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心里还没谱,”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想欺骗他。对那个小伙子来说,捕捉野牛是没有前途的。那是我和道格尔的生活道路。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想也没用。人们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去追赶野牛。我和道格尔有老伙计们指点。后来我们就互相帮工。那时候,我们就是那么干的。不管晴天雨天,赶着牛群穿过这些山岭。”他把手向黑暗中挥去,做了个收尾的手势。悬崖的轮廓忽隐忽现,布莱尼姆上空隐隐约约传来雷鸣,好像一场大战依然激烈地进行着。星光灿烂的夜空中,飒飒移动的亡魂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满天飞舞。“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始终超越不出野牛咆哮着互相召唤的范围。”他一边抽烟,一边凝视着茫茫夜空,仿佛盘算着天明以前突然袭击野牛隐藏的营地。
“干那种事需要皎洁的月光,”他眯着眼睛说,“马修也许自己捕获过几头小牛。但我不能那样指点他。他父亲对这种事也一窍不通。我想,他可以弄到一支标枪先把野牛打昏。我听说西方有人用标枪对付北美野牛。接着他打算怎么赶那些野牛呢?野牛一定会再次醒过来。毫无疑问,他就会有许多狗肉了。”他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又沉默了。
安娜贝尔说:“道格尔会怎么想呢?”
“关于什么?”
“特丽斯和马修似乎相处得很亲密了。”
“现在你可不要去说媒。”博告诫说。
“不会的,我只是说说而已。”
“好吧,依我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只不过是玩耍罢了。”
“特丽斯都十七岁了,不是吗?”
博没回答。
“你在布兰贝时说过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她说,心里纳闷博是否希望特丽斯和马修在一起的时候,还能保持禁欲主义的态度呢?这似乎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未来的岁月里,兰诺牧场肯定会作为他们心目中的伊甸园而一直保存在记忆里。
“你在十七岁时干什么呢?”安娜贝尔问博。
“在尼莉雇我们来这儿之前,我和父亲一起在沃尔比纳给奶奶干活。我的姐妹们待在家里,那是她们应该待的地方。”
“我们长到他们那个年纪之后,世道就变了。”
阿尼尔走出厨房,他们侧过身给他让道。
博说:“你要去睡觉吗,阿尼尔?”
“是的。”他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那么,晚安。”
他们望着他绕过厨房的墙角,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接着,传来那辆卡车的车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车灯亮起,柔和的灯光洒向变成白色的草地。
安娜贝尔说:“马修还没有行李呢。”
“他有一条毯子。”
“那也不够呀。”
“他年轻,不会觉得冷的。”博大步走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安娜贝尔听见他穿过草丛,向那座古老的铁匠铺走去。她猜测,是去撒尿。她转身走进厨房。马修和特丽斯坐在炉火旁边。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对她有什么期待,也许是期待她的鼓励,或者希望她告诉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安娜贝尔向他们微笑着走去,然后站在他们身旁,让炉火烤她的后背。“今天夜里,外面很冷。”她心里想,这个姑娘的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了。从那以后,她一直在玛丽维尔陪伴着哥哥和道格尔,她渐渐地长成大人。
马修说:“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头发都被这里的霜染白了。”他边笑边盯着特丽斯,看她是否在看他。
马修盯着特丽斯看的时候,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拘谨。她不再是那个举止莽撞、言语泼辣的姑娘,而是显示出布兰贝自助餐厅里男人们难得一见的楚楚动人的风姿。
博走进厨房。
“好啦,我和安娜贝尔该休息了。马修,我看你就在那幢房子外面的游廊上找个地方过夜吧。”
马修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帽子,用手指把油污的帽檐折起来,看了特丽斯一眼,然后看着博。
“各位,明天早晨见。”
他们都向他道了晚安,然后望着他离开。
特丽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耸了耸肩。
特丽斯站起身道了晚安,走到门口之后,转过脸问:“你们愿意把门关上吗?”
“就让它开着吧,”博说。
博把靠墙放的行李拿过来打开。他朝他那边的火炉旁把行李铺开,站着倾听。
“我没听见阿尼尔卡车的门响。”
“那有什么关系?”
“你打算对那个姑娘承担责任吗?”
安娜贝尔凝视着他。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是的,”安娜贝尔说,“人在年轻的时候,也很难。他们需要我们的支持。”
博向桌子俯下身来,双手在比格斯家煤油灯的球形玻璃灯罩上方拢成杯状,然后把灯吹灭。厨房里有一股煤油味。
“就那么办吧。”
他们坐在火炉旁的行李上。博卷了一支烟,然后点燃。安娜贝尔脱下靴子,放在桌子下面,紧抱膝盖,凝望着炉火。
“马修想过上你和道格尔那个年代的生活。”
“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
“他有某种气质,不是吗?”
“是的,他有,如果我明白你的意思的话。”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博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对这座老宅进行一番考察吧。”
安娜贝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谢谢。我想只需花费几天的时间。”
“你坚持认为这座老宅和石头运动场没有什么不同。我一直在考虑你这种看法。如果你本来有机会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最终没做,以后一定追悔莫及。”
“虽然它可能根本不像石头运动场那么重要,”安娜贝尔说,“但我还是想对它进行考察。”
“这些事情对我们保持心境的安宁很重要。”
他们观望了一会儿炉火,倾听着夜里的响动。
“你曾有过什么事情想做而没做吗?”安娜贝尔问。
“没有,那倒没有。我一直在做我想做的事。”
她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但博却没有下文了。
过了一会儿。
“有件事,我倒是打算去做但还没做。我打算收回奶奶过去的牧场。”他的声音突然发紧,好像谈到这个话题时,他被一种不曾料到的忐忑不安或者激情打动了。
“在这以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做这件事情。”
安娜贝尔望着他在炉火映衬下的侧影。“你认为现在也许是合适的时机?”
“是的,我认为也许是。我知道当每样事物都和你的意愿对立时,你做什么都不会有好结果。这个道理是从我父亲那儿学到的。”
安娜贝尔本来想问问他的祖母是怎样失去沃尔比纳牧场的,可是转而一想,觉得应该等待,一直等到他愿意告诉她的时候。
火炉里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马修那匹马在屋子附近啃食结籽的茅草,离得很远的树林里,枭发出声声长鸣。博背靠桌子望着炉火抽烟,只穿着袜子而没穿鞋的双脚伸在他面前的行李上。火炉两旁的小窗外边,寒星在天上闪烁。
“我母亲去世的那年冬天,奶奶带我们去石头运动场,”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像窃窃私语,向她吐露内心深处的想法,“牧人和采矿工人对沃尔比纳河上游那片原始的土地从来就没有多大兴趣,那又不是个吸引游客的旅游胜地。那是我们孩提时期最后的一个冬天。那时,我们要是知道去那儿该有多好。奶奶带我们走进灌木林,我们什么也没带。寒风穿透我们的衣服,吹灭了篝火的火焰。寒风刺骨,腹内空空,母亲去世的悲痛伤透了我们的心。那个夜晚,在那个地方,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奶奶。我想,我们大家都要像妈妈一样死去了。奶奶一直没有说话。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奶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她仿佛在等待。几天以后,我们开始与她一起等待。我开始相信,我们在等待风把我们消灭,而且不留一丝痕迹。等待死亡抹去我们心中的梦想,腐蚀掉我们的骨骼,直到那里没有我们留下的任何东西,只留下风和草的飒飒声。”
博停顿了一下,重新点燃香烟。
“我们这些孩子就是那样学会沉默的,而且我们也认识到,应答我们心中渴望的不是奶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母亲去世在我们心中引起的痛苦与悲伤。倾听着嗖嗖的风声,我们开始懂得,我们自己就是石头的儿子,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对年纪幼小的孩子们来说,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知道向何处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奶奶看到我们准备就绪之后,就从篝火旁边站起身来,带领我们穿过银叶闪烁的金合欢林,进入一片非常开阔的林中空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片空地。光溜溜的地面之上,摆下石头‘迷宫曲径’。被风‘抛光’的一块块石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宛如一排排头骨排列成的神秘的图案。我们知道我们面对的是先人。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而是站在那儿凝望地上那些古老的圆圈、跑道、图案。我们看出那是生与死的运动场。我们知道,我们的先人也曾经是像我们一样的孩子。他们先我们而去,并且把他们对甜蜜生活的梦想留给我们。奶奶从来不需要告诉我们为什么而活着。我们自己去理解它。当我们跟着奶奶穿过灌木林回家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哭泣或者抱怨。”
博俯身把烟蒂扔进敞开的炉膛里。
“那就是我们土著人古老的石头运动场。如果你打定主意留下来,我一定带你去那儿一趟。在我争取收回沃尔比纳牧场以前,我打算先去那儿看看。”
安娜贝尔一声没吭。她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天刚放亮,安娜贝尔就醒了。她从行李上站起来,博还在熟睡,没有被吵醒。她拿上毛巾和梳妆包,站在厨房门口看了博一眼,然后转身走进早晨的清冷之中。
当她不顾清晨的寒冷沿着他们踩出的小径向河滩走去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他。四十二岁的人怎样才能分辨真爱与否呢?生活已经不再简单,一个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矛盾和犹豫。什么时候生活的道路上才会出现别的更明智、更安全的选择?河滩上,薄雾飘过木麻黄树柔软下垂的树枝,宛如茅草上的白霜一样闪闪发亮。马修那匹牝马垂头站着,像着了魔似的睡着了。安娜贝尔站在突出在河里的岩石上,顺着河流放眼望去。薄雾渐渐飘离镜子般的河面。她脱掉衣服,赤裸的皮肤顿时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气。天色逐渐变淡,褪成银灰色,由于云层的反射,河水有点淡红。她赤身裸体,站在岩石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水里。在河水深处的中央,她浮出水面,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笑了笑,接着又潜入河里,在兰诺冰冷清澈的河水里奋力游着,嘴里留下泉水的味道和悬崖峭壁岩石的味道。她不能充满自信地谈论爱情,这要紧吗?难道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吗?信任?期盼?渴望?爱情会让身体传递信息吗?其他所有的感情———信任、期盼、渴望———还不够吗?她又潜到水下。他似乎信任她,他好像在等待来自她的示意,而这个示意肯定会出现。水天相连的地方发出粉色、紫色的光。她在兰诺冰冷清澈的河水中奋力畅游,一小群半透明的小鱼跟在她的后面。她陶醉在裸体给她带来的愉快之中,她感到四肢充满力量,那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她怎么会忽略这一切呢?她浮出河面,吸了一口气,又潜入河里。她用力蹬着水,向对岸那边的深潭游去,博曾经希望在那里钓到一条大太阳鱼给他们当晚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们像住在山里的一个小家庭一样,只关心那些与他们的生活、与他们自己有关的问题。这天上午10点左右,在兰诺牧场比格斯家的老宅,这是安娜贝尔在这幢老宅考察的第四天。博已经陪伴她走遍了那些附属的房屋,使她了解了建筑物的布局和内部设施。早饭后,博领马修和特丽斯沿河寻找野牛和牛犊。他似乎不急于着手山谷的普查工作。
安娜贝尔坐在乔治·比格斯旧书房里的书桌旁边,身边放着一叠考察记录表。她把记录下的内容输入苏珊的笔记本电脑里。她给考察报告起的标题是:《一处重要的欧洲人住宅遗址———兰诺牧场的初步考察》。屋外,风和日丽,给阿尼尔的卡车冷藏箱充电的发动机有节奏的震动声伴随着咚咚咚的音乐声,持续不断地从厨房那边传来。透过她面前法式窗子和敞开着的百叶窗,可以看见牧场主坐椅和低矮的桌子的轮廓,好像比格斯随时可能骑马从牧场回来,然后坐在那儿抽上一支烟。每当安娜贝尔停下工作抬头张望时,游廊柱子旁边沐浴在阳光下的深红色天竺葵花瓣总会吸引她的目光。游廊和荒芜的花园一百多米以外的地方,是赤桉和木麻黄树模糊的轮廓。安娜贝尔全神贯注地敲着键盘,滴答声偶尔被乔治·比格斯转椅的嘎吱声打断。下面是她输入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