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拿起石器,她又一次被它那出乎意料的重量打动了,仿佛那块石头在呼唤人们去注意它。她想起意大利语中的形容词Pesant e有“沉重,繁重”的意思,想起法语中的动词appesantir有“沉、重”的意思;还有一个英语词汇,可是她想不起来了。石头不完全是个重量问题。考虑以后,她得出结论:有一个可以准确地描述石头重量内在含义的词———gravitas———字面上讲,是重量的意思,但实际的词义是压重,因此,能准确表达石头重量含义的词是拉丁语。她认定,英语词汇gravity(重量)不十分贴切。过去,诗人们也许滥用了这个词汇。其意义超越了纯粹的重量。她认定,石器那不同寻常的重量和它的形状在意义上是均衡的。她确信,石器的形状和重量在深奥莫测的美学标准的平衡方面是相互关联的。她认识到,石器的作者只有洞悉人类活动奥妙的最高水平才能达到美学上的这种和谐。换句话说,石器是件艺术品。这种想法使她非常激动。她把石器抱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托着那只手的手腕,好像把一发炮弹送入炮膛。她不打算和苏珊或者博讨论她发现的石器重量的美学意义。如果她试着和他们讨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的怀疑,看到他们认为她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而他们比她更熟悉。她发现那块石器时,苏珊说过,生手幸运,可是安娜贝尔确信事情远非苏珊所说的那么简单,其中肯定有某种关联。这不是她的石器,永远不是,的确不属于她。她不是对所有权提出要求,只是希望理解。她深信不疑,她已经理解了那件石器的一些真相和意义,知道石器作者一定是因为他的创作意图被她理解,并得到她的承认而感到高兴。她感到已经把自己的信息传递给了那件庄重美丽的石器的作者。她觉得这种别出心裁的想法很可笑。她意识到自己有许多年没有独立思考了。许多年来,不论是在大学里还是与史蒂文一起在家里,她的思维一直受到束缚。这次可不同了。她赶在博的前面为他打开门。她的洞察能力支撑着自己去抵御把那件石器放在道格尔·格纳蓬面前带来的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有自己的秘密。
博在阿尼尔的身边停下来,边站着看电视边说:“你想吃马铃薯饼和鱼吗?”
阿尼尔小声道了谢。“六张。”他说。
博站着看了一会电视播放的影片。“那是阿维·加德纳。”他说,转身和安娜贝尔一起走出前门,走到游廊。
在三菱越野车旁边,安娜贝尔再次把石器包在茶巾里,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装有大茶缸和茶具的塑料杂物箱里。她关上后车门,绕过车身,然后钻进驾驶室,坐在博的旁边。她盯着博看,等待他开口讲话,等待他讲一些有关那件石器的事。
博正在卷烟。过了一会儿,他说:“老道格尔·格纳蓬不愿装那个电子监视器。”朋友的不幸反倒把他逗乐了,他望着安娜贝尔笑了笑,点燃纸烟,然后发动了汽车引擎。“那位老兄才是个真正的住在低矮丛林里的人,”他兴致勃勃地说,“在这以前,从来没人给他装过那种小薄片。”他把车倒出那片吉库尤草草坪,接着不无炫耀地来了个急转弯,车轮在柏油路上尖啸着沿公路加速向南驶去,好像他在劫持她一样。
昨晚在布兰贝,苏珊曾经问她是否已经做出决定。她回答说需要更多的时间。一想到返回墨尔本去解决与史蒂文的事,她就感到厌恶。她立即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事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她睁开眼睛偷偷地审视着博。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他单独坐在一起,她心里有一种冒犯之感。这是一种非常隐秘的感觉,一种很难让别人理解的感觉,除了姐姐伊丽莎白。她肯定会嘲笑她胆怯,但是并不会因此而影响对她的理解。每当从学校回家度假,安娜贝尔总要与父亲一起骑马在灌木林中旅行。可是从来没有与任何一个牧场工人交谈过。每当与他们陌路相逢时,他们总是庄重地举起帽子向她致意,而她也只是点点头或者稍微摆摆手表示问候。那是一种朴素的信息交流,一种用严肃的无声手语来传递表示敬意的信息。不管怎样,对她来说,他们的世界始终是神秘的。也许,那时她只是缺乏说话的勇气,不敢超越父母亲保守的价值观设置的无言的禁令。她毕竟没有像伊丽莎白那样违抗父母的权威。从学校毕业以后,伊丽莎白回到科隆山并且勇敢地打造了自己的那方天地,我行我素地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她也厌倦了自己的过火行为,并且由于孤独而郁郁寡欢。
“道格尔得了什么病?”她问。她下定决心交谈,现在可不是缺乏勇气的时候了。
“他们说他得了心脏病。”
“检查过了吗?”她盯住他看着。
“检查过了。”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不再说下去了。
她担心谈话中断。“特丽斯得过彩色台球冠军?”
“那个姑娘出尽了风头。只要她一走进酒吧,那些男孩子们就晕头转向了。她有点儿像你那位安定下来以前的姐姐。”
“伊丽莎白癫狂了好几年。”
“没错,她可真够野的。”
安娜贝尔没有过癫狂的岁月。
博把车开到T形岔道口停下,前倾着身子等候车流间歇时通过。
“你不和道格尔一起宿营的时候,就住在麦凯吗?”她问。
博顺着公路向北一指。“我不和苏珊一起去野外考察时,就和姐姐一家住在汤维斯尔。不过苏珊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她驾车在这条公路上来回奔波过许多次。”
博开车穿过公路,进入糖厂的停车场。他收拢手动闸,一边坐着抽烟,一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一家外卖餐馆。
糖厂坐落在玛丽维尔公路与布鲁斯公路T形岔道口的对面,高大的铁皮围墙被烟尘熏得一片漆黑,墙南是宽阔的柏油铺的停车场,好像古老要塞的前沿。高耸的烟囱向蓝天吐出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压榨机中的热甘蔗散发出浓烈的甜味。机器颤动,隆隆作响,外卖餐馆和奶品店就在停车场前边。身穿工作服的工人们有的在附近抽烟,有的带着煎鱼、油炸土豆条和可口可乐从餐馆里走出来。
博把烟头放在仪表盘附近。他说:“我们就去这家餐馆吧。”
他们钻出三菱越野车,走进外卖餐馆。
博点了饭菜,然后退到报刊架旁边,等待服务员端来饭菜。看上去他们就像一对情侣。
“你回过休托尔的老家吗?”安娜贝尔问。
博没有看她。“回去过。”他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博把脸转向安娜贝尔,一直等到她开口说话前看他为止。“我敢肯定,你常常想回哈顿山。”
她意识到,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取决于她对这种看法的认可。他们互相注视着,想起童年时代的家乡。“我经常纳闷,我是否能回去,”她说,“对我而言,这是否是一种非分之想。”
他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爸爸退休前,想让我和伊丽莎白管理那处乡间住宅,可我们拒绝了他。我想,他一定非常失望。那时,对我来说,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伊丽莎白就连再看一眼科隆山的念头也反感。”她看了他一眼,“你祖母曾经独自经营沃尔比纳牧场三十多年,是吗?”
他一声不吭地望着她,似乎想看看她的思维将把她引到哪里。
“我想,也许因为害怕,我一直没有回去探访过。”
“害怕什么呢?”他低声说,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我不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她笑着说,“假如发现休托尔老家对我那么重要,我或许觉得自己以往二十年的生活完全是一场可怕的错位。”
博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
“更为糟糕的是,”她继续说,“假定发现它对我毫无意义,他们就会说,你永远不应该回去。”
博平静地说:“我不信休托尔老家对你毫无意义,安娜贝尔·贝克。”
“你好像确信休托尔老家对我至关重要。”
“是的,”他说,“我很有把握。”
多年来她没有与任何人谈论过有关这些事情的想法,也从来没有与史蒂文交谈过,因为他对此不感兴趣。与博在一起,她觉得遇到了知音,重温对那段岁月的回忆:与父亲一起骑着马出门,走进寂静的一望无际的灌木林里,午间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篝火中燃烧的檀香木香味、马的气味和父亲烟斗的气味,还有父亲那因她陪伴在身边而十分愉快的眼神。对老家的任何事情,史蒂文从来不感兴趣。正如她在墨尔本的大多数朋友和同事一样,史蒂文也认为,从文化上讲,昆士兰是一个文化根源已经迷失的地区,因而不予认真的注意。她把休托尔的景色珍藏在心中,从来没和丈夫分享过。
博朝柜台打了个手势。“他们把我们点的饭菜做好了。”
一个服务员正在柜台后面看着他们,已经打包好的鱼、油炸土豆条和热马铃薯饼等待他们去取。
安娜贝尔说:“博,我真想回去。”
“我一定带你回去。”博说。
他们走到柜台跟前,博付了账单。她为他打开门,两人一起走出餐馆,然后带着热腾腾的油炸土豆条和鱼的浓香钻进三菱越野车驾驶室。博没有立即启动引擎,而是点燃放在仪表板附近的那截烟头,把手臂倚在驾驶盘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望了她一眼。“你能在这一带待上一段时间吗?”
“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今后怎么办。”她说,看了他一眼,“眼下我喜欢呆在这儿,我只能想这么远。”
他又默不作声,望着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糖厂工人们从外卖餐馆里出出入入。他说:“我们失去了沃尔比纳牧场,但是奶奶从来没有卖过它。”
“我不了解那件事。爸爸常说,雷尼奶奶卖掉沃尔比纳牧场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梅的儿子朱迪·霍利一直散布谣言,说奶奶卖掉了沃尔比纳,可是她从来没有卖过。”博直起腰,伸手指向西北方向,“我要收回沃尔比纳,先人们的历程还没有结束。”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想弄清她会作何反应。
她没说话,觉得他把他的决定告诉她,是对她的信任,而且担心:倘若说话,就可能使他放弃他的打算。
“先人们走过的那些道路依然在那儿,”他说,“小时候,奶奶曾经强迫我们———我和我的姐妹们,还有道格尔和他的姐妹们———走遍了那些道路。”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向正前方前进的手势。他的思绪翻越山山水水,在想象中护卫着家乡;他的手指仿佛将往事排成水平形状,又仿佛将历史的画面掌握在自己手中。“有一年冬天,奶奶领着我们一群孩子徒步去沃尔比纳河上游,进入那片原始森林,穿过迪塞普申和康威高地。”他的手指向远方。“再往前走,就进入了那片荒无人烟的地带,直到我们走出那个地带,到达先人们的石头迷宫。然后往南,就是布尔戈奴纳山。我们在丛林里度过一个星期,既没有给养,也没有行装。我们没带任何东西。奶奶不仅教给我们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而且每当我们因饥饿而抱怨时,她就告诉我们,这片土地就是你们的母亲。如果她让你们挨饿,总有她的理由。你们不要怨天尤人。”他看了安娜贝尔一眼。“她从来不说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一天晚上,她只告诉我们跟她走,然后她就钻进了灌木林。我们半饥半饱、含着眼泪地跟着她艰难跋涉。可是,当我们走出灌木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哭泣。孩子们都沉默不语。我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等我们回到出发地点的时候,大家都变得成熟了。”
安娜贝尔等他继续讲下去。
“那就是我们称之为土著人心脏的地方,”他说,“你没听说过那个古老的石头运动场吗?”
“没听说过。”
“这次在布兰贝周围,我们四处寻找,但只找到一鳞半爪,微不足道。我从来没把石头运动场的事告诉过苏珊。”他等待着,似乎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有朝一日,我一定带你到那儿去一趟。”
“倘若能去,那可太好了。”她说,心里明白这不是他需要的回答。她纳闷:是自己半信半疑,还是由于他的什么原因。也许想起许久以前,她的祖父从马背上扔下几枚硬币,想引诱沃尔比纳的孩子们进入他的长鞭所及的范围之内,眼里闪烁着残忍的笑意。她听说过祖父冷酷无情的传闻。雷尼奶奶从屋子里走出来大声吆喝:孩子们,到这儿来!不要碰那个老家伙的钱!
“我一定领你去我的先人们的石头运动场去看看,安娜贝尔·贝克。”他说,重申他令人吃惊的提议。
她先说了一声“是”,可是听起来更像“不”。“我当然想去看看了。”她又赶快补充说,但意思完全一样,她没有把握。他给她的太多了,太快了,她没有心理准备。她知道,石头运动场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他提议带她去他的心脏地带,这就意味着他表达了自己怎样的感情。她明白这一点,但没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