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打开车门,走下汽车。她绕到引擎罩前面,紧紧抓住横杆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弯腰打开大门的搭扣。那是一道用弯曲的粗树枝、灰色软木和篱笆条拼凑起来的五栅大门,每一个结合部位都用方头铁螺栓贯穿着,一段对折在一起的铁丝把大门缠绕在立柱上。门上有一块马口铁皮标牌,字是用蓝色的油漆写的,歪歪扭扭,仿佛出自一个孩子的手笔:奇格泽格牧场。安娜贝尔用力把门推开,然后站在门后给三菱越野车让道。博驱车爬上坡顶,把车停下。安娜贝尔一直等在门后,直到阿尼尔驾着白色卡车出现。卡车缓缓驶来时,特丽斯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哟,您总是那么仁慈,谢谢,亲爱的。”她装出一副高雅的样子,用英国人的口音说话。说罢把手捂在嘴上,免得笑出声来。
安娜贝尔深深鞠了一躬。
“很高兴为您效劳,夫人。”她关好大门,然后沿着小道从卡车旁边走到三菱越野车旁边,钻进驾驶室,他们就出发了。
“那儿从来没有过大门,”博说。他点燃纸烟,把火柴扔掉。
“道格尔的那个儿子在后面开得怎样?”
安娜贝尔回头张望。
“开得很好。有他开车,特丽斯好像很轻松。”
“咳,那个姑娘光知道轻松。”博朝小道一侧指了指。那是一个飞快的手势,指向隐蔽在山腰的一个因玄武岩坍塌而形成的暗洞。
“狗老兄正盯着我们呢。”
安娜贝尔张望。
“在哪儿?”
“从那儿溜走了。”
安娜贝尔觉得,自己正踏入一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地区,而那些故事她都未曾经历。她凝视着博,很想知道,阔别二十多年之后旧地重游,他会发出怎样的感慨。毕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在这里度过。博正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回头看她。
一小时后,他们爬上一座山丘。山下一百米处森林覆盖的山坡上有一片尘土弥漫的宽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出乎意料地坐落着几幢房屋和庭院。一群各种颜色的狗飞快地冲上小道迎接汽车。它们吠叫着,蹦跳着,互相厮咬着。两幢用油漆刷成白色的装着封檐板的房屋,一座长长的波纹铁皮屋顶的工棚,还有一些小小的附属建筑物,杂乱地排列在小道两边。一片成荫的树木旁边是牲畜棚和菜园。横跨菜地的管式喷水装置滴答滴答地把细小的水珠洒在不太整齐的蔬菜上。阳光下,水珠儿晶莹闪亮。沿林中空地的边缘,堆放着卵石和被风吹来的落叶。这是一个刚刚建起的新居民点,似乎还没有定型,而且随时可能被拆掉、拖走,再次恢复往昔的荒凉。一个头戴牛仔帽的小伙子正开着一辆破旧的推土机,把石头、树枝和生活垃圾推走。推土机的排气管突突突地冒着蓝色的烟雾。烟雾伴随着灰尘飘向他身后阳光斑驳的林中空地上方。
博说:“没错儿,这就是奇格泽格。看起来,他们拿定主意先养狗后养小公牛。”他回转头向侧面的车窗外面吐了一口唾沫,一群狗围着车轮嗅来嗅去。“我不怪他们,这儿本来就是狗的天堂。”他说。他们把车停在前面那幢装着封檐板的房屋旁边。房子周围的游廊,进深至少有四十英尺。博把帽子向后推了推,一边坐着抽烟,一边观望。“你大概看见那条游廊了吧?”他把脸转向安娜贝尔,“你见过那么长的游廊吗?”
“没有,我没见过。”
他们继续坐在车里观望。一条狗嗅嗅车轮,然后抬腿撒尿。大多数狗失去了兴趣,有的卧在一旁互相抓挠、厮咬;有的躺在尘土里喘息,粉红色的舌头耷拉着,口水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博点燃香烟,打开车门走下汽车。几条狗簇拥在他的两条腿周围,嗅着牛仔裤。有的狗腿上受了伤,伤口裸露着,背上搔破的疥癣斑斑驳驳。一条深黄色斑纹的独眼母狗举起前腿搭在博的衬衫上,似乎求他抚摸抚摸它。它那粉红色的乳头由于正值哺乳期而显得娇嫩、肿胀。博耐心地把母狗轻轻推开。狗顺势躺在一旁,用爪子搔着耳朵后面,含情脉脉地看着博。一头大黑猪从工棚那边游荡过来,一群狗把它团团围住,一边舔着它的鼻子,一边狂吠。黑猪哼哼着继续往前走,在三菱越野车旁边嗅来嗅去。一个男人从房里走出来。他穿过游廊,一位妇女跟在后面,一起走过来。
男人走过来握住博伸过去的手,自我介绍说,他叫约翰·哈恩。“那么,你是博·雷尼?”他说,“我在城里就听说你们要路过这里。”他盯着博的眼睛,一副尊敬、期盼的样子。他身材高大,瘦削,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由于摆弄机器,他的工作服上沾满了尘土和油污。他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眼睛淡蓝,充满友好和关心。他走到安娜贝尔跟前握住她的手。“见到你非常高兴,安娜贝尔。”他向身后的妇女转过身去,“这是我的妻子露丝。”
露丝·哈恩是位身材挺高的漂亮女人,凝视的目光坦率而大方。她神情专注,好像要努力记住丈夫的表现,心想着自己要比他高明十倍呢。
约翰·哈恩说:“那是马修,我们最大的孩子。”他指着推土机,看了看儿子,目光中充满爱意,仿佛只要看到他长大成人就心满意足了。接着又说:“另外两个孩子和他们的老师在屋子里。”
露丝·哈恩说:“他们到外面上学很困难。”她抚摸着靠在游廊柱子上的一辆摩托车的破旧的车座。“他们宁愿骑着矮种马出门,或者整天骑着这玩意儿———摩托车———到处转悠。”她把脸转向博,“进屋喝杯茶好吗,博?”
博说:“好呀,露丝。”
露丝笑了。那是一种愉快的流露。她把脸转向安娜贝尔:“我们住得太远了,很少有客人来访,安娜贝尔。”
约翰·哈恩说:“你们是第一批来访的客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除了穿过山嘴通往兰诺之外,这条路哪儿也不通。他们告诉我,二十年来,那座宅子连一个人都没有住过,这话对吗,博?”
“也许是对的,约翰。”
他们跟着约翰·哈恩走进游廊。博转过身,朝还坐在车上的阿尼尔和特丽斯点了点头,然后把身子转向东道主,指着放在游廊里的一批不同时期制作的桌凳、书架和其他那些又大又重的家具部件。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约翰?”
约翰·哈恩用手摸了摸一张油漆过的三条腿桌子的桌面,桌子用分叉的杧果树桩制作而成,木料发黄且带有波浪式的纹理。
“你觉得这张桌子怎么样?”他抬头看了博一眼,好像期待他对自己的作品发表宝贵的意见。
露丝·哈恩面带愠色,冷眼旁观,双臂交叉在衬衣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
博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厚厚的桌面,试着抬了抬。“还真有点儿分量。”他钦佩地说。
“你认为它太重吗?”
“我没说它太重,约翰。”
“你是没说。可是,或许你认为把它搬来搬去时,人们一定觉得太麻烦。是这个意思吗?”
“是呀,如果他们想搬来搬去,肯定挺麻烦。”博字斟句酌地说。“可是一旦把它放在屋子里,谁还想再把它搬来搬去呢?”他看了约翰·哈恩一眼。
“你呢?你有什么看法,安娜贝尔?”
阿尼尔和特丽斯走过来,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几位长者。
博把脸转向他们,把他们介绍给约翰和露丝·哈恩。大家互致问候,然后,阿尼尔和特丽斯跟着露丝·哈恩穿过游廊走进屋子。
“这是准备卖掉的。”约翰·哈恩解释说。他磨磨蹭蹭不想离去,引领着博和安娜贝尔继续观看他的作品。
“多么好的家具呀。”安娜贝尔说。
约翰把脸急切地转向安娜贝尔:“你认为这件家具在城里有市场吗?”
“肯定有。”
“哦,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听说丛林地带的家具运到布里斯班,不论摆在什么地方,价格都会超过一千美元。”
“没错儿。”安娜贝尔说。她伸手摸着一根镶嵌在漆成黑色的树桩上的有狭长凹槽的树枝,“这是什么东西?”
“用它装CD盘。”
“哦,装CD盘?”她惊讶地说。
约翰对他们咧嘴一笑:“进屋喝茶吧。”
“这个主意不错。”博说,用拇指和食指掐灭燃烧的烟头,然后跟约翰·哈恩走进屋里。露丝正往面包上涂着奶油。她抬起头,用手里的刀朝身后指了指。
“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进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小屋。
暗淡的光线下,屋里的陈设给安娜贝尔留下深刻的印象。网眼织物、褪了颜色的家具、长靠椅、显得大而不合时宜的老式扶手椅,紧靠对面的墙壁放着一个瓷器柜,柜子的玻璃隔板上摆满了小摆设、石头、贝壳和节日纪念品。悬挂在挂镜线上的相框中的是穿着最好的衣服、表情严肃的哈恩的祖先们在婚礼上和洗礼仪式上的照片。除此而外,还有一幅加拿大落基山的彩色照片和另外一幅马特峰的彩色图片。壁炉架上,放着一尊圣母玛丽亚的小型瓷像,怀中抱着孩子,神情端庄,略带羞涩。
“继续往前走,”约翰·哈恩说。“一直往前。”
安娜贝尔走进一扇门,门楣上挂着基督受难的十字架。
阿尼尔和特丽斯并肩坐在桌子旁边的木头长凳上,背后是一排面对游廊的窗子,穿过窗口,可以望见远处洒满阳光的灌木林。推土机穿过闪闪发亮的树枝往回返,推土铲举了起来,宛如一只大甲虫的上颚,正向猎物进攻。
约翰·哈恩跟着他们走进来。他们站在桌旁,桌面是一块不规则的巨大的木板,厚十二厘米,长四米,最宽处至少有三米。
博把手掌放在桌面上。
“那么,这就是那棵老杧果树的主干吧?”
“是的。”约翰·哈恩骄傲地抚摸着桌面说。
“这是一张很棒的桌子。”
“简直不可思议。”安娜贝尔说。她环顾了一下屋子。
“你们是怎么把它弄进来的呢?”
“先把那些窗户拆卸下来。”约翰指着阿尼尔和特丽斯背后的那排窗子说道。
“在加盖游廊之前,先把它移到三条活动轨道上,然后穿过窗口推进来。”
“用推土机?”
“对啦,安娜贝尔。就是用推土机推进来的。”
他们站在桌旁观赏着。
“桌面的形状像新西兰的南岛。”安娜贝尔说,面对着桌子的一边。露丝·哈恩走了进来。
约翰·哈恩说:“是露丝吗?听见安娜贝尔的话了吗?”
“听见了。”露丝·哈恩放下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盛着面包片和奶油,另一个盛着十几块家常小甜饼。“像马达加斯加。”她微笑着对安娜贝尔说。
“约翰会把地图册拿来的。”
约翰站起来走出屋子。
“请坐,博。你也请坐,安娜贝尔。”她对他们说。
博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然后与安娜贝尔并肩坐下。
约翰走进屋子,把一本破旧的杰卡兰德学院地图册摆在他们面前。他把地图册翻到非洲地图那一页。露丝站在他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从丈夫肩膀上方观看。约翰用食指沿着马达加斯岛的边缘描画。他的手指甲有裂纹,而且被弄脏了。“笔直的东边,”他说,“在这儿。”他一边向下看,一边把手沿着他们眼前的桌边移动。“西边中间的突出部,”他指着对面的阿尼尔,“在阿尼尔那边。”
安娜贝尔说:“什么?马达加斯加?”
约翰翻着地图。
“新西兰南岛的突出部在底部。”他们仔细查看着地图。约翰是对的。
博望着安娜贝尔咧开嘴笑了:“这次你可看走眼了。”
一位灰头发的妇女催促着她前面的两个孩子走了进来。
约翰把她介绍给他们:“这位是安德森太太,是她注意到这张桌面的形状像马达加斯加的。”
安德森太太与他们一一握手,接着约翰又介绍孩子们:詹姆斯和艾伦。露丝·哈恩端着一个双柄搪瓷大茶壶走进来。她把茶壶放在桌子上面的垫子上,又走出去端来一个放着碟子和杯子的托盘。她站在桌旁倒茶,然后把茶杯分发给众人。“那儿有牛奶和糖,请随便用点小甜饼。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加点李子酱,安娜贝尔?”
众人忙着喝茶,取用小甜饼、面包和果酱。
小姑娘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尼尔。
博说:“你为什么不把墨镜摘下来呢,阿尼尔?这里的光线并不很强,老弟。”
阿尼尔吐了口气,然后伸手摘下墨镜。
小姑娘说:“以前从来没有土著人走进过我们家。”
屋里一片沉默。
露丝·哈恩清清嗓子:“哦,亲爱的,在这以前,我们连一个土著人都不认识,难道不是吗?”她面带微笑地看着阿尼尔。
“艾伦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愿意和土著人交往,阿尼尔。”
阿尼尔垂下眼皮,几乎不承认他们的存在。似乎只要闭上眼睛,就连他们接近他的意图都可以拒绝了。
特丽斯拿起一块小甜饼,胳膊肘支在桌上,对约翰微微一笑。约翰坐在邻近她的上座。“哈恩先生,你们养了多少条狗呀?”
露丝·哈恩说:“唉,别提狗的事儿了,特丽斯。”她笑了起来,“狗快要变成我们这个家的一块心病了。”
约翰·哈恩说:“哦,特丽斯,我相信我们至少有十五条。”他咧开嘴朝他的妻子笑了起来。
“二十条,”小男孩纠正约翰说,“如果算上新生下来的狗崽儿的话。”
小姑娘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尼尔,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来以前,土著人就在这里。”
“是的,完全正确,艾伦。”安德森太太高兴地说,向她的学生表示祝贺。她不看阿尼尔,却伸手抚摸小姑娘的胳膊,好像要把她从令人着迷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安娜贝尔说:“艾伦,那几辆摩托车里,有你骑过的吗?你似乎还不到骑摩托车的年龄。”
“快别跟她谈骑摩托车的事了,安娜贝尔。”露丝·哈恩说。
“只要把她扶上去,艾伦什么都敢骑。”
小姑娘看了安娜贝尔一眼。她那凝视的目光冷淡而庄重。
“那辆蓝色的摩托车就是我的。”她说。
“你们大门上的那个牌子是你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