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井不木
作者简介
小酒井不木，原名小酒井光次，生于爱知县名古屋市蟹江町，1914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他从1921年起，在《东京日日新闻》的连载专栏《学者气质》中讨论侦探小说，并受著名推理小说家森下雨村委托，发表了《毒杀研究》、《犯罪文学研究》等优秀的评论文章。1925年他开始发表原创作品，如《恋爱曲线》、《血杯》等，被认为是残酷与浪漫奇妙交错的医学犯罪小说。其小说立足科学又兼具幻想，字里行间充满着难以言表的独特张力；风格妖异、奇魅、冷峻，是日本“变格派”推理小说的核心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有《愚人之毒》、《尸体蜡烛》、《斗争》等。
一
住在S区R镇十三号的是一户姓奥田的人家，奥田先生原本是递信省的官吏，大约在十五年前撒手人世，留下了大笔家产。未亡人很坚强地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这三个孩子分别是长子健吉、次子保一以及小女儿京子。长子健吉并非奥田夫人亲生，也非先夫前妻之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奥田夫妇结婚多年，却一直未能生育一男半女。等到奥田先生年过四十、夫人年过三十之时，二人膝下犹虚。夫妇二人为了完成有个孩子的夙愿，就抱养了远房亲族的一名三岁孤儿也就是健吉作为养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抱养健吉的第二年夫人就生下了保一，之后又生下了京子。按照世俗，对于这种带来福气的孩子，夫妇俩一定要将他当成福神来看待。奥田夫妇自然也不例外地视健吉如己出，对他十分疼爱。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健吉个性温和善良，所以奥田先生曾留下遗嘱：在三个孩子还幼小时，财产归夫人所管；等到健吉长大成人，就由健吉掌管。
奥田先生过世后，十五年光阴流逝，三兄妹在奥田夫人的细心呵护下逐渐长大成人。到了奥田夫人五十五岁这一年，长子健吉二十七岁、次子保一二十四岁、小女儿京子二十二岁。
长子健吉是个踏实稳健的人，次子保一却与他的个性差异极大。或许是由于奥田夫人的溺爱，保一平素游手好闲，大学念了一半就被校方勒令退学。而健吉则是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在某百货公司著名的 M服饰专柜做会计工作。
去年春天，一贯花钱大手大脚的保一又沉迷于一位欢场女子，在她身上花了大笔的钱，甚至想要娶这名女子回家。这件事让身为长子的健吉十分震怒，痛斥了保一，要求他不要执迷不悟。然而为了顾及奥田夫人的感受，健吉只得出资让保一迁居至Y区并且开设了一家药房，同时禁止保一再度踏进家门。对于保一被赶出家门的事情，奥田夫人内心非常气愤，这也为日后发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在不久之前，健吉与同在百货公司任职的一位女职员产生了情愫，两人很快陷入热恋。七月十五日，健吉向奥田夫人表达了想要将情人迎娶进门的决心。不料奥田夫人听说后大发雷霆，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
健吉并非不能理解奥田夫人的反对：也许是因为奥田夫人不满健吉擅自在外结交女友；也有可能是嫌弃女方百货公司女店员的身份；也或许是因为在保一那件事上，健吉做得太过不近人情，想起这件事，奥田夫人心里就一肚子怨气。
况且若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奥田夫人就要遵从奥田先生的遗愿，把家让给健吉掌管，自己和京子就要另找住处。所以奥田夫人要京子抱个养子回家抚养，然后宣布将家产留给京子的养子来继承。
听到奥田夫人的决定后，健吉受到极大的打击，心里又惊又悲。据京子回忆，大哥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个人，经常一个人陷入沉思，与母亲及妹妹也很少交谈，还时常像个精神病人似的自言自语。
二
健吉的事情过去不久，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奥田家又出了变故。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时左右，奥田夫人突然患了怪病。她全身畏寒，接着又开始发高烧，然后又严重呕吐，而且毫无食欲。一开始家人以为是天气太过炎热，奥田夫人中暑了，所以没有请医生来诊治，所幸到了傍晚奥田夫人就不再呕吐，高烧也退了，第二天身体就恢复了健康。
第三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奥田夫要又发生了和二十二日那天相同的症状，这次似乎更加严重，不但呕吐不止，甚至陷入了昏迷状态。她的女儿京子立即请山本医师前往医治。匆匆赶来的山本医师诊断后，认为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引起的食物中毒，就开了几服治疗的药。那些药果真发挥了作用，到了傍晚时分，奥田夫人的症状就有了很大好转，还没有入夜就已经痊愈了，根本看不出生病的迹象。
但没想到隔了一日，在七月二十七日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奥田夫人又发病了，不但呕吐而且开始拉肚子。看到母亲这样，京子小姐慌了神，急忙又去请山本医师来诊治。山本医师赶到后，发现奥田夫人的症状不同于一般的食物中毒，就请求京子小姐仔细回忆奥田夫人发病的始末，希望能借此找出奥田夫人发病的原因。
京子小姐用颤抖的声音介绍了奥田夫人发病前后的事。原来，月底是服饰店货款的结算期，会计必须在七月二十一到三十一日之间完成结算，其中有一天必须整夜工作来盘整公司的账务。所以，七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健吉在公司值夜班，二十二日才回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二十三日整天都在公司工作，第二天才回家，二十五日早上才又出门上班。不过奇怪的是，健吉休假在家的日子奥田夫人都健康无事，可是一到健吉值夜班的日子，在健吉出门后大概两小时，奥田夫人就会发病。
哥哥上班无法分身，母亲又生了这样的重病，京子小姐一个人奔波劳累；但因为担心哥哥公务缠身，在哥哥值夜班的时候也不忍心叫他回来。况且哥哥在家休息之时，奥田夫人从不发病，身体状况一直良好，所以京子小姐并未将母亲生病一事告诉哥哥。凑巧的是，这段时间健吉因为结婚的事与奥田夫人关系闹僵，两人的交谈也很少，所以健吉对于母亲的病情一直不了解。
山本医师听到京子小姐介绍的这些情况后，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奥田夫人的第三次发病因为山本医师的及时医治，很快就痊愈了，与前两次发病一样，第二日也看不出任何有病的迹象。为了预防奥田夫人又会像之前一样隔一日发病，山本医师特意开了一包方剂，在二十九日上午，大约十时左右派了学仆拿到奥田家去。可不知是不是药效不够，十一时左右奥田夫人又开始发病，浑身忽冷忽热，呕吐不止。到了下午两点左右还是不见好转，焦急的京子小姐急忙又去请山本医师到家里为母亲治病，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山本医师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门了，所以无法找到他。京子小姐只得慌慌张张地请其他医师来诊治，可惜为时已晚，奥田夫人已经严重昏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三
负责这次案件的是年轻的津村检察官，在他宽阔的前额下面是锐利的双眼。此刻他正同刑警出身、经验丰富的藤井署长和有名的法医学家片田博士一起，等待奥田夫人中毒一案的重要证人——山本医师。
的确，奥田夫人的死并没有被当做正常的疾病死亡，而是在山本医师的坚持之下，作为谋杀案件向警局报了案。冒着炎炎烈日邀山本医师前来，正是要对这起案件进行讯问。对于津村检察官来说，山本医师是个重要的证人，这从他紧绷的面部肌肉、双颊不断流下的汗水就可看出。
挂钟敲了两下，一个身着夏季西服的青年在一个刑警的陪同下走进了侦讯室。青年右手拿着一个黑色折叠式皮包，也就是医生惯用的看诊包，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应邀冒着盛夏的酷暑赶来的山本医师。
“山本医师，请坐下吧。”津村检察官微笑着与医师打招呼，“这样炎热的天气还劳您亲自前来，真是十分抱歉！请您来的原因无非是这次奥田夫人的命案，您是给死者看过诊的医师，所以我们希望请您就死者生前的状况作个详细的介绍。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似乎是个很复杂的命案，我请来了负责尸体解剖的片田博士以及搜查本部的藤井署长一起，共同商讨分析。”
说话的同时津村检察官一直在留意着对方的神情，能以敏锐的目光洞悉别人细微的表情，震慑别人的心灵是津村检察官特有的能力。他曾经以这种方式讯问一个参与赌博的共犯，犯人在招供之后还心有余悸地对检察官说：“您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但是今天，这招在山本医师身上似乎没有产生什么作用。
“当然，配合警方的调查是市民的本分。”山本医师很快回答道。
这时刑事科的同事送来了凉茶，这样炎热的天气，待在没有空调的侦讯室真是一种煎熬。检察官接过凉茶，递给山本医师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之后便开始了关于奥田夫人一案的讯问。
“或许您对事情的经过还不太了解，那么我先把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您。”在进行完必要的程序后，津村检察官说，“据死者的女儿京子小姐说，二十九日下午奥田夫人发病死亡后，山本医师您赶到了奥田家。据描述，当您听到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时显得十分惊讶，当即坚持说夫人是中了亚砷酸的毒而死，之后就为奥田夫人开具了死亡诊断书，死因一栏填的是亚砷酸中毒。因此京子小姐报告了警方，我们请片田博士解剖了尸体来查验死因。从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死者的长子健吉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们将他拘控起来接受调查。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
津村检察官说着看了看房内的其他人，看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便接着说道：“但是，在讯问时，健吉表示绝对没有以亚砷酸毒害奥田夫人。当然了，如果健吉那么容易就认了罪，我们就不必请医师您冒着这样的酷暑前来了。不过我们就先认为健吉是杀害奥田夫人的凶手吧。
“就这件杀人案的案情来说，我首先要考虑到的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健吉因为和女友的婚事被母亲拒绝，而对母亲怀恨在心，萌生杀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根据京子小姐的回忆，健吉在遭到母亲的拒绝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大吵大闹，他是个十分孝顺母亲的孩子，所以只能默默承受这个打击，并且变得沉默寡言，行为举止与平时相比有些异常。内心的煎熬得不到发泄，从而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是健吉强烈否认下毒毒害了母亲，没有办法，我只能从侧面探听消息，分析健吉杀人的可能性。我曾去询问健吉的女友——M服饰店的店员大岛荣子小姐。荣子小姐有着白皙的圆脸，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以前在S医院担任护士。因为相貌出众，众多医师都在追求她，荣子小姐不胜其烦，只得改行到百货公司担任店员。对了，提到S医院，听说山本医师您还曾经在那里任职呢。”
山本医师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承认道：“在自行开业之前，我确实在那里担任过住院医师。”
津村检察官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言归正传，我从荣子小姐那里得知，健吉因为婚事被母亲拒绝十分悲伤气愤，可他又不敢违抗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母亲。在痛苦情绪的折磨下，他曾经产生与荣子小姐一起自杀殉情的想法，而荣子小姐只得以为人儿女，在双亲还在世时擅自了结自己的生命是不孝的行为来开导健吉，并且承诺，如果不能成为夫妻，就互相以朋友相称，并且从此孤独一生。这样健吉才打消了殉情的念头，发誓终身不娶。从那以后，健吉每天都阴沉着脸，并且时时哀叹。
“从犯罪者的心理来看，犯人往往在自杀不成时，会很自然地将不满情绪转化成他杀的意图。虽然说健吉在荣子的劝告下暂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但结婚被母亲拒绝这件事情带给健吉的痛苦不可能这么快消除，因此健吉才会变得沉默寡言，与母亲、妹妹不再交流。谁也说不好，健吉会不会因此产成对母亲的杀意。”
“总而言之，健吉的杀人动机是最明显的，虽然他本人极力否认，但他还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之后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健吉是用什么方法来毒杀自己的母亲的。我认为这次的杀人事件应该是由突发事件促成的，奥田夫人突发怪病，浑身恶寒、发烧、呕吐，几乎生命垂危，每次发病都是在健吉出门值班时，而且一定是在健吉出门两小时后才发病，这样的情况十分惹人怀疑。奥田夫人第三次发病时，为她诊治的山本医师您开始怀疑是亚砷酸中毒引起的。其实即使是我们这些不懂医学的门外汉在看到奥田夫人的症状之后也会产生怀疑，因为呕吐、拉肚子等好像都是亚砷酸中毒的主要症状。如果是这样，我们下一步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健吉是用了什么方法给奥田夫人投毒的呢？
“奥田夫人在前三次发病之后都恢复了健康，但到了第四次发病后却一命呜呼。根据这些现象我们作了大胆的推断，是不是健吉在前三次投下的亚砷酸的剂量不足以致死，但是第四次的量就要了老妇人的命。从健吉的角度来考虑，因为不能结婚的事情对奥田夫人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以至于前三次都只是为了让奥田夫人饱受折磨，最后一次才下了致死的药量以除去这个障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