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里斯·勒布朗
一
一八零六年十二月一日，《巴黎晚报》头条刊登了一则轰动全城的消息：
德·特勒·苏比兹家族二十年前失窃的宝物，已由弗洛里阿尼爵士觅得，爵士持续追踪此案，终于使多年的积案得以告破。目前宝物已经物归原主。
这一天，对整个巴黎来说注定是个难眠之夜，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条消息。这是怎么回事呢？事情还得从一七八二年的德·特勒·苏比兹家族说起。
德·特勒·苏比兹家族有一件传家之宝，是整个家族的骄傲，那就是在当地闻名遐迩的“王后项链”。每当德·康尔—博瑞伯爵夫人戴着它出席舞会时，她总能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
“王后项链”为何能引起全城热议？原因是这条项链来历不凡。路易十五为讨得其情妇——杜·巴利夫人的欢心，花费巨资找来最好的工匠沃尔博和巴桑热打造了这条价值连城的王后项链。后来，德·罗昂·苏比兹红衣主教密谋把项链献给玛丽·安托瓦奈特皇室，在一七八二年六月的一个夜晚，由于奸细告发，事情败露，参与阴谋的德·拉莫特伯爵夫人在她丈夫和同党德·沃尔顿的帮助下把项链上的钻石拆下来由他们几个人分散藏匿。
那么多的钻石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品吗？由于年代久远，现在只能肯定镶嵌钻石的托子绝非赝品。德·沃尔顿当初趁德·拉莫特伯爵和夫人匆匆拆卸沃尔博精心打造的钻石之际，偷偷保存了镶嵌钻石的托子。后来他在意大利把托子转卖给了罗昂红衣主教的侄子和遗产继承人——加斯通·德·特勒·苏比兹。他曾在罗昂红衣主教倒运时援手帮助过叔父，因此成为其遗产继承人。为了表示对教父的纪念，他从英国首饰商杰弗里斯那里买到当年遗失的部分钻石，然后设法配上一些同样大小但质地逊色得多的钻石，仿照原样重新镶制了这条王后项链。德·特勒家族始终把这条项链作为传家之宝并世代相传，尽管世事变迁，家族渐衰，但后代家族成员宁可减少开支，也绝不会变卖这件王家宝物。现在的这位伯爵更是在里昂信贷银行租用了一个保险箱，专门存放这条项链，只有当妻子要戴它参加舞会时他才会在当天亲自把它取出并于第二天亲自放回保险箱，好像天下人都在打这条项链的主意，唯恐出现半点差错。
一七八五年三月十六日，国王设宴招待瑞士使者，德·特勒家族应邀出席。这个没落的家族如果能赢得国王的瞩目，那将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而撒手锏就是王后项链。为了这个招待会，伯爵先生去银行取出项链为夫人戴上。熠熠发光的钻石在夫人白皙皮肤的映衬下辉映出惊艳的华丽，那天晚上伯爵夫人可谓岀尽了风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天遂人愿，国王果然也被她那华丽的气场所吸引。如此高贵的项链，似乎也只有在伯爵夫人身上才能显示出如此高雅、如此雍容华贵的姿态来吧。
宴会过后，德·特勒伯爵回到克雷泰伊府邸，内心充满喜悦，他不仅为妻子感到骄傲，更为拥有这个令家族显赫的珠宝而兴奋不已。他帮伯爵夫人把项链从脖颈上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像从医生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把项链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仿佛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随即，他把这条项链装进刻有红衣主教纹徽的红皮首饰匣，放到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其实是和卧室相通的凹室，不过跟卧室是完全隔开的；要想进入这个小房间，必须从卧室那张床的床脚跟前经过。伯爵跟往常一样，将首饰盒放在高处的一块搁板上，藏在一堆丝袜和内衣下面，然后他把卧室房门从里面反锁便和夫人就寝。当晚相安无事。
二
第二天早上，伯爵一早起床打算先把项链存到银行再回来吃早餐。他穿好衣服后下楼吩咐马夫备马，然后上楼回到妻子身边。
夫人还没有离开卧室，女仆正在帮她梳妆。她朝伯爵问道：“你要去银行吗？”
“对，先把这事办了，放在家里我不放心。”
“嗯，说的也是呢，放银行才让人放心。”
伯爵走进那个小房间，不一会儿，便听他问道：“亲爱的，你来动过吗？”
她回答说：“什么？没有啊，我从没拿过。”
“你一定把它挪到别的地方了吧。”
“我根本没有！从昨晚开始我就没开过那个门。”
伯爵走了出来，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说话也磕磕巴巴的，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没有？不是你？那会是谁……”
夫人陪伯爵再次走进小房间，两人心急如焚地到处寻找，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丝袜和内衣也给翻了个遍，甚至有的凌乱地扔在地上。伯爵嘴里不住地念叨：“这下没救了……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昨晚把它放到银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儿了……我们再怎么找也没有用了……我昨晚就放在这儿，就在这块搁板上。”
“没准你记错了，再仔细想想有没有放到别的地方？”
“没有，就是这儿，每回都放在这块搁板上，我不会放在其他地方。”
小房间光线昏暗，也没有电灯。他们点燃一支蜡烛，忐忑不安地把那些丝袜和内衣都搬出来。等到东西被清空以后，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那个昨天还光耀门庭的王后项链不见了。
做事果断的伯爵夫人命令仆人不准擅自进入卧室以保护现场，并马上差人请来呼和伦杰探长。呼和伦杰在当地素有“神探”之称，他曾查出多件常年积案。探长闻讯后当即赶来，了解原委以后，他问道：“伯爵先生，您能肯定晚上不会有人进入你们的卧室吗？”
“绝对肯定。我睡觉一向很警醒，一有风吹草动我就知道，更何况昨天晚上我还把门反锁了。今儿早上我妻子拉铃唤女仆送茶水的时候，还是我去拔开插销的呢。”
探长从伯爵那里得知没有其他通道可以进入那个小房间，唯一的窗子也被堵死了。但探长还是想看看那扇唯一的窗子，说不定能从那里找出些破绽来。
他们点了几支蜡烛，呼和伦杰探长立刻注意到窗户并没有被完全堵死，只是用一口壁橱堵到了齐腰的高度，而且壁橱和窗扇之间还留有很大一道空隙。
德·特勒伯爵解释说即使没有完全堵死，若有人想从窗户进来也是徒劳，因为若是进来的话肯定会碰到衣橱，势必弄出很大的响声来。
“这扇窗子外面是什么地方？”探长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一个内天井。”
“这是一层还是两层的？”
“两层的。不过别人休想从这里进到房间里来。在和仆人住的那层高度相同的位置，我们架了一个细铁丝网。本想防贼，但也因此挡住了阳光，所以这个小房间光线不好。”
探长把壁橱移开后发现上面并未留有手印或是搬动的痕迹，由此来看，没有人从窗外进来过。
“难道那条项链是从我们的房间出去的不成？”伯爵问道，“但要是这样的话，与卧室被反锁这件事说不通，因为不可能有人在门外把门从里面反锁！”
探长沉思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侧过身去向伯爵夫人问道：“伯爵夫人，除了您和伯爵先生，府上还有人知道您昨天晚上戴过这条项链吗？”
“那当然，项链是我的，我没有必要瞒着别人。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把项链放在哪儿。”
“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没有……除了一个人。”
“夫人，那个人是谁？这极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请你把话说清楚。”伯爵很急切地问道，眼里充满了渴望的光。
她对丈夫说：“是利得里斯。”
“利得里斯？她怎么会知道呢，我都是悄悄把它藏好的，她不可能知道。”
“你能确定你以前从房间里取项链的时候不被她看到吗？”
伯爵和他的夫人此时都沉默不语。
三
利得里斯是伯爵夫人在女修院寄宿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她们在学校里关系很要好。毕业之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朋友的劝告，执意和一个工人结婚了，并因此和家里人决裂。她婚后生活很艰苦，特别是孩子出生后，常常食不果腹，更加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后来竟然抛弃她娶了一个酒吧的陪酒女郎，她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伯爵夫人见她可怜，就让她住在家里。
伯爵夫人对探长说：“她在这也不是白住，经常会帮我干些活儿，她很勤快，手也很巧。”
“她住在哪里？”
“就住在这层，离得很近，就在过道的另一头。还有，她的厨房里有个窗户。”
“那窗户朝着哪儿？是这个天井吗？”探长问。
“没错，就是现在正对着我们卧室天井的那扇窗子。”
话音落下，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各自心里都盘算着什么。
随后在探长的请求下，他们决定一起到利得里斯那儿看看。
进门时利得里斯正坐在桌子旁边做针线活，她的儿子坐在床上看书。房间里连火炉也没有，在这寒冷的冬天，房间里显得格外冰冷，一个内阳台被隔成厨房，两块搁板上放着些简单的炊具，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探长连问了她几个问题，被问及项链失窃之事时，她的神色显得异常紧张，昨晚正是她为夫人佩戴项链的。
“噢，天哪！”她高声说道，“谁能想到项链会这么丢了呢？”
“您昨晚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嫌疑犯有可能是从您的房间经过到达伯爵房间的。”
当她听到探长这么问时，竟放声大笑起来，难道她没听说过嫌疑犯常常用笑声来掩盖写在自己脸上的真实想法吗？
“不可能，从昨晚起我就没有离开过房间，我几乎不出去。再说了，从这儿到伯爵夫人的窗台有三米多远呢，人是不可能跨得过去的。”她边说边打开阳台的窗子指给探长看。
“好像没有谁告诉您项链是从那儿被偷走的吧？”
“不用说也猜得出来，因为项链就在那个小房间里啊！”
“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呃？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晚上项链藏在那儿，是伯爵先生您这么说的啊！”
她年纪不大，看上去却显得老气而憔悴，但脸上带着温顺的表情。她沉默了一阵子，突然把儿子拉到身边紧紧抱住，仿佛是遇到巨大危险时母亲出于本能强烈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孩子双手也环抱着母亲，懂事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离开利得里斯的房间以后，伯爵对探长说：“您不是在怀疑她吧？她的为人我知道，我甚至可以为她担保。”
“本来我还有点怀疑她会不会被别人利用参与了犯罪，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她不像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即使她很潦倒。”
神探呼和伦杰的调查似乎没有什么进展，此后这件事由预审法官接手继续调查。他传讯了伯爵家的所有人，包括伯爵夫妇，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小房间，查验门的插销，又搜查了利得里斯的房间，甚至把小房间那扇窗关上让人模拟小偷进行试验，又派人在内天井上下检查了八百遍……结果都无功而返，几乎找不到任何对案件有利的线索。
调查范围再一次缩小到利得里斯身上，但是她这三年来一共只出过四次门，且都是为伯爵家采购物品，要说她私通情夫盗走王后项链根本不可能，因为没有哪对情人三年来只见四次面。利得里斯是德·特勒夫人的同学，伯爵夫人却对她颐指气使，全然不顾同学情面，只把她当做贴身女仆和缝纫女工。伯爵府的仆人们常议论这件事。
预审法官和探长一样，最终也是无果而归。他说：“门被反锁了，窗被堵死了，嫌犯作案不留痕迹，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我们无法知道是谁作案，即使知道罪犯是谁，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作案的。来无影去无踪，简直是不可思议。”
四
历时四个月的调查没有取得丝毫进展，此案也就成了积案。警方和当地人私下讨论想必是伯爵夫妇家道败落，走投无路，变卖了王后项链，但碍于情面，只好编了一个谎言。是真是假，我们不得而知。
伯爵夫妇本就是靠着祖辈留下的丰厚遗产才得以维持那种奢侈生活，王后项链是其家族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种信誉担保。王后项链的丢失，对伯爵夫妇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债权人纷纷找上门来，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客气了。伯爵夫妇陷入了还债的旋涡中，只好忍痛将部分财产所有权转让或出售，甚至将房产让与债权人作为抵押。总之，王后项链就像伯爵府的镇府之宝，自从它失窃后，伯爵府的生计一日不如一日。
伯爵夫人把气撒在利得里斯头上，当着其他仆人的面对她恶言相加，叫她干比别的仆人重两倍的活儿，却只给她一半的工钱，正式把她从友人之席贬入仆人之列，又不时找出种种理由为难她，最终辞退了她。
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利得里斯离开伯爵府邸一段时间后，伯爵夫人意外地收到一封她的来信。
夫人：
您对我的照顾与关怀，我感激不尽，因为我知道钱一定是您寄给我的。除了您，没有人会关心我这个穷困潦倒的人了，更不会知道我的地址。如果猜错了，盼您见谅，并请接受我对您由衷的祝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伯爵夫人对她根本没有什么照顾，更别说关怀了。而且她也知道夫人是有意把她赶走的，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让伯爵夫人感到内心不安？
伯爵夫人带着种种疑问，立刻差人修书一封要求她把事情说清楚。利得里斯很快回信了，原来她从邮局里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件，里面附有两千法郎的支票。她还随信把信封寄来，上面盖着巴黎的邮戳，寄信人没有留下其他有用的信息，地址显然是假的，笔迹也像是有人故意造假的。
这些钱到底是谁寄给她的？从哪儿寄的？为什么要寄给她？带着种种疑问，警方对此进行了跟踪调查，但寄信人有备而来，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