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绮堂
一
辰伊势别墅挤满了围观的人们。这里发生了一桩人命案。
我踏进屋内,只见八席榻榻米的里房内屏风倒竖,一男一女就在这屏风内自杀了。这两人分别是辰伊势的少爷和游女水绣,两人都用剃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我查看了一下四周,没什么可疑的情况。这起人命案表面看来只是自杀,凶手是他们自己,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越是表面看起来简单的事,越掩藏着惊人的秘密。他们为什么要自杀?听说死者水绣跟她的女侍阿时关系很好,这件事跟她有没有关系?带着这些疑问,我回到了神田家中。途中,我想起一件事。
庆应元年正月底的一天,我从神田到下谷龙泉寺办事,下午五点时离开对方家。那时虽说是春季,但白天还是很短,特别是那天感觉更短。那天,一早醒来天空就是灰蒙蒙的,阴暗寒冷的云影覆盖着天空,让人觉得傍晚会提早到来似的。正如所料,虽然只有五点,但我离开龙泉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为了以防万一,对方有意借伞给我,但我认为这雪应该很晚才下,就婉言谢绝了。但是,当我走到入谷田圃时,天公不作美,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我只好从怀中取出手巾,蒙头包住双颊,迎着刺骨的寒风继续赶路。
突然我耳边传来了女人的呼唤声。“喂,德寿先生,你真顽固,拜托你帮忙一下嘛。”回头一看,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长相俊俏的下女,站在一栋雅致的别墅门前,拉扯着一个按摩师的袖子,想把他硬拉回去。那栋别墅也就是发生命案的辰伊势别墅。
“阿时大姐啊,你就饶了我吧,我今天在游廓有约啊,你找别个按摩师吧。”按摩师死命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往外拽,但那个叫阿时的女子又把他给拖了回去。
“虽然有很多按摩师,但是我们花魁只中意你,其他的她都不喜欢,你如果不答应我,我怎么向她交代啊,你会害我挨骂的。你就跟我进来吧。”
“很感谢你家小姐的厚爱,但是今天真的不行啊,我老早就有约了。”
“又胡说!你最近每天都讲相同的理由,以为我们是傻子吗?别再找借口了,赶紧跟我进来吧。”
“阿时大姐,你就饶了我吧,真的不行啊。”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看样子还会坚持好长时间。我也只是将其当成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听听罢了,没放在心上,继续赶我的路。到家时,雪已经停了。接下来的两天都是阴天。第三天,我因为有事,又去了龙泉寺一趟。出门时看了一下天空,跟上次一样的天气。我觉得不太保险,决定带把伞。
果然不出所料,这天真的下起了大雪。当天我仍是像上次一样过了五点后才往回走。这时入谷的田野已被大雪覆盖,到处白茫茫一片。我举着雨伞走到了前些日子经过的那栋别墅前,碰巧脚上的木屐带断了。我退到墙边,准备修一修勉强支撑回家。这时有木屐踩到雪地上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前些天那个叫阿时的姑娘从大门中走了出来。
“哎,雪还下得真大啊。”
那个阿时姑娘边自言自语边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人。等了一会儿,由于受不了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的感觉,又折回屋里去了。
由于天气太冷,手指冻得僵硬,我为了修好木屐带折腾了好一会儿。正当我穿好木屐准备走时,前方出现了那位按摩师,他正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走来。大概是听到了木屐声,阿时姑娘急不可待地从别墅里飞奔而出。
“德寿先生,你终于出现了,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逃了。”
听到叫唤声,按摩师先僵硬地停住了脚步,然后便想急忙离开这里。没想到那名女子比他还快,一把拉住了他。这次按摩师还是找各种理由拒绝,而那名女子依旧固执地非他不行。这种事再次出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装作修木屐,想看看事情到底会怎样发展,最后,按摩师还是坚持要走,强行挣脱了阿时,逃也似的离去。
“真拿他没办法!”阿时边抱怨边走进了别墅。待阿时的背影一消失,我立即追赶刚走不远的按摩师,从背后叫住了他。
“德寿先生,请等一下。”
听到背后有陌生的声音叫他,按摩师停住了脚步,我赶快往前走追上了他,然后我们并排地走着。
“这几天一直下雪,这雪下得真不像话。”
“是啊,这几天天气也逐渐冷起来了啊。”
“对啊,现在连穿过这片田野都挺费劲的。前面有家荞面馆,我们到店里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走,你看怎么样啊?”
“行,行,让您破费了。要穿过这片田野,如果不吃点,还真有点困难。那先谢谢您了。”
到了一町的荞面馆,我和德寿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掀开面馆的门帘,弯身走了进去,一进屋便往方形火盆奔去。烤了一会儿,感觉暖和点,我叫了加料的荞麦汤面、一瓶小酒。德寿闻着荞麦汤面热腾腾的味道,整张脸情不自禁地露出个大笑容。
我们围着火盆,烤着热火,吃着热面,喝着小酒,隔着门帘,望着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昏暗的灯光下别有一番滋味。待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口。
“德寿先生,刚才你跟别人说话的别墅,它的主人是谁啊?”
“哦,那是游廓里头辰伊势妓院的别墅。您刚才也在啊,完全没察觉出来啊,哈哈哈。”
“那里面的主顾应该出手很大方啊,你为什么总找借口拒绝呢?”
“呵呵呵,不是她们不给钱啊,而是每次我去的时候总感觉别墅有点恐怖,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恐怖?不干净的东西?该不会是别墅闹鬼吧?”
“虽没听说别墅闹鬼,但我一看到那别墅,就感觉发憷,所以每次一被叫住,我就想赶紧逃开。”
“这就奇怪了,别墅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呢?”我笑道。
“我也不清楚。我的眼睛看不见,不了解周围的情况,但每次按摩时,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坐在身旁,好像在往我的衣领内灌水呢,常常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德寿为什么感觉辰伊势别墅恐怖呢?我百思不解。不一会儿酒喝完了,我又要来一壶,打算继续问下去。
“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德寿皱眉说,“但每次我到里房为花魁按摩肩膀时,就感觉好像有人在旁边。由于我每次去按摩的时间通常不是夜里就是傍晚,感觉特别敏锐,再加上那人就像幽灵一样一句话不说,整个房间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得到,感觉特别恐怖。所以每次阿时大姐叫我去别墅,我都找各种理由避开。”
“那是谁住在那栋别墅啊?”
“是一个大约二十一二岁名叫水绣的花魁。听说她长得特别漂亮,再加上年轻,赚的钱非常多。但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个花魁后来便不再接客,一直在别墅休养。这好像是从去年霜月开始的。”
“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时间还挺长的,她都不接客,应该得了很重的病吧。”
由于德寿是盲人,具体情形他也不知道,只能凭感觉说不太严重,似乎花魁只是无精打采,时起时卧,没其他的大毛病。
谈着谈着,天色越来越暗,雪还是下个不停,最后我和德寿在雪中各自回家了。
现在想想,这件事应该跟最近在伊辰垫别墅发生的命案有联系,但究竟有什么联系,我也没搞清楚。
二
命案发生的第二天,我派人到浅草的马道把我的手下庄太叫了过来。
“庄太,最近在游廓里头发生了一桩命案,听说了吧。这游廓里头是田町捕吏重兵卫的地盘,我不方便插手,你就帮我跑一次腿,查一查游廓内的江户町家辰伊势,顺便查查那妓院里一个叫水绣的女人的身世背景。”
“那个叫水绣的花魁不是住进别墅养病吗?”庄太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老实说,这起命案有几个地方我不明白。我想让你帮我查查这个花魁有没有情夫,或者有没有人对她怀恨在心?要不然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自杀呢?”
“知道了,保证两三天内就搞定。”
从庄太离开那天已经四五天过去了,庄太依旧没出现。那小子究竟在忙什么,我内心很疑惑,但也没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在这段时间,我也不是无事可做,我总觉得那个叫阿时的女侍应该知道点什么,于是就私下跟踪她。
我发现她经常跟一名男子私下见面。有次,我跟踪他们到了上次我跟德寿吃饭的那家荞面馆。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天我到上野的山下办事,本来打算马上回家的,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就往入谷田圃的方向走。前几天一直下雪那天天气刚放晴,路面开始融雪,我小心地走着,等我到辰伊势别墅时,天已经黑了。此时凑巧看到阿时从大门里走出来,我就跟在她后面,看到她走进了那家荞面馆。
想到她不认识我,我也钻进门帘。一进里面,就见一名男子坐在阿时的对面。那男子披着蓝底五彩条纹褂子,里面缠着一条窄幅腰带。我一看到这打扮,就知道他一定不是正派人。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肤色浅黑,是个地道江户仔。他们似乎约好在此地见面,正在喝酒。我坐到角落,随便要了几样酒菜。
这对男女有时斜眼瞧一下我,但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两人伸出双手,在火炉上烤火取暖,不时地低声交谈。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阿时说。
“难道我必须出面才行吗?”男子不满地说。
“事情再拖下去,万一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时我们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好处也捞不到。”阿时恐吓地低声道。
接下来,他们谈论的内容似乎越来越机密,两人都压低了声音。我虽与他们相隔不近,但半个字都没听到。心里虽然非常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只能静观事情的发展。不一会儿,两人商量完毕,付钱离开了。
待他们走后,我也站起身去付钱。
“老板娘,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是发生命案的辰伊势别墅的阿时大姐吧。”
“是啊,有什么事吗?”
“她身边那个男子是谁啊?”
“那人叫阿寅。”
阿寅,我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也离开了那里。
在我这边事情有点进展的同时,庄太终于露面了。
二月初,庄太突然来访。原来庄太是由于他家小孩出麻疹而耽误了事情。
“小孩要不要紧啊?严不严重啊?”我关心地问道。
“还好发现及时,不太严重。”庄太说,“有关辰伊势的事,大致都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