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台前把脸面收拾干净,一不小心抬头,正好撞见镜子里的自己。发红的眼,冰寒的脸,吻得太深太用力,两片唇都是激红的颜色。刚才就是这样一副面容与她相对的么?自己都差点被自己吓到,更何况是她?
竟然冲动之下吻了她……这一步迈出去,有些忐忑,心里却是万分地不想回头。
开了盥洗室的门,着急着忙地要找她问一个究竟,究竟,她心里将他置于何地?
玄关里,看不见她的踪影。
心,一下子就慌了。
睁着两只发红的眼满屋子里找,从客厅找到卧室,从卧室找到书房,角角落落,旮旮旯旯,统统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她真的被吓跑了?
撒开两条长腿冲出门,走廊里静悄悄地杳无人迹。进了电梯一路向下,下到首层,出了大厦,就是宽敞的广场和马路。乔治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成百上千个陌生的身影里,没见到半个熟悉的面目。人人都是行色匆匆,只他一个焦心似焚。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两条腿完全没有知觉。进了公寓,匆匆拿起电话拨着阿昌的号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出现,要找回她,要找回她,要找回她……
电话刚刚接通,公寓的门也开了。
从从容容一个身影,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有一只碗盛着不知什么东西,袅袅升腾着白气。
那碗里的白气太浓,瞬间模糊了他的眼,身体骤然一僵,手里的电话就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毯上。刹那了悟,失而复得,并不仅仅是喜悦,身体里澎湃着某种情绪,无法言说。
狠狠地,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想故作平静,却颤不成声,“你……刚刚去了哪里?”
她将托盘轻轻放落在茶几上,“你喝了那么多酒,一点东西都没吃,肠胃受不了的,对肝脏也不好。我去帮你做了碗姜枣茶,冲了个蛋花,先吃一点,等晚饭的时候再好好吃。”胃不舒服的时候,老妈每天早晨做这汤给她喝。八个枣,一片姜,煲煮个十分钟,冲一个蛋在里面。红枣益肝,生姜养胃,一碗汤喝下去,整个胃里都是暖暖的。如此连着喝个两个星期,胃里有点小毛病也都不药而愈。
“……”
见他只痴痴地站着,并不去端茶几上的碗,鲁半半就轻声地劝,“里面虽然有姜,辣味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挺好喝的,不信你尝尝。”
“……”
对面的人依然不动,无奈之下,只能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送至他嘴边,“来,张嘴,啊——”
他看着她比出的口型,默默地张口就着那羹匙喝进了一口汤。浓郁的红枣香甜盖过了淡淡的生姜味道,好喝。
早已过了被宠爱,被娇惯的年纪,更不必说自小便被培养成要独立要冷静,打从记事起就开始坐在高高的餐桌上一本正经端端正正地跟大人们一起进餐了,哪里有过被别人喂饭的经历?
“怎么样?不难喝吧?”她收回了羹匙,眼里一片期待。
“……我还要。”他盯着那碗汤。
捧着碗递过去,他却不接。
“要你喂。”撒娇般的三个字,竟然从这冷漠的人口中说出来。
哪有……这样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心里不满,只是不敢在面上表现得明白。
乔治看着她一勺一勺地舀起,送到他嘴边。脸上的表情虽然固执地不想缓和,眼里的冰霜却渐渐地融化了。
阿昌推开门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方才接到乔治打来的电话,半晌没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开口,他不由得暗暗担心,才匆忙赶过来看看,没想到……
向来面无表情的人,唇边也不由得勾起一抹淡笑,摇了摇头,又悄悄关上门出去。
一碗汤而已,喝得再慢,也终有喝完的那刻。
她等他吞下最后一口,默默地收回勺子。“我订了后天的机票。”
午后的阳光透窗而入,在他高大的身形处受到了阻隔,投下淡淡一片阴影,正笼罩在她身上。
“门卫那里一定积了不少我的包裹,回家的行李也还没有收,我想……等会儿就回去了。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我非常感激,真的……”
身子突然一紧,是面前的人将她狠狠搂在怀里。
两只手臂收得越扎实,心里变得越空虚。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才惊觉,原来自己从来都没准备好。
“Joy……”他埋头在她肩上深沉地唤,“再一天,再多一天……明天我就送你回去……我保证……”
暗暗对自己说,不该心软,收拾了东西就走吧。可是,她若能狠得下心,她也就不是鲁半半了。
这个拥抱,没完没了。
是夜,她洗漱完毕,进了卧室刚要转身闩门,又被他掰住门缝挤了进来。疏淡的脸上满是落寞,幽深的眼里无限寂寥,“Joy……再一夜,再多一夜就好……”
造化之神,真的给了她一颗豆腐心。
躺在床上,侧身背对着他。黑暗中的两人,俱是无言。
也不晓得僵持了几刻,身边那人,究竟不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Joy……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我睡不着。”低沉的嗓音带着点懊恼,“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有了黑夜做遮掩,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唉!纵想说不好,能阻得了什么?尚未来得及回答,那边长臂略伸,已经把落地灯打开了。
灯影里一双灼灼的眼,刺穿沉默和她四目相对。
由不得她不扯出一抹笑,暗暗自嘲。哈,她有什么好看?世间美景千千万万,俱都比不过眼前这人的刹那风华。珠玉在侧,近得呼吸可闻时,那双半开半阖的眼,蕴着七彩流光,令人未饮先醉。
“George……其实,你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吧?”
笑意还未完整,唇上已落下一片温软。缓缓,缓缓地拂过,带着点暖意,痒到人心里去。
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手推拒。
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说,如果把一只青蛙放进冷水锅里,慢慢加热,水温渐渐升高,直到沸腾,青蛙会贪图一时温暖和安逸,忘记了从锅里跳出,终至不能自保。
她觉得,她仿佛就是那只贪图舒适的青蛙。初时不愿抗拒,待到他流连反复,越吻越深,整个人不禁沉陷其中,无法自拔。
闭上眼睛默默地想,反正是梦总会有醒的那一刻,多梦一会儿又何妨?
昼来夜往,醒时又是一室晨光。睁眼,身子被他拥在怀里,手还轻轻地抵着他的胸膛。抬眼,墨染的眉睫,如玉的脸,如此灿烂,无比美好。
若是能再睡个回笼觉,该有多妙。
只是,窝在自己的窝里,尽可以睡他个天翻地覆暗无天日,在别处么……心里总是不踏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狗窝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照样住得舒心。
除了几件衣服,一台手提电脑,少量日常用品,其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临出门时向后看了一眼,见他正临窗站着,只留给她个背影。
又想起师长的循循教导,为人处事,一个礼字当先。淡淡道了声,“再见!”便扭身出了门。
黑衣黑发的人将她送到家门口,又帮她把门卫室里堆积如山的包裹一个一个搬上了楼。走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立在门口瞧着她,“早点回来。”
转身的霎那,空气里飘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机场候机大厅,人来人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过客,脚步奔忙时还不忘回头对她行一眼注目礼。老实说,若不是她此刻手里抱着个游泳圈的动作有些怪异的话,以她这种乏善可陈的姿色,远不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吧?
到底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一个怪异的姿态呢?
往日里思乡情切,飞机上四个小时的时间只觉得漫长难熬,今天用这漫长的时间翻来覆去想这唯一一个问题,竟嫌不够。直到飞机降落的那刻,百思不得其解。
下了飞机,迎接她的是一张一张兴奋的带着暖意的笑脸,脑子里纵有千百个问题,也都抛到九霄云外见佛祖去了。
姐夫开车来接,姐姐抱着个大大的羽绒服,见了她就忙不迭地把衣服往她身上裹,嘴里头还不断叨叨地念着,“你个死丫头,大冬天的抱个游泳圈得瑟啥呢?想去三亚旅游啊?买错机票了吧?要不要我帮你重新订张票给你送回去?真——是!就知道你不会穿件厚衣服回来,特意给你带的羽绒服,赶紧穿上吧!家里零下十好几度能跟你们那儿比啊?还敢给我穿这么件小破毛衣就回来了,作死呢你!别愣着了,快点进车里啊!三儿,把车里空调开高点!看给我小妹儿冻得!”
鲁半半连半句话都插不上,一径咧开了嘴美美地笑。还有什么能比回家更好的呢?
没有。
绝对……没有……
就算是……就算是……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