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很晚,博、泰戈尔和艾尔茜还在谈论血统与家族史,谈论他们知道的最新消息,某某人在哪儿,干什么了,谁死了,谁到南方寻求发展的机会了。偶尔也发现他们之间有需要澄清的误解和分歧。艾尔茜时而坐下来,边听边补充一些她知道的消息,时而向博提个问题,时而站起来继续干日常的零星活计。安娜贝尔只是倾听,艾尔茜不让她帮忙。她说,没什么可干的,只是她自己干惯了,闲不下来。
天晚了,博起身到外面解了个手。他返回来时,泰戈尔愁眉苦脸地说:“我从土地委员会得不到土地、补助金和别的应该得到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博,等待他的反应,也许希望他能帮助他分析一下失败的原因。
博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弯下腰,两臂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那条狗。“这条小狗的皮肤已经严重晒伤了,”他说,“如果你们不好好看护它,会患上皮肤癌。可以给它买管药膏抹一抹。”
“谁掏钱呢?”泰戈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和那些人打交道。”他向艾尔茜那边看了看,似乎请求她的支持,希望她理解自己的处境。艾尔茜正站在洗涤池旁边打开一个装着两公斤炒蚕豆的马口铁桶,安娜贝尔曾经在布兰贝的自助食堂里看见他们用过这种桶。艾尔茜停下手中的活儿,把桶抱在胸前,回过头看着泰戈尔,仿佛为他感到骄傲,并且知道他属于那种不会干错事的男人,但是却遭受了冷漠和不公平的待遇。“他说的是真的,博。我们没有从土地委员会得到任何东西,莱斯只告诉我们等待。”
“这话他已经对我们说了好几年了。”泰戈尔把脸转向博,“你得到过什么东西吗?”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博说,“如果你想得到土地委员会的补助,就得参加他们的会议,就得认识那些头头脑脑,就得在土地委员会里有关系,或者像莱斯那样,自己就在土地委员会任职。”
“我曾经去参加过一次会议。”泰戈尔说。他凝视着饼干桶,半晌没有说话,“有的人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就是种族主义者。”
从这句话里,安娜贝尔听出一种强忍着的愤怒、敌意和怨恨。这种愤怒和怨恨很普遍,而且可能指向曾经设法从混乱无序中寻求好日子的任何一个人,不论白人还是土著人。
谁也没有吭声。博在对那条小狗亲切地喃喃着什么。似乎都在小心谨慎地观察。
泰戈尔说:“在那次会议上,我碰到一个名叫埃娃的女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吧,她站起来对会议室里那些人说,他来这儿干什么?印度人没有资格参加会议。于是我再也不去参加他们那些会议了。”他四下张望,观察大家的反应。
莎拉赫从母亲身边走过来,坐在父亲的腿上,伸开双臂搂住父亲的脖子。她坐着,与父亲一起向外面凝望着埃娃们和委员们那个充满敌意的世界。
博婉转地说:“埃娃一肚子坏水儿。她曾经假装他们家族是多年前从西班牙来到这一带的。她经常穿着那种镶荷叶边的裙子,头上围着头巾,打扮得活像个欧洲农妇。”他把手放在帽子上。
“你们都知道,她头上围着围巾,戴着许多首饰,穿镶褶裥饰边的裙子。”
大家看着他,都咧嘴笑了起来。
“好啊!西班牙人,或许是意大利人?”博说,“老电影里,女人们戴着手镯、脚镯和大耳环。埃娃过去还常常在脸上厚厚地抹上一层粉,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白点儿。”他轻声笑了笑。
“道格尔总说,她打扮得像个意大利音乐爱好者。”
众人哄堂大笑。
“几年前,许多人都装扮成白人。”博用一副“实事求是”的口吻说。他伸出手,画了个圈儿。
“在道桑和麦克尼一带,许多土著人依然打扮得像白人。沿着这条路往北,就没有那么多了。”他俯身握紧小狗的嘴和鼻子然后朝它的眼里望去。小狗后仰着盯住他看,粗短的尾巴抽打得轮胎垫子砰砰地响。他摇了摇小狗的脑袋,然后松开它的嘴和鼻子,直起腰,把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掏烟叶。
“那时候,我们来到城里,埃娃和她的同伴们都不想搭理我们。我们也觉得她们似乎高不可攀。可是后来,他们一见土地委员会拿钱资助土著人,就摇身一变,都成了土著人。现在,他们把自己选进办事机构,就不对别人说他们自己不够资格了。他们还生怕有人提醒他们,曾几何时,他们都自称西班牙人。”
众人哈哈大笑。泰戈尔插话说:“西班牙舞蹈家。”
“埃娃就是那样的人,”博说,“她现在不往脸上涂脂抹粉了,而是把脚上的靴子擦得亮光闪闪的。”
众人笑得更欢了,接着他们陷入沉默。泰戈尔说:“生活就像水墙一样。”
“说得对,”博赞同他的说法,“水墙。”
“它一旦失去控制,就会冲垮所有的东西,自己也随后消失,到头来什么也不存在了。”泰戈尔与女儿脸贴脸坐在一起,穿过窗口,凝望着傍晚的天空。“瞧瞧那晚霞吧!”他说。高悬在天际的火红灿烂的云霞映亮了屋子。他们都坐着观赏那绚丽的晚霞。没过多久,傍晚瑰丽的天空变成灰色。艾尔茜打开电灯。
泰戈尔说:“你应该去土地委员会给自己买回沃尔比纳,博。”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博的身上,等待着听他说什么。他仔细看着手里的香烟。
“对于你这样的人,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泰戈尔说,“对于解决这类问题,他们设有专款。”
艾尔茜平静地说:“博不希望土地委员会介入沃尔比纳。他不是为土著人收回那块土地。”
“那么,他是为谁收回沃尔比纳呢?”
艾尔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博。博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那条狗,一声不吭。烟味一直飘进厨房。
“博想为他奶奶和埃因·雷尼收回沃尔比纳。”艾尔茜注视着博,直到博抬头看她,露出笑容为止。
“你知道比尔·斯蒂尔林还活着吗?”
“是的,我知道他还活着。”
艾尔茜把脸转向安娜贝尔。
“比尔·斯蒂尔林就是那个土地代理商。那天,就是他和朱迪·霍利带着那份出售合同从城里到沃尔比纳去见博的奶奶的。他和他的孙女住在柯林斯维尔。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知道博的奶奶是否真的签署过那份出售合同。”
博平静地说:“奶奶从来没有签署过出售合同。”
泰戈尔说:“你需要一份文件,博。那个老家伙活不了多久了。在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你应该从他那里弄到一份证实你奶奶从来没有签署过出售合同的书面证明。你还需要合适的证人。地方行政官,或者警长,他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人。”
博咂着牙说:“我爸爸总说,人们在纸上对你撒谎比当面对你撒谎还容易。”
泰戈尔说:“那话也许没错,可是对你来说,起作用的是文件。不管你自己心里多么明白,如果没有文件,就一事无成。事情就是这样。没有文件证实,法庭不会听你的。没人听你的。要坦然地正视那些法官,谁都不能只凭口头影响他们。”他把脸转向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知道我的话是正确的。没有文件,你什么事也干不成。看见朱迪·霍利利用他那份文件都干了些什么事吗?看见他那份出售合同了吗?何况那还是一份伪造的文件呢。”他逐一环顾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是否赏识他的理论的正确性。莎拉赫和他一起环顾,察看父亲的真知灼见给大伙儿留下的印象。泰戈尔哈哈大笑,爸爸和女儿互相拥抱,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去把我的吉他拿来。”泰戈尔吩咐女儿。可他搂着她的腰没让她走,于是她回转头看着父亲,等待听他下面要说的话。
“那就是他们所谓的证据,幻想!在这个世界,证据不在一个人的语言,而在他手里的文件上。如果没有文件,即使最优秀的人,也只是一个撒谎者,还是个贼。不仅你们的老一辈人要找回他们的文件,我们大家无论如何也要靠文件办事。他们就是用那样的骗局,把我们的耶稣基督的手脚钉在十字架上处死的。”
博低声说:“又来了。”
泰戈尔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怨恨,说道:“你可以嘲笑,博,可是在我们这个家,就是按照耶稣的思想生活的。”他又把脸转向萨拉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