然于胸。

或许,只有把对方当作了另一半的自己,才会是这样的心态吧。

日子一天天地流过,在广州的广平和在厦门的鲁迅,就这样又亲切又温暖地爱着彼此。

天气渐渐凉了,广平为鲁迅精心编织了一件毛绒小半臂,一针一线地将自己满怀的爱意织了进去。鲁迅收到后,满足又幸福地说,“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小半臂的确很暖,不但暖了鲁迅的身,更暖了他的心。

广平则笑着数落他:“穿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袍、棉袄……的,这样就可以过冬吗?傻孩子!包印章的白色东西,是在京买而经用过的;你看得出吗?一个图章何必特去上海买印泥呢,真是多事了。”

在广平眼里,鲁迅就是这样一个时时让她操心的傻孩子呢!

广平提到的印章,是她某一天逛街时在一家铺子里请人刻的。不过是一枚普通的印章,上面刻着白文的“鲁迅”二字,可鲁迅听说后却非常期待。还没有收到东西,他就急忙托人去上海购买上好的印泥。大概在他心里,只有最好的印泥,才配得上广平专门为他订制的印章吧。

鲁迅喜欢发牢骚,不但在文章中发,在情书里也发。不过,在文章中的牢骚可能会引起别人的厌恶和攻击,而在情书中的则会换来广平的理解与安慰。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你说的我相信是实情,这样,还不至引起“虑”的程度。你的性情特别,所以和平常人不同……你有闷气不妨向我发,但愿莫憋闷在心里。

能有一个人乐意听你的抱怨和牢骚,愿意敞开心怀接受你所有的闷气,的确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呢。

终于,他们又等到了一个相聚的机会,广州中山大学校长朱家骅邀请鲁迅前去任职。

在中山大学,鲁迅担任文学系教授并兼任教务主任。因此除了上课,他还有许多教务工作需要处理。许广平自然就成了他得力的助手。两个月后,鲁迅和历史系教授徐寿棠搬到了校外一栋房子里居住,许广平作为助手也搬了进来,两位教授的饮食起居都由她尽心照管。

这样,到一九二八年他们启程前往上海定居时,彼此的心灵和命运已经紧密结合在一起了。

鲁迅和许广平来到上海后,租住在景云里一座三层小楼里,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

鲁迅曾担心自己年纪大、身体差,以及已经有了一段名义上的婚姻,不能给许广平名分,怕辱没了她。可许广平却不在乎这些,她甚至认为:两性的生活,是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缚的;而彼此间的情投意合、以同志相待、相亲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有任何的俗套。不是一切旧礼教都要打破吗?所以,假使彼此间的某一方面不满意,决不会争吵,也用不着法律解决。没有同住一起的必要,那么马上各自散开。

她自己是准备着始终能自立谋生的,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鲁迅的高枝炫耀自己!她也绝不是卧室里的一件家具,她一直都和鲁迅站在一起,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共同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小白象与小刺猬

鲁迅与广平在一起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北京家中,两人的合照也到了朱安手中。她的表情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当别人问起她时,她说:“我早就猜到了。以前他们常常一起出门去……”

朱安一生的命运几乎就是封建时代不幸女子的缩影。她自从嫁到鲁迅家,始终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她总是毕恭毕敬地称鲁迅“大先生”,满心期盼着她的大先生能够回心转意,多给她哪怕一丁点的爱。

可是现在,鲁迅有了广平,朱安的希望彻底被打碎了。她无不失落而悲哀地说:“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这时代酷似那风月宝鉴,一面光滑艳丽、诱惑至极,另一面则暗淡低迷、恐怖之极。但那光华的一面颓废无耻、贻害无穷,那灰暗的一面却往往能发人深省、救灾治病。鲁迅自然是那镜子的反面了:外凶恶而内仁厚的一个怒目金刚、慈悲大士。广平和朱安则大约俱在镜子中间:广平虽略光明些却并不惑乱世人,朱安则自己低迷却也无力救助别人。

鲁迅终于迈出了无爱婚姻的牢笼,与广平在上海建立起了小家庭,生活安定幸福。不久后,朋友们就渐渐发现,鲁迅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很多,健康状况也得到很大改善,身上的衣服也整洁多了,文学创作更是令人瞩目。

自然,这一切都是广平的默默奉献换来的。大约上苍总不忍心让一个伟大的灵魂孤寂一生,所以派了她来安慰、照顾鲁迅。

在那段艰苦清贫的日子里,广平始终与鲁迅奋斗在一起。鲁迅写文章,她费尽心思为他查找搜集资料;鲁迅的译著,她熬夜为他校对;鲁迅的重要演讲谈话,她细心记录整理;鲁迅对自己的手稿十分大意,常常随手丢掉烧掉,而她则跟在他身后不断地抢救保存那些珍贵的稿件。

鲁迅曾万分感恩地紧握广平的手,对她说:“我就爱你一个人。我要好好地为中国做点事,才对得起你!”

不久,广平怀孕了。在这期间,鲁迅因母亲身体不适而回到北京探病。短短二十二天的离别中,他们就写了二十一封信,足可见伉俪情浓。也正是在这段时期,他们开始用“小白象”与“小刺猬”来称呼对方。

“小白象”是源自林语堂的一篇文章,他在文中称赞鲁迅是一头白象。象大多是灰色的,如果遇到白象,则极为难得、珍贵。故而广平便称呼鲁迅为“小白象”。“小刺猬”则是因为鲁迅有一块石刻镇纸,上面镌着一只可爱的小刺猬,因此许广平也就有了“小刺猬”的名号。

小白象:今天下午刚发一信,现时又想执笔了,这也等于我的功课一样,而且是愿意习的那一门,高兴的就简直做落去罢,于是乎又有话要说了——

小刺猬:听说上海北平之间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这是我们出京后所设的——竟得到了十四日发的小刺猬信,这使我怎样地高兴呀。

夫妻间的思念与日俱增。

广平在信中告诉鲁迅,她给他寄信从来不托人带去,也不放进路边邮筒和邮局门口的邮筒里,她总要亲自送到邮局,投入到里面的信箱里,总觉得这样便可以寄得快一些。

年近半百的鲁迅也多了几分孩子气,有一封信的落款,他竟然画了一只仰着鼻子的小白象。广平看后忍俊不禁,便在回信中画了一只耷拉着鼻子的小象,并特别注明:小白象,你的鼻子并未如你所绘的仰起,还是垂下罢。

同时,广平的昵称又多了两个——“小莲蓬”和 “小莲子”。“莲”在古诗文中有着爱的涵义,羞涩又甜蜜。鲁迅特别列出了一个等式:小刺猬=小莲蓬=小莲子,还常常新鲜别致地将两个名字连在一起称呼:

小刺猬和小莲子,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壹小杯蒲陶〔葡萄〕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预〕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小莲蓬,愿你安好,保重为要。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当时广平难产,好在最终母子平安。当鲁迅得知生下的是一个儿子时,既欣喜又佯装埋怨地说:“是男孩,怪不得这么可恶。”

孩子的名字是鲁迅想的,学名就叫“海婴”,意为“在上海出生的婴孩”。至于乳名,则费了一番心思,最后想出了一个“小红象”,因为红象和白象一样珍贵。

每当深夜里海婴哭闹时,鲁迅就会抱起他在屋中慢慢地走来走去,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自编的歌谣: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红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鲁迅年近五十才得子,自然对这孩子宠爱至极。曾买过一本育婴书,并按照书中要求将家中陈设布置全部重新安排了一番。朋友开玩笑说他过于溺爱孩子,鲁迅便写下了一首《答诮客》作为回复: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小白象和他的爱妻小刺猬、爱子小红象一同生活在幸福里,这幸福又深、又纯、又浓,可惜却不长……

跟着你的足迹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清晨,鲁迅在上海逝世了。这一年,广平三十八岁,海婴年仅六岁。

泪眼朦胧中,时光恍恍惚惚回到了一九二三年。第一次见到鲁迅时的情形,依然清晰地显现在广平的脑海中。

那一天,上课的铃声还未响起,教室里一片嘈杂,“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首先惹人注意的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

女学生们好奇地观察这位先生,他穿着的暗绿夹袍和黑马褂都已经褪色了,浑身上下几乎都连成了一片。满身的补丁犹如夜空中繁星点点,每当他在讲台上跳上跳下时,两个膝盖上的大补丁也便显露无疑。女学生们都忍不住笑了,还有人悄声说,这位先生活像出丧时乞丐们的头儿。

可是,当先生开口,缓缓吐出一阵阵暖风般的话语时,整个教室立刻变得寂静无声了,每个人都像做梦一般沉醉在那初春的和煦之中……

一朵红硕的花终究枯了。悲痛中,广平为鲁迅先生写下了一首挽词:

悲哀的雾围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

“我好象一只牛,

吃的是草,

挤出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

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

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

广平默想:“等我终于整理了你的书稿,终于养大了海婴,便也来寻那安静的去处。”

从定居上海到鲁迅去世,将近十年的岁月里他们相互扶持,相依相伴,彼此既是师生、又是夫妻、还是挚友。鲁迅曾在赠送广平的《芥子园画谱》中满怀深情地写道:“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惓眼,此中甘苦两相知。”

“忘了我,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是鲁迅生前对广平最后的嘱托。然而,广平却没有做到,这是她平生唯一一次违背他的意愿。

在鲁迅去世后,她克服了重重困难,不遗余力地整理搜集保护他的著作。甚至为了那些珍贵遗物免遭劫难,她还曾经在日本宪兵队忍受了两个多月的酷刑。

鲁迅曾在逝世前一年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做了总结:我从在《新青年》上写《随感录》起,到写这集子(《且介亭杂文二集》)里的最末一篇止,共历十八年,单是杂感,约有八十万字。后九年的所写比前九年多两倍;而在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写的字数,等于前六年。

可以说,鲁迅在生命最后时期取得的灿烂成就,广平功不可没。她有着与他平等的人格,有着与他同样坚强的意志;鲁迅若是一株橡树,她便是他近旁的一株木棉!

在《两地书》序中鲁迅曾说:如果定要恭维这一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为它的平凡罢。……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

一本流传于世的《两地书》,让我们看到了一代文豪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所享有的爱情盛宴。

她很短暂,但却永远辉煌!

同类推荐
  • 流淌的心声哲思的殿堂

    流淌的心声哲思的殿堂

    这本著作共挑选了八位19—20世纪初期最具代表性的俄罗斯著名诗人的优秀抒情诗篇,特别是以讴歌大自然、祖国、爱情等题材为主的诗歌作品,从欣赏的角度对蕴涵其中的诗人情感进行了较为深入、透彻的分析与探讨。意在挖掘诗人的内心世界,研究诗人的哲学思想、美学观念,捕捉作者心中的所思、所想与所感,研究蕴藏流淌于诗歌中的情感活质。本书适合于所有文学爱好者,特别是广大诗歌爱好者及俄罗斯语言文学学习者与研究者阅读欣赏。
  • 人间何处问多情

    人间何处问多情

    《人间何处问多情》中用诗词鉴赏与传奇故事串联起多位古诗词大家的或凄美,或壮烈,或动人的爱情故事。诗词和故事的交织能让读者更加深刻的理解诗词的背景及作者所要传递出的情感,又能让读者对这些诗词有了深层次的理解与体会。太多的诗词灵感来源自爱情,爱情不仅是诗词的催化剂,更是人间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
  • 乡居闲情:文化名家修身录

    乡居闲情:文化名家修身录

    本书选辑了60多位散文名家的作品,包括《喝茶》、《鸟声》、《金鱼》、《谈娱乐》、《芭蕉花》等文章。
  • 和心灵一起等待:文摘精品全集(激情卷)

    和心灵一起等待:文摘精品全集(激情卷)

    本书摘取了许多有关于成功励志的精品故事,以此来激励人们走向成功。
  • 来自天堂的玫瑰:最浪漫的诗歌

    来自天堂的玫瑰:最浪漫的诗歌

    本书选文皆为当下时文,格调高雅,意境深远;着重突出情感美与诗意美,选文文字唯美,充满诗意,抒写情感美、人性美、人间爱,感人至深,以震撼心灵的真情激发青少年提升良知、纯洁人性;以催人泪下的挚爱感动青少年去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感动别人的人
热门推荐
  • 我本女儿身:王的男人

    我本女儿身:王的男人

    【本故事纯属虚构】悲剧的女穿男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让他的周围围满了样式不一、品种齐全的各种美男?这不是存心让谢小宁这个大龄剩女心痒痒么?游园惊梦,梦醒竟是男儿身,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哥是个有点傻有点天然呆的大帅哥,和他一起逃亡一起进宫的是腹黑的凌国太子,天天守望他的是个邪魅不羁的御前侍卫……且看大龄圣女悲剧女穿男后如何在成群美男中斡旋……
  • 网王之樱花雨季

    网王之樱花雨季

    天才少女……吗?有多少人知道,天才少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光圈背后付出多少??天才少女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不是“现在”的付出……虽然不是“现在”的秘密……但……在以前的以前,“天才少女”是一个不被看重的人。只是一个在阴影里默默付出,无论多么努力,永远不能走到阳光下……只是一个替身……我,就是那个“天才少女”……不过……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只做我自己,也只是我自己,现在我是迹部凝羽,迹部景吾的妹妹,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舞台!我再也不是那个替身,那个“慕凝羽”了……
  • 戊戌定乱平粜记略

    戊戌定乱平粜记略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顺风顺水:现代商业办公装修与布局参考手册

    顺风顺水:现代商业办公装修与布局参考手册

    无论是职场打拼,还是经营事业,我们都希望能顺风顺水。顺风顺水,一切都会顺心。这里的顺风顺水是指有好的风水。风水理论认为,办公室的风水好,工作之人就会心情顺畅,工作顺利,事业有成。
  • 《洛克王国咕咚历险记》

    《洛克王国咕咚历险记》

    ……最终,在咕咚带领下,所有精灵王打败了恩佐,洛克王国将沉迷在咕咚脚下,咕咚直板装什么的火爆在洛克王国里发售……
  • 旋风少女续集之纯爱守护

    旋风少女续集之纯爱守护

    高冷且默默奉献的若白,遇上纯真且执着的百草,是什么,让他们决定在一起。看若白如何用父爱帮助百草战胜恐惧,重新回到元武道赛场。看初原如何尴尬回归,再次暖心百草看廷浩如何重磅出击,力挽百草芳心原版人物,再度热辣来袭,温暖你的整个暑假。接近原著,贴合中心,纯爱的新婚生活,就在这里!每天6章!支持在哪里?
  • 金陵望汉江

    金陵望汉江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命力

    命力

    彼时唐朝,命力之分,人各有系。没有天赋、没有家世的平凡少年,却以堪称残酷的帝国选拔考试、作为奋斗目标。努力求存,要好向上,不负家人——哪怕有志无成!
  • 极品瞳术

    极品瞳术

    被高压电击中双眼后,江少游因祸得福,令双眼产生异变。不但能够透视,而且可以一眼看到病人的病灶所在,一代神医即将问鼎花都……
  • 名媛三嫁:前夫喜当爹

    名媛三嫁:前夫喜当爹

    慕家大小姐在本城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蠢字。前夫出轨,小三骑在头上,好不容易来了个英雄救美的贵公子,虽然毒舌,但处处护着她。可是——这原来也是一场笑话,被利用得透透彻彻,最后被无情抛弃,还要见证他跟别人的世纪婚礼。N年后,慕家大小姐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铩羽而归。不得了了,前夫,前前夫都要争着喜当爹。怎么办呢?儿子说——不能讨好儿子的爸爸不是好老公。“慕小姐,他现在是我老公,拜托你离他远点。”某太太请求。“他是我老公的时候你怎么不离他远点?”慕小姐反唇相讥。“慕小姐,你不过是个前任,你觉得你能掀起风浪吗?”某女友一脸高傲。“陈小姐,你也是前任的时候,可是本事不小呢,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慕小姐冷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