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尔把照片放在地上,然后向外侧一滚,像准备举重的举重运动员一样,在地上趴了片刻。他拿起照片,然后一手扶着墙壁,单膝跪地,嘟哝着一使劲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就变了个样,庞大的身躯,庄重、严肃、优雅,超然物外,由于陷入对另一个世界的思索而喜悦。他缓步走到火炉旁边。安娜贝尔正半躺在睡袋里喝茶。他俯身把照片放在她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向她点了点头,迎着她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仿佛告诉她,那张照片就交给她保管了。他转身从博的手里接过早餐,低声说了谢谢。
“如果你想再吃点,就敞开肚子吃,多的是。”
阿尼尔仔细察看了一番盘子里热气腾腾的早饭。
“你还打算烤肉吗?”
“我们会烤的。”
安娜贝尔拿起照片端详着。“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阿尼尔?”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明知道没有什么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说明她对他的处事办法还很不了解。但是她想知道,想听听他对她的发现表示一些热情。
阿尼尔停下脚步想了想。“是的,”他轻声说,“照片很好。”郑重地发表了他的意见:很好。他走到门廊,弯下腰,一手扶着墙,先把盘子放好,然后背对他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门阶上。
“这两个鸡蛋是给你煎的。”博说。
安娜贝尔看了他一眼。
博把煎锅倾斜过来,小心翼翼,生怕弄碎蛋黄。“你是旧地重游,”博说,对安娜贝尔的问题做出回答,“于是这些东西就如期而至,找你来了。”
“我们两家人一起出现在这张照片上,”安娜贝尔说,“你的祖父和我的祖父。”
“照片不会撒谎。”博亲切地表示同意。
安娜贝尔向阿尼尔望去。他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他耸起肩膀,俯身在盘子上方,全神贯注地吃他的早餐。安娜贝尔断定,他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仔细品味着,仿佛在构建一个价值永恒的目标,除了食物,别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在意。安娜贝尔俯视着手中的照片。“她的确很漂亮,”她说,“你祖父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她唯一的照片吗?”
“你从睡袋里出来吃饭好不好?”博问,“鸡蛋就要煎好了。那是我见过的奶奶唯一的一张照片,不过在其他什么地方肯定还有。乔治·比格斯一直不停地拍摄。我爸爸说,他不仅是个优秀的牧场主,而且还是个出色的摄影师。乔治·比格斯酷爱摄影。爸爸说,乔治·比格斯不论在这一带走亲访友,还是随着牛群旅行,总有一匹额外的驮马驮着笨重的老式照相机、三脚架和一箱又一箱的玻璃底片。有一次在兰诺,老尼莉就让我和道格尔看过整堆整堆的照相底片,有几箱放在那幢住宅的什么地方,很可能放在屋顶下面。”
安娜贝尔说:“我曾经找过那些照相底片,你还记得吗?我倒没想过往屋顶看一看。”她把照片放在一边,然后从肩上取下毛毯,站起来穿上衣服。
博注视她片刻,然后低头看着照片。“奶奶长得非常漂亮,老了之后也仍然是个漂亮老太太。她本来可以再嫁上五六次,但她一直没有改嫁。不论是白人还是土著人,她都没有改嫁过。在她的余生,对埃因依然忠贞不渝。”
他俯身用手指指着坐在埃因·雷尼前面的姑娘。“这是凯瑟琳·比格斯,乔治·比格斯的大女儿。人们原以为埃因打算娶她,可是他却娶了我的奶奶,这让所有人惊奇得不知所措。奶奶过去常常为照片中的埃因斜着眼睛瞟她而暗自发笑。”博向火炉转过身去。
“吃完鸡蛋和香肠以后,你可以再烤几片面包。这些煤块的火候正适合烤面包。”
安娜贝尔见他把香肠和腊肉挪到锅的一边,然后在锅里为自己煎了四个鸡蛋。
“我们待会儿就收拾行装,在去沃尔比纳以前,先去艾尔茜和泰戈尔家一趟。”博没有朝四周张望。
“艾尔茜是莱斯·马拉的妹妹,是位善良的妇女。你们两人肯定能和睦相处。”他又用叉子指向墙壁,指向东南方。他眯起眼睛,好像打了个“时间差”,提前看见了他描述的对象。
“艾尔茜和泰戈尔过去住在萨里纳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居民点里。泰戈尔在铁路上当了几年装配工,直到生病不能工作。生病以后,他再也没有恢复。几年前,他变成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全家人都信了教,不过,上帝并没有眷顾他们。泰戈尔名不副实。他追求艾尔茜的时候,莱斯就那么评论过他。这个评价倒也贴切,泰戈尔无可辩驳。他的父母亲都有部分印度血统。早年间,他们家是从斐济那边迁来的。他们目前住的这幢房子是莱斯给泰戈尔和艾尔茜弄来的,房租免费,房子归土地委员会所有。”博用铲子把鸡蛋翻了个个儿。
“要多烤几片面包,”博说,“我们从科利斯弄到一罐英格兰橘子果酱。我和阿尼尔要好好品尝一番。”
吃完早饭,阿尼尔回到卡车驾驶室里,独自呆着,接着就响起持续不断的打击乐声。安娜贝尔收拾好餐具。早晨悄然逝去。山脚下的城镇一片静寂,偶尔传来公路上过往车辆的声音和狗叫声。远处的灌木林那边,有人开动着重型机械,机器的隆隆声时断时续。上午10时左右,风又刮了起来。流动的空气犹如某种神秘的力量试探着前进的道路。
博蹲在火炉旁边,一边喝茶抽烟,一边把檀香木棍加在煤块上观察燃烧的火苗。带有灌木林气味的厨房里弥漫着芳香的烟雾。他对这种恬静的日子似乎恋恋不舍。他也许在等什么人,在逐渐增强的风力中,倾听他们来临的脚步声。屋顶松动的波纹铁皮不停地晃动。博站起来用铁丝在门上做了一个灵巧的搭扣,好像他决意要暂住在梅的旧居里了。他检验搭扣,直到认为能顶住风的袭击才心满意足。
中午过后,博才渐渐活跃起来,似乎因为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刻。他站起来伸伸腰,低头看着安娜贝尔。她正坐在门旁的背风处的阳光里。
“昨天晚上你按摩得真好,亲爱的。”
安娜贝尔抬起头,微笑着伸手拉住他的手。
“今天晚上我还给你按摩。”
博站着端详着她。
“你好吗?”
“找到奶奶的照片真令人高兴。”
“是的。”他说。他把脸转向火炉。
“我想我们不必把火熄灭,就让它烧去吧。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走吧。”
走出门外,博把新做的搭扣扣上,然后推推门。“扣牢了,”他说,“不论他们何时回来,这个搭扣都会在这儿迎候他们。”风在加速,越刮越紧,天高云淡,阳光灿烂。他们重新戴好帽子,遮挡住炫目的阳光,从城区外延伸到地平线的灌木林上方,笼罩着一片银白色的折射回来的光。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的辽阔高原上,圆锥形的山峰拔地而起。安娜贝尔把帽檐压低,用手指扶了扶墨镜。
他们驱车离开时,安娜贝尔在座位上转过身,回头张望从姨妈梅家破旧的厨房烟囱袅袅升起的炊烟。湖水映照着冷漠的天空,寒风吹皱了冰冷的湖面。尽管炊烟袅袅,但那幢房子似乎被彻底遗弃了,好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捡来回收的东西。水库近岸,一堆黄色垃圾袋和一张丢弃的床垫中间,一辆锈迹斑驳的汽车半淹在湖水里。这是灿烂阳光下一处没有浪漫色彩的不祥之地。她转回头来,面对前面的公路。那张珍贵的照片藏在她的手提包里,一想到它就感到欣慰,仿佛那是她下一段旅程的通行证;好像雷尼奶奶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向她传递了认可的信息;仿佛古老的沃尔比纳正热烈欢迎她,并向她致意。她把乔治·比格斯送给雷尼奶奶的结婚礼物从被朱迪·霍利污辱的命运中拯救出来,这使她感到十分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