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绮堂
作者简介
冈本绮堂原名冈本敬二，1872年生于东京芝高轮，由于父亲任职于英国公使馆，冈本绮堂在十岁时便学习英语，然后爱上了英国的侦探小说。他从府立一中毕业后，进入东京日日新闻社工作，最初写过书评、剧本，于1917年1月发表《阿文的鬼魂》并一举成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冈本绮堂创作了六十八篇小说，活跃在推理文坛。另外，他也写了很多恐怖小说，如《青蛙堂鬼谈话》、《侦探夜话》等。
一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怪谈，虽然胆子并不大，但好奇心总会胜过胆怯而占主导。记得有一天，爸爸的旧友K叔叔对我说第二天他一个人看家，让我过去玩儿。我想，健谈的他一定会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吧。
第二天晚饭过后，我如约赶往K叔叔家。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冬夜，有些刺骨，有些阴冷，再看看四周，江户时代残留下来的古老武士宅邸林立，阴森之气逼人，胆子不大的我飞快地朝K叔叔家奔去。
原来，K婶婶应邀去看戏了，K叔叔下班后已经自己用了晚餐、洗了澡。我和K叔叔就这样坐在煤油灯前，随意地聊了起来。外面的雨声滴答滴答不停歇，夜色也似乎比往日更显黑暗。但K叔叔好像并不太担心婶婶，说已经请了人力车去接她。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K叔叔端起茶杯，然而他并没有把茶送进嘴里，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这种晚上是不是很适合讲鬼故事啊？不过，你这家伙很胆小啊。”
没错，听鬼故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一边咬牙切齿、蜷缩着身子，一边又忍不住继续靠近讲故事的人，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K叔叔，你是说……”我突然想起了两年前。
二
也许与受过武士教育有关，叔父对各种各样的鬼魅传说从不妄信。虽说他生于鬼故事层出不穷的江户时代末期，从小就耳濡目染，但直到明治维新之后，他那固执的性子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无论何时，当小孩子们谈论起神鬼传说之类的故事时，叔父总会皱着眉头看向别处。
然而，当我们几个小孩又一次针对神鬼展开议论的时候，叔父的神色却显得格外凝重，还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我们无法解释的事吧，就像阿文那件事……”
“阿文？阿文？”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叔父却有意避而不谈，似乎对刚才突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感到后悔不已，再怎么问他也得不到半句回答。
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出头，正是好奇心强烈的年纪，再加上对神鬼之事格外感兴趣，更加坚定了探清“阿文”事件谜底的决心。放弃对叔父的追问之后，我仔细回想叔父说过的话，发现事件背后似乎隐约存在着一个人物，即K叔叔，他是父亲自明治时代起就相知的旧友。我的心因为兴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我连一分钟也等不下去，径直飞奔到K叔叔家。
虽然着抱很大的希望，但最终还是落空了。K叔叔以“小孩子不要想这些无聊的事”为由拒绝了我的请求。我感到很奇怪，因为K叔叔平日里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为什么一谈到阿文就变得冷静、沉默起来？
接下来的两年里，没有人再提起阿文的事，就连我这个执著的小孩子也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慢慢把这名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年后，K叔叔再次向我提起了这个故事。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阿文的事吗？现在讲给你听好吗？”K叔叔打断了我的思路，他突然的行为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坚定的眼神表现出我一定要听个明白的决心。或许是受到我的眼神的鼓励，也或许是早就想吐露自己的心事，K叔叔就这样开始讲述起阿文的故事。
三
事情发生在元治元年，K叔叔当年正好二十岁。当时有一位名叫松村的旗本，他学识渊博，尤其精通西学，在幕府颇有势力。他有一个胞妹名叫阿道，几年前嫁到小石川西江户川端一户名为小幡的旗本府上，两人生有一女，名叫小春，当时只有三岁。
一天，松村在家听到敲门声，开门后看到竟然是自己的胞妹阿道带着小春回来了。松村问她为何面无血色，出了什么事，没想到阿道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要与小幡离婚，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请您协助我办妥！”
松村听完阿道的话，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帮你呢？你和小幡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你们这么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怎么现在突然就过不下去了呢？离婚至少需要一个理由啊！”
面对兄长连珠炮似的发问，阿道只是不断重复着最初的那番话，要求兄长帮她做主，自己过不下去了，一定要离婚。
松村开始还好言相劝，最后耐心耗尽，大声呵斥道：“你一个二十一岁的武士媳妇，现在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什么理由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帮你？对方能同意吗？再说，现在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小春！你让她怎么办？我就不明白了，小幡又温顺又沉稳，官做得也好好的，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非要闹到现在这步田地？”
阿道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松村暗自思忖起来，莫非她陷入了什么困境？虽然他不愿意这么想，可不得不做一个全面的考虑。老实说，阿道还算年轻，长相又出众，小幡宅邸内不乏年轻有为的武士和放荡的浪子，难不成……
松村越想越气，面部表情狰狞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着胞妹喊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就跟我走，回小幡府，对着你夫君讲出一切！给我起来！走！”
阿道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恳请兄长不要带她走，她愿意说出一切。
原来几天前的半夜，阿道朦胧入睡后，枕边出现一个披散着头发、面无血色的女子。那女子全身湿透，举止似是武士家的侍婢，正双手扶在榻榻米上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阿道被这个情景吓得险些喊出声来，但她什么都不敢做，只好紧紧地抓住棉被。
奇怪的是，睡在一旁的小春似乎也正在做着相同的噩梦，一时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阿文来了！阿文来了！”
阿道被哭声吵醒，惊觉小春也看到了那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名字应该就叫“阿文”。
彻夜未眠的阿道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却羞于对他人提起此事，毕竟自己出身武士家，如今又嫁到武士家，装神弄鬼的把戏是禁忌。然而这噩梦接二连三地出现，每当阿道庆幸又过了一天，期待着第二天晚上能一夜好眠的时候，那女子和小春“阿文来了”的叫喊声又会将她打入谷底。
四天四夜没好好睡觉的阿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即使再忧虑、再羞耻，她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于是，她下定决心对小幡和盘托出。
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夫君对此事一点都不在意，听完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你可是武士的妻子，怎么可以为这样的事发愁？”
阿道以为小幡没明白她受了多大的惊吓，然而反复诉苦和解释后，小幡反而责备她过于神经质，简直是小题大做。
面对夫君的冷漠，阿道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想，武士难道不该在妻子有困难的时候给予安慰和帮助吗？于是，带着女儿小春离开这里的想法涌上心头，再也甩不掉了。
“事情就是这样。事到如今，其他的我什么都顾及不了了，如果继续下去，只会让我和小春被那阴魂折磨死。所以，请您一定要帮助我和小春！”
松村在胞妹讲述的时候仔细观察，其妹不时由于惊恐而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又不时眼神放空、神情凝重，完全不像在说假话。他忍不住想，难道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事？然而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事情没有根据，难怪小幡不拿这噩梦当回事。可松村实在不忍心对泪流满面、受尽折磨的妹妹再多加斥责，于是暂且答应胞妹，前去与小幡交涉。
“这事件的背后，或许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松村这么想着，安顿好胞妹与小春后，立即动身前往小幡宅邸。
四
抵达西江户川端小幡府邸时，户主小幡刚好在家，便将松村请了进来。一番寒暄之后，双方陷入了沉默。松村想，自己一个堂堂武士，面对另一名武士，怎么能说出妖魔鬼怪的事？对方一定会嘲笑道：“都一把年纪了，竟然也会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正当松村出神时，小幡突然询问起胞妹的事来。
“阿道今天去府上拜访了吧？”
“是的。”
趁此机会说出来访目的吧，就算遭到对方的嘲笑也没关系。
“她对您提到那件事了吗？闹鬼什么的。哎呀，女人家就是让人没办法……哈哈……”
松村一惊，小幡没等自己提起话茬，就已经说到这个事实，不如赶快把事情说清楚吧，于是便如此这般地把胞妹对他讲的一番话对小幡全部说了出来。
小幡想，连松村都专程起来，看来这事非同小可。他眉头紧锁，再也笑不出来。
“看来，得好好调查一下。”小幡这么说着，细细思忖起来。
按理说，如果一座宅邸中出现闹鬼的情况，那么应该也会有其他人遇到或听闻过，然而小幡自己从出生到长大成人，至今闻所未闻。再向前追溯，自己已去世的祖父母、父亲母亲也从来没提到过这类话语，为何唯独阿道会撞见？
再说，就算出于某种原因，使得阿道撞见了女鬼，可她已经嫁到这里四年，女儿都三岁了，为何女鬼偏偏在这个时候才出现？
小幡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却找不到一点头绪，只好和松村商量着，先召集府内人员询问一番。首先是府中的总管，听到女鬼的事，自是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却一脸茫然，回答说从服侍上一代到这一代，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闻，也没听自己的父母提起过。之后，小幡又传年轻一些的侍从和仆役长过来，因为其中大多来自外乡，对于府中闹鬼的事也就更无从谈起。接下来是侍婢们，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一个个皆不知所措，有的甚至受到了惊吓。
询问就这样不了了之，不但没得到任何信息，反而使宅子里的人心神不宁。
“女鬼阿文的样子是浑身湿透的，那么也许池底藏着什么。事已至此，没办法，只好追查到底了。”小幡这么想着，于是一鼓作气，下令打捞池子。
翌日一早，小幡与松村二人监督着壮丁们抽池水，然而忙碌了一上午，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池子里怎么看也只有些鲫、鲤之类的小鱼，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小幡又命令壮丁们将污泥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遍，却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府邸的总管自荐拜访占卜师，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市谷，向某位著名的占卜师问卦。对方告诉他，回去之后，挖掘宅邸内西方那棵高大的山茶树根。总管回到府中，马上按照占卜师的要求做了，结果也并没有发现什么。
最后，松村提议把阿道和小春带回这座宅邸，亲自观察深夜里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了揭开事件的谜底，松村不顾胞妹的反对，硬把母女两人拽来，安置在原来就寝的房间，自己和小幡则在隔壁房间静待“阿文”的到来。至深夜，阿道根本无法入睡，突然，熟睡的小春的脸突然一阵抽搐，接着低声地呻吟着：“阿文来了……阿文来了……”然后变成了哭喊。
松村闻声立马抽刀拉开纸门，黑暗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母女二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显得格外惹人怜惜，陪同松村一直观看着的小幡也不禁惊讶起来。
“小春不过三岁，连话都说不清楚，竟然能叫出女鬼的名字……难道是那个女鬼附身在她身上了吗？”小幡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毛骨悚然，赶紧摇了摇头，想驱散身上的寒气。
五
“听说了吗？小幡宅邸闹鬼了，是个女鬼。”众口难堵，即使松村与小幡几次三番强调这件事不可外扬，然而慢慢的，闹鬼的事还是传开了。
阿道依旧夜不能寐，没办法便只好在白天睡觉，至少白天女鬼阿文不会来打扰。虽然睡眠的事情解决了，可身为武士家的媳妇，白天睡觉晚上醒着成何体统？自己要这样子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K叔叔出场了。听说小幡宅邸闹鬼的事之后，K叔叔便登门拜访，就此事探个究竟。K叔叔与小幡平素里很有交情，小幡就将家中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征求K叔叔的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