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还不能让你把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还认为我是有罪的，但我对你的判断一点都不在意。不过为了完全洗脱你对我的怀疑，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波琳是个个性冲动，而且雄心勃勃的可怜女人。说句老实话，她一直认为自己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而且还过分地相信这种力量。在我们一起搭乘电梯下楼时，她总是对我说：‘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就能像羽毛一样缓缓飘下，而毫发无损。’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可以看出我和本案没有一丁点关系，我不是凶手。而且我坚信，波琳是为了能够实践自己的神秘力量，创造奇迹，而最终走向死亡的，她完全是自杀，她自己就是凶手。
“也许还有一件事对我不利，那就是：那位死去的波琳小姐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娘，我们的结合方式当然不是你所推崇的那样，我们的结合所依据的法则，要更纯洁、更严肃。波琳不仅爱我，而且今天早上，她临死之前，还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遗嘱，要送给我和我的教堂五十万英镑。这也是事实。”
卡隆就像是个演说家，无懈可击地陈述了自己不可能是凶手。他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和说话方式，使我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差点就匍匐在他的脚下了。相较而言，布朗神父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紧皱着眉头，脸上呈现出极度困惑的神色，好像在为自己的渺小感到自惭形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四
过了一会儿，布朗神父终于开口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只要你拿得出你提到的那耸遗嘱的话，你的嫌疑就会被完全洗清，但不知道现今这份遗嘱在哪里？”
卡隆用着一种无辜的语调，好像他已经完全无罪了，缓慢地说道：“我想，遗嘱应该就在她的桌子上，她特别告诉我今天早上会写好那份遗嘱。其实我在乘坐电梯到我的办公室之前，看见她正在桌边写着。
“哦，当时她的门是开着的吗？”布朗神父问道。
“是的。”卡隆不紧不慢地说。
“原来门一直都是开着的啊。”布朗神父若有所思道，似乎想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简·斯泰西笔直地走向自己姐姐的办公桌，神情相当冷漠，就像一个冷血的罪犯。她从她姐姐的书桌上拿起一张白纸，以一种怪怪的声音说道：“遗嘱在这里。”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她，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不适合这种场合的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的，一切都无声无息。
布朗神父就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卡隆神情高贵、无动于衷地站着，站得离遗嘱远远的。我从简小姐手中拿过遗嘱，满腹狐疑地读了起来。
这份遗嘱的开头的确是遗嘱的正式形式，但在“我死后，将所有的财产都馈赠给——”之后，字迹突然戛然而止，只有一些涂写，没有任何遗产继承人名字的痕迹。我把这份奇怪的、没有结尾的遗嘱递给布朗神父。后者看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递给了卡隆。
这就像一出闹剧一样，本来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最佳证据，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是。刹那间，这位太阳神教父爆发了，他盛气凌人地逼到简跟前，用那快要跳出眼眶的蓝色眼睛盯着简，以一种尖酸刻薄的语调喊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这一定不是波琳写的遗嘱，快把真的遗嘱交出来。”
此时那个高贵的太阳教神父已经荡然无存了，那高贵优雅的声音也消失了，连带着他的伟大和良好的绅士修养也消失了。
“只有这张纸在她的桌子上。”此时的简就像恶魔一样，脸上露出了美丽而邪恶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突然，一连串亵渎神灵的话连绵不绝地从卡隆的嘴里冒了出来，他似乎想通过神使那些阻碍他的人受到惩罚。
“也许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冒险家，但你是个女杀手。是的，先生们，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正当可怜的波琳给我写遗嘱时，她那冷血的妹妹闯了进来，抢走了她手中的笔，在她写完遗嘱之前把她扔到了电梯下。”卡隆转向简，愤恨道，“你就是凶手！”
简阴沉而冷静地说道：“假如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跟你一样缺乏作案时间。这点你那令人尊敬的助手可以为我证明，因为我在姐姐摔下去的前后十分钟，一直在你的办公室打字。”
听完她的解释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叫道：“那么这么说来波琳摔下去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也就是说她是自杀的！”
“她不是自杀的，她是被谋杀的，虽然她摔下去时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就是在一个人待着时被谋杀的。”布朗神父反驳道。
这怎么可能啊，大家都不解地望着布朗神父，但他似乎也被某个小问题困住了，神情沮丧地坐着。
卡隆又吐出一串咒骂，叫道：“我想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带走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邪恶的妹妹。她杀了她的姐姐，还抢了我的50万英镑！”
“行了吧，神父，”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一切只不过是子虚乌有。”
卡隆怒吼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也是我深爱的人的愿望。对波琳来说，一切都是神圣的，在她眼中……”
这时，布朗神父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子都想通了。他清楚地说：“这就对了！那就是开始的方式，在波琳眼中——”
卡隆一听这话，原本高大的身躯一下子萎缩了起来，但仍强装镇定地为自己辩解：“你这话什么意思？又想污蔑我吗？”
布朗神父眼睛发亮地说道：“请你以上帝的名义，继续说下去，坦白交代你的罪行，在这之后说不定上帝会宽恕你的。继续说吧，在波琳眼中怎么样？”
卡隆突然破口大骂：“你是魔鬼！谁让你偷偷摸摸地窥探我的内心，你到底是什么人？快点让我走！”
我一下子跳到门口，问：“要拦住他吗？”因为卡隆已把房门打开了。
“不，让他走吧，他是属于上帝的。”布朗神父长叹一声。
五
卡隆离开后，大家都沉默着。简·斯泰西仍在异常冷酷地整理桌上的纸。
最后我打破了沉默，说道：“神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为什么卡隆会变成那样？到底谁是凶手？”
“这件事涉及两个人，两种罪行，分别是由两个不同的罪犯干的。”
简小姐已整理好她的文件，锁上了抽屉。布朗神父似乎丝毫没注意她的行动，继续说：“但这两种罪行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针对同一种缺陷，目的都是为了争夺她的财产，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处最后都让别人得了。”
“请不要绕圈子，说明白点。”我头脑发胀。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简小姐戴上她那单调的黑帽子，厌恶地皱了皱眉，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提包和雨伞，离开了房间。
布朗神父说：“简单地说，只有一句话，一句很短的话：波琳·斯泰西是个瞎子。”
“瞎子？！”我十分惊讶。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其实她们姐妹都一样看不清，要不是波琳不允许，简早就戴上了眼镜。由于她那偏激的理论，波琳总是想用意志力克服视线模糊，而不肯承认事实。因为长期疲劳，她的眼睛越来越坏。最糟糕的是，那位自称是太阳教的神父，教她用裸眼凝视灼热的太阳，并将其称为迎接阿波罗。但我们知道，那样会损害人的眼睛，并使它变瞎。
“不论那个魔鬼让她变成瞎子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确实利用这一点杀死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波琳时的情景吗？那时她宁愿自己控制电梯也不需要管理员的帮助，其实波琳和卡隆都是这样的人，这就为他作案创造了有利的环境，在这幢楼，电梯的滑动是相当流畅而且毫无声息的。卡隆就利用这两点加上波琳的失明杀了她。
“他首先将电梯停在波琳所在的楼层，从开着的门可以看到，这是太阳教神父亲自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他看到波琳正在摸索着给他写曾许诺过的遗嘱。然后兴奋地对她说，电梯已经准备好了，写完后就可以出来了。接着电梯悄无声息地升到了他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而后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来到阳台，当众祈祷，制造不在场的证据。而楼下的波琳一无所知，以为情人还在等她，殊不知写完遗嘱后她便真的要离开了。”
“天啊，这个太阳教神父太可怕了。”我大声叫了起来。
“本来他以为可以万无一失地拿到那五十万英镑，但没想到有人破坏了他的美梦。因为他和波琳的妹妹都知道波琳失明了，而且她的妹妹同样想得到那笔遗产。于是简趁着波琳写遗嘱时动了手脚。
“她们姐妹俩通常是用钢笔写字的，这对于失明的波琳来说不太容易，但是她坚信只要有强大的意志力，就一定能把字写好，只是她不能分辨钢笔什么时候需要吸墨水，因为平常都是妹妹帮忙把钢笔吸满墨水。妹妹就利用了这点，故意不给钢笔吸满墨水，而钢笔也因此写了几个字后就再也写不出来字了。卡隆进行了一次最残酷、最精彩，却无利可图的谋杀，结果不仅丢失了50万英镑，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我走到门口，听到楼上传来了警察说话的声音。我突然转头说：“你肯定在案子发生不久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对于谁是凶手，在我跨进大楼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对于卡隆是如何犯罪的，我也是在找到简小姐和那支钢笔后才知道的。”布朗神父说道。
“这一定不是真的！”我不可思议地说道，认为布朗神父一定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开始就知道波琳是被他谋杀的。因为我发现，当楼下传来喊叫声，大家忙着去看看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个神父，却面无表情，也并不往下看。这时我就知道，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期待这件事的发生。”
【作者简介】
雷蒙德·钱德勒（1888～1959）
他是侦探小说史上最伟大的名字之一，他是艾略特、加缪、钱钟书、村上春树等文学大师最崇拜的侦探小说家，被称为“文学大师崇拜的大师”。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位被写入经典文学史册的侦探小说大师，他的作品被收录到《美国文库一》中。他共创作了七部长篇小说和二十部左右的短篇。钱德勒被誉为硬汉派侦探小说的灵魂，代表着硬汉派书写哲学的最高水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