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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集外诗(2)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

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植在八十老人眼前,

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你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

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残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位十八的郎,

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

脂红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顶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楼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

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

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

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

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

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

威尼市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仲,惺松,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梦游埃及龙舟画桨

地中海海乐悠扬;

浪涛的中心

有丑怪奋斗汹张;

一轮漆黑的明月,

滚人了青面的太阳——

青面白发的太阳;

太阳又奔赴涛心,将海怪

浇成奇伟的偶像;

大海化成了大漠;

开佛伦王的石像

危峙在天地中央;

张口把太阳吃了

遍体发骇人的光亮;

巨万的黄人黑人白人

蠕伏在浪涛汹涌的地面;

金刚般的勇士

大倘步走上了人堆;

人堆里呶呶的怪响

不知是悲切是欢畅;

勇士的金盔金甲

闪闪发亮

烨烨生火;

顷刻大火蟠蟠,火焰里有个

伟丈夫端坐;

像菩萨,

像葛德,像柏拉图,

坐镇在勇士们头颅砌成的

莲台宝座;

一阵骇人的金电,——

这人宝塔又变形为

大漠里清静静地

一座三角金字塔:

一个个金字,都是

放焰的龙珠

塔像一只高背的骆驼

驮着个不长不短的

人魔——他睁着怪眼大喊道:——

“奴隶的人间,可曾看出

此中的消息呀?”

地中海中梦埃及魂入梦

(埃及,古埃及!)

昨夜你古希的精灵,

洒一瓢黝黄的月彩,

点染我的梦境;

(埃及,古埃及!)

我梦魂在海上游行,

听波涛终古的幽骚,

终古不平之鸣;

(埃及,古埃及!)

我鼓梦棹上溯时潮,

逆湍险,访史乘的泉源,

遨游云间宫堡。

(埃及,古埃及!)

在尘埃之外逍遥,

解脱了时空的锁链,

自由地翔翱;

(埃及,古埃及!)

超轶了梦境的神秘,

超轶了神秘的梦境,

一切人生之迷。

(埃及,古埃及!)

颠破了这颠不破的梦壳,

方能到真创造的庄严地,

凝成人间千年万年,

凝不成的理想结晶体;

(埃及,古埃及!)

开佛伦王寂寞的偶像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理想无恙!

开佛伦王寂寞的梦乡无恙!

(埃及,古埃及!)

尼罗河畔的月色,

三角洲前的涛声,

金字塔光的微颤,

人面狮身的幽影!

是我此日梦景之断片,

是谁何时断片的梦景?

小诗

月,我含羞地说,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月,我哽咽着说,

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漓清泪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私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你是谁呀?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记起;

是谁引你到我密室里来的?

你满面忧怆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声,我觉得有些怕惧;

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

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

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

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

——我明白了:我知晓你的伤感,

憔悴的根源;可怜!我也记起,

依稀,你我的关系像在这里,

那里,云里雾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谊,

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问你,

——我希冀——“你是谁呀”?

康桥西野暮色

——我常以为文字无论韵散的圈点并非绝对的必要。我们口里说笔上写得清利晓畅的时候,段落语气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叶去加点画。近来我们崇拜西洋了,非但现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规蹈矩,应用“新圈钟”,就是无辜的圣经贤传红楼水浒,也教一班无事忙的先生,支离宰割,这里添了几只钩,那边画上几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实没有圈点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学的”先生们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们不要骂我守旧,我至少比你们新些。现在大家喜欢讲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艺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维新。唯其为要新鲜,所以我胆敢主张一部分的诗文废弃圈点。这并不是我的创见,自今以后我们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英国的小说家George Choow,你们要看过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义新趣味新音节。

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叫做JamesJoyce他在国际文学界的名气恐怕和蓝宁在国际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样受人崇拜,受人攻击。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as Young Men》,独创体裁,在散文里开了一个新纪元,恐怕这就是一部不朽的贡献。他又做了一部书叫《Ulysses》,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来他自己在巴黎印行。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最后一百页(全书共七百几十页)那真是纯粹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

到于新体诗的废句须大写,废句法点画,更属寻常,用不着引证。但这都是乘便的饶舌。下面一首乱词,并非故意不用句读,实在因为没有句读的必要。所以画好了蛇没有添足上去。

一个大红日挂在西天

紫云绯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黄田白水

郁郁密密麻麻

红瓣黑蕊长梗

罂粟花三三两两

一大块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东天中天舒舒阖阖

宇宙在寂静中构合

太阳在头赫里告别

一阵临风

几声“可可”

一颗大胆的明星

仿佛骄矜的小艇

抵牾着云涛云潮

兀兀漂漂潇潇

侧眼看暮焰沉销

回头见伙伴来!

晚霞在林间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风头风尾

晚霞在村姑眉际

晚霞在燕喉鸦背

晚霞在鸡啼犬吠

晚霞在田陇陌上

陌上田垅行人种种

白发的老妇老翁

屈躬咳嗽龙钟

农夫工罢回家

肩锄手篮口衔菰巴

白衣裳的红腮女郎

攀折几茎白葩红英

笑盈盈翳人绿荫森森

跟着肥满蓬松的“北京”

罂粟在凉园里摇曳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夕照只剩了几痕紫气

满天镶嵌着星巨星细

田里路上寂无声响

榆荫里的村屋微泄灯芒

冉冉有风打树叶的抑扬

前面远远的树影塔光

罂粟老鸦宇宙婴孩

一齐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

自万刃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神感的故乡,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惨雾淡抹的

中间?

马赛,你惨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秋月呀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它

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熏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山中大雾看景

这一瞬息的展雾——

是山雾

是台幕

这一转瞬的沉闷,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康河晚照即景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宝藏!

四行诗一首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再不迟疑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

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悲思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腼腆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5月13日。

铁拆歌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赢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拆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好梦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

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与耶纳,访葛德西喇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播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

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

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

杜陵人手编的兰花篮;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

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

把那些小草装人了小篮:

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

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

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

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

(Rosen-garden在Weimer葛德制诗处)

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

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

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

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

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

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

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

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

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

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

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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