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六,我们孩子坐在奶奶的那辆法戈牌旧卡车的车厢里,从沃尔比纳来这儿打网球。有姑娘,也有小伙子;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奶奶从来不让我们耽误网球比赛。她总说,一对优秀的双打选手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博笑着看了安娜贝尔一眼,“在大多数联赛期间,你姐姐伊丽莎白、你妈妈和你爸爸都在这儿参加比赛。我和你母亲搭档,参加过许多次混双比赛,和伊丽莎白也搭档过,她们俩都是优秀的双打运动员。在那个时期,在网球比赛中我们都能默契地配合。联赛结束以后,你们家的人常常留下来,参加晚上在电影院举行的宴席。宴席结束后,还有舞会。你姐姐可真是个舞迷,她喜欢跳舞胜过一切。我猜想,你爸爸只想回家。”
安娜贝尔想象着那个时期的博与伊丽莎白。她向博望去。
“你和伊丽莎白跳过舞吗?”
“偶尔跳过几次,”他以一种不情愿的语气说,“她跳得很好。我想,在她不再跳舞以前,你姐姐和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跳过舞。”
安娜贝尔望着他,可是他不再提供更多的情况了。她虽然没有通过提问的方式进一步强迫他谈论关于她姐姐的话题,可是她的确想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过比跳舞更亲密的接触。在姐姐风华正茂的那个年代,沃尔比纳牧场的那帮牧工对伊丽莎白都虎视眈眈。那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涉足却已悄然逝去的世界。那时,她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个世界,但却在她梦想的欧洲某个地方经历了命运之神带给她的更大的快乐。哦,她现在在这儿,又重返故里。她伸手抓住博的手。“要不是你,我永远不会回来。”她说。
“我也不会独自回来。”
博让发动机空转着向十字路口驶去,然后朝右拐向壳牌石油加油站。在马路上行驶了五十多米,在临街一幢高大的波纹铁皮和木结构的房屋旁边停下来。横跨房屋上方那块褪了颜色的广告牌上写着:台球馆暨电影院。隔壁的游廊前面,一块风吹雨淋的标牌挂在一个钉子上,上面写着“待售”二字,标牌在风中晃来晃去。一条深排水沟和一片没有修剪过的草坪把车行道和房屋旁边的红砖人行小道分隔开来。
博关闭了发动机。他们默默地坐着。博俯在方向盘上抽烟。
阿尼尔把车停在他们后面,卡车轮胎把砂石压得砰砰作响。
博打开车门,走出三菱越野车。他看着安娜贝尔。
“把照相机拿来怎么样?带着闪光灯呢。”他关上车门,快步走开,到后面嘱咐阿尼尔几句。
安娜贝尔从贮物箱里取出照相机,然后从三菱越野车里走出来。她跳过排水沟,抬高脚步,穿过茂密的草丛向红砖人行小道走去。阵阵寒风吹过房屋的周围。她竖起衣领,仰头观看波纹铁皮建筑物的高屋檐正面。“这幢建筑物是妈妈和爸爸在过去五十年里的活动中心。”她说。
博走到她身旁,推开倾斜的木门。
“我们曾经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他从明媚的阳光下走进一片昏暗,屋子里,几乎水平的光束纵横交错。
“每个星期六的晚上,科隆山的全体居民都聚集在这里,包括我们全家。屋里烟雾弥漫,大家都背靠那些帆布椅子,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银幕,在黑暗中紧张得双膝发抖。”
安娜贝尔跟着他,从灿烂的阳光里走进黑洞洞的放映大厅。她站在门旁注视着博,建筑物的支架和松动的铁皮东摇西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她仿佛被困在一条遗弃的船上。博靠着后墙,借助一片明亮的光线密切注视着,然后举起胳膊抓住看上去像脚手架似的横杆。他的头被笼罩在香烟金色的烟雾中,在仰望那个不可思议的装置。它是用齐胸高的、直径为四到十二英寸的镰叶相思树交叉地捆缚在一起做成的。他用手指着那个装置。
“你应该给这个东西照张相。我想,你再也不会见到这东西了。”他拍了拍横杆,“这可是你可以描述为欧洲人重要遗迹的那种东西。”他来回摇晃着横杆,“还支撑在这儿呢。”
安娜贝尔取出照相机。她把相机举在眼前,通过取景器仔细端详着他。淡褐色的宽檐帽朝后倾斜着,柔和的光线洒在他漂亮的脸庞上,他穿着褐黄条纹相间的衬衫,柔软的肚子把工装裤上方撑得鼓鼓的。他仰头观看摇摇晃晃的放映平台时,裤带上的银搭扣闪闪发亮。他正值壮年,但已不再年轻了。他站着等待拍照的时候,他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她感到生气。通过照相机她看到的不是现在的博,而是那个与城里的姑娘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小伙子。她按下快门。没有任何动静。她大声说:“胶卷用完了!”
凄厉的寒风呼呼响着,博握住横杆站在那里,把自己装成背着行囊到处流浪的人正在流浪途中的样子,好像期待着别人对他这段历史的赞赏。他大声说:“放映员老比利·柯林斯过去常常整夜陪伴着电影放映机坐在这个放映平台上。为了舒服点,他经常动来动去,结果,他一挪动屁股,放映机就摆来摆去,影片在屏幕上到处晃动。我们就齐声呐喊:‘比利别动!’而每当电影放到令人提心吊胆的关键时刻,他似乎总要挪动屁股。他一次放映两部电影,中间隔有一段喝牛奶加冰淇淋搅拌而成的饮料的时间。一部是给男人们看的美国西部电影,一部是给妇女们看的浪漫故事影片。不过每个人都是两部都看,而且从不抱怨。如果某部影片特别受欢迎,下星期他就再放映一遍。我、道格尔和奶奶,还有你们家的人,把《真正的勇气》看了三四遍。妇女们喜欢影片中的那个小姑娘,而男人们却喜欢约翰·韦尼的风度。不管面对什么艰难险阻,他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往无前地骑马驰骋,义无反顾地完成既定的任务。我至今还记得那部影片。”
安娜贝尔朝他大声喊道:“胶卷用光了。”
博松开横杆,向旁边走去。“哦,这下可糟了。”他笑嘻嘻地说,“也许在加油站的商店里能买到胶卷。”
安娜贝尔见他在放映厅里闲逛,皮靴的后跟踩得地板咚咚作响,不时弯腰仔细察看到处立着的长帆布躺椅,似乎寻找某一把椅子。有些躺椅的一部分坍塌在另一部分上,几乎折叠成类似人体的形状。老鼠粪随处可见,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银灰色尘土。
“看见那几个字母了吗?”博用食指指着一把椅子的腿,“那是我的名和姓的缩写:IBR———埃因·博·雷尼。”
安娜贝尔出神地注视着他仔细察看、使他记起往昔岁月的场地,像追赶猎物的小狗,发现地板下面老鼠的足迹一样,既激动又兴奋。松动的波纹铁皮屋顶和镰叶相思树横杆被风吹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声音。傍晚惨淡的阳光照射在纷飞的尘土和茂密的草丛上。他们置身其间的影院大厅即将分崩离析了。注视着博,安娜贝尔突然意识到,在她看来,博的好几次行动似乎都是荒谬可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怎样一幅悲凉景象吗?不仅对这个城镇孤苦伶仃地被遗弃漠然视之,而且对这个城镇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完善、而成熟和发展壮大无动于衷。她对科隆山的记忆根本算不上记忆,而是一种怀旧的不可靠的虚构。倘若史蒂文看到这个地方,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她转身走出电影院,跨过排水沟。三菱越野车驾驶室里的温暖使她感到高兴。她不知道博打算在什么地方过夜。显然,他们赶不到沃尔比纳了。她竖起短上衣的衣领,双臂交叉,然后闭上眼睛。她突然感到沮丧,感到精疲力竭。狂风吹打着三菱越野车,连驾驶室都在轻轻摇晃。她很快就昏昏欲睡,脑海中倏然浮现出年轻人跳舞的情景。那是在临时舞场跳的一种过时的舞蹈。姑娘们穿着镶花边的连衣裙,花边下摆款款悬垂在姑娘们裸露的双腿周围。她们仰着头,跺着脚,咯咯地笑着,让男舞伴强壮的胳膊支撑着她们。她睁开眼睛,看不见博的身影。清冷的天空,一片紫红色的晚霞从落日处升起。她开始哭泣,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她擤了擤鼻涕,擦了擦眼泪,骤然间感到孤独。她仿佛贸然闯入一个从来就不欢迎她的地方。她回转头,向后观望那辆白色卡车。阿尼尔在驾驶室里,像个阴沉沉的来历不明的幽灵,一动不动,直视着前方。她举起手跟他打招呼,但他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