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11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了《处方药与非处方药分类管理办法》条例，并定于2000年1月1日起实施。
消息一经公布，市场哗然一片。商家不适应，老百姓也感觉别扭，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想买什么药随便选，现而今还得跑趟医院听从医生的安排。
经过几年打拼，九色鹿药品销售有限公司在嘉市有了小小的声望，主营产品人血白蛋白、珍珠牌干扰素有时竟供不应求。这样一来，汪关一两口子在冰川生物的地位直线上升，蒋莲的势头直逼销售经理。两口子几次亲自送货到嘉市，还说将来卸任也开个夫妻店和九色鹿公司并驾齐驱。雷子说：“那可大错特错，树冠底下好乘凉，我是苦于无树可依才强巴地合伙弄间门面，还那儿管这儿罚的。《处方药与非处方药分类管理办法》一出台买卖更不好干了，我公司的主营品种近乎全属于处方药系列，如不出意外，终端市场的药品零售价格必然会大幅下降。零售价一下来，操作空间变窄，价格优势丧失殆尽，现款现货的经营模式客户还能接受吗？临床药品的扣点又从哪儿出？你们多轻松啊，挣着公家的工资，跑着自个儿的买卖，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一头是进项。这年头，省心是福，揪心是祸。”
汪关一道：“兄弟，你这几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我和你嫂子也沾了光。要说这政策啊，一时一变，说不准哪天处方药和非处方药又混搭出售呢。不过你说得也在理，在政策面模糊的背景下抱着冰川生物的大腿，的确是一招稳妥的棋。”
蒋莲道：“那叫共勉。谁为大腿？雷子兄弟才是。”
汪关一连说是是是。
孟斯文的糖尿病专科医院扩张，围墙夷平，临院的三层老楼粉刷一新，楼顶竖立的白底红字“住院处”的招牌在醒目中透着国际范儿。他对赶去帮忙的青霉素说：“便宜到家了，600多平米的建筑，1400平米的院子，总共才花68万，白捡的一样。”青霉素赞扬舅姥爷经商有道、财大气粗，嘉市医疗界的卫冕大佬当属他老人家。孟斯文谦逊道：“还得两年。”
青霉素的绿色丰田轿货停在一辆黑色加长款别克轿车旁。这款车在嘉市并不多见，他还叫不出具体型号，只觉得富贵逼人眼球。那股强大的气场，把个轿货挤兑成叫花子样。青霉素妒忌地用脚狠踢了几下别克车的轮胎，没想到引起警报器的尖鸣，他慌忙逃去。
孟斯文的斯文随着财富的增聚，知名度的泛起越发装得有模有样，别人尊他为孟院长，他忙说“孟”是“孟子”的孟，非“做梦”的“梦”。
青霉素迎面撞上，差点未认出一周前鼻梁子上还没架金丝边眼镜、短袖唐装口袋无金链怀表的舅姥爷。他说：“教授，看着点儿路。”
孟斯文这个乐，人靠衣装马凭鞍，稍加粉饰，一个金玉其外的知识分子形象即刻诞生。他说：“我是你舅姥爷，踹人家车干吗？”
“哎呀，舅姥爷，您不主动澄清我还以为清华教授来访呢。车晃眼睛，谁的？我试试轮胎的质量。”青霉素问道。孟斯文今年新换的座驾是马自达323，整体夹夹咕咕，像让门框子挤压成型。
“卫生局长的公子的。”孟斯文道。
“您面子真大。他干什么的呀？”
“问的话傻不傻？和你是同行，只不过做得比较大，公司在省城，挂靠于鹤药集团，牌子老响了——龙飞医药。听说过吧。”
“听说过听说过，姓向的对吧？”
“向局长的儿子，向海龙。就是他。”
“龙飞公司的主营产品是什么？”青霉素问道。
“无主次之分，只要是市面上能见到的药品全卖。现成的爹，现成的人脉关系，不用还等下辈子啊？怎么？你小子有想法？需不需要引荐引荐？”孟斯文道。
“那敢情好，我爹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老周家一门能出个当官的。官当不成，能与官二代攀上交情也可了却父母的一腔夙愿。”
“我说外孙子，好赖你也挂个经理的头衔，怎么说话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按你的说法，舅姥爷我结交的高官海了去，我是不是也该沾点衙门气？可有吗？我不还是我——土财主一个。孙子哎，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
向海龙的车显贵，人也风光洒脱。当孟斯文为他和青霉素介绍完毕，看二人握过手，互递名片后，孟院长不由得摇摇喷满摩丝的脑袋。自个儿的外孙子和人家比起来，就算没穿身绿色衣服也像根葱。出身、背景、生存环境、教育质量的悬殊在根本上会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孟斯文认为自己是个奇迹，青蛙变王子，麻雀化凤凰，丑小鸭成白天鹅，那是故事，是传奇。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本质蜕变单靠自身的努力而无先天的外界的摩擦，那层穷酸的臭皮囊也许会伴随你一辈子。
向海龙的大爷范儿是得天独厚的，与生俱来的。一身名牌休闲服饰，把个一米八的身形烘托得分外挺拔，那脸型，怎么看都像马龙？白兰度。卧蚕眉，丹凤眼，刘德华的鼻子，郭富城的嘴唇生在一张脸上，试想，老天爷公平吗？青霉素就是这么想的。
“外孙子，舅姥爷跟你说，老天爷也有瞎眼的时候，但你怨恨不了他，因为他是所有人的爷！向海龙命好，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可他老爹也只不过是三江平原的一任小小的卫生局的局长，比他们家牛的高干家庭多了去，咱嫉妒不过来啊！说起来，向海龙人还不错，没什么架子，谈买卖也不黑，找机会和他联络联络，没亏吃。”孟斯文抚慰道。
当晚，孟斯文在满江红歌舞厅宴请了向海龙。为何说是宴请呢？唱歌喝酒的地方哪来的菜肴？是青霉素在三江名鱼坊订的，另外还叫了些副食。舅姥爷的不羁风格他这回算是领教了。连向海龙也说：“孟院长，在满江红啃猪爪子的你为第一人。”
“哈哈哈，斯文人干不斯文的事，符合当前潮流。”孟斯文吐出一块猪骨头道。
青霉素回到九色鹿公司掏向海龙的名片让雷子看，雷子说：“老青，你巴结人的功夫日渐高超。医药界的大鳄也能联系上，佩服佩服。”
“那是，咱老青是谁？销售界的新锐！情色行当里的绿哥！哎，你骂我哪。说正经的，向海龙的关系网咱能不能利用一下？他老爹在三江平原绝对是个人物，有人说管仕的后台就是他。咱要是通过他包家医院，那可发大财了。”青霉素一挑大拇哥道。他说的“包”是指向某家医院供应全部所需药品。
“说得轻巧，有可能吗？我们的家底薄，攀登‘天梯’靠钱铺路，几十上百万在人家眼里不算什么，你我送得起吗？再者，一家医院的用药量，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即使是中型的每月的流水也在近千万元左右，兜不住啊！”
“事在人为，我不信他向海龙全是自掏腰包进药，中间商，拼缝而已。”
“老青，做生意的最高境界就是拿别人的钱赚钱。他有个当局长的亲爹，去企业、别的医药公司赊货轻而易举。谁能赊咱？谁敢赊咱？没戏。”雷子把向海龙的名片还给青霉素。
“你说得也对，包医院实力不够，咱包品种。比如说白蛋白、干扰素。”青霉素灵机一动道。雷子提到“赊”，他想起汪关一夫妇。运作得当，从冰川生物赊货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倒可行，可是人家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分你一块？光靠你舅姥爷的一句话？”
“向海龙，社会人一个，名车、名表、名牌、名妞哪儿不需要钱支应？他也没那个精力财力吞掉所有终端销售点吧，李嘉诚或许有那本事。”
“扮演‘夜草’的角色你最拿手，等然然回来商量一下，能如所愿最好，不行，也别死撑着。咱现在的买卖走的是稳固路线，资金链与铺货量回款额成正比。而且国家的政策调控随时出台，依目前的情形来看，药品全面降价的概率很大，从某些抗癌药物上已体现出来。做临床你比我内行，医院最快的结款速度也是一批压一批，管仕那里算是信誉单位了。”
“我说几个方案，咱俩先细分一下。泰升药业的产品毫无疑问可以铺入，进口药品是否能通过蔚然舅舅设定周结款，做到月结更好。《处方药与非处方药分类管理办法》几个月后实施，冰川生物也不能不为所动吧，咱现在可是他们的大客户，作为鼓励予以一些优惠政策也理所应当。为公平起见，供货价格可以上浮，有钱大家一起赚嘛。汪关一夫妇，典型的财迷，相信他们会同意，至于怎样搞定，那是他俩的事。”青霉素道。
这时蔚然归来，说蓝鸟的空调出故障了，热死她了。青霉素从温控饮水机中接杯冷水递上。蔚然说谢谢。说完进卫生间冲凉。青霉素说下回让她开轿货去谈业务。
浑身散发沐浴液香味的蔚然穿着休闲短裤、小背心坐到雷子和青霉素的对面。青霉素侧脸旁看，神情扭捏不自然。他明追暗堵了蔚然五年，希望越来越渺茫。他的情敌，他最好的哥们儿加同事雷子也不咸不淡地在荒废着青春。也是啊，三人均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蔚然父母的电话，两天不打三天早早的，话题只有一个：快结婚。蔚然说：“我跟谁结啊？”父母说：“是男的就行。”
青霉素的爹妈在煤矿为儿子物色了几个对象，照片寄到公司，雷子瞅见连笑了一个星期。蔚然说有那么招笑吗，雷子说你去看看。看行，别当着老青的面乐，以防他跟你急眼。蔚然找青霉素讨照片，他磨磨叽叽地说丢了。蔚然用话激他：“江湖大佬‘绿哥’有女朋友了，咱还是离远点吧，免遭误解。”
青霉素可受不了这个，从褥子底下掏出十几张四寸彩照，蔚然接过，还没等到将所有照片浏览完便捂肚子笑翻天。她并没忘记雷子的遵嘱，只是控制不住笑筋。她说：“老青，爱情来了……咯咯咯……你爹你妈想媳妇的心情太迫切了！他们去西藏了呀，怎么个个腮帮子红润润的……哈哈哈……”
“笑笑笑，牙笑掉了咽肚里扎坏胃别赖我。”青霉素一脸衰相地从蔚然手中夺去照片准备撕毁。“扑哧！”他也乐出动静，而且也像蔚然一样手捂肚皮蹲下身，鼻涕眼泪抖下来笑也没停止。这十几张照片中的人物各领风骚，视觉上很难判断出实际年龄，但从服饰的颜色、款式和面部皱纹的趟数来探究，青霉素还是在自嘲中以肯定的口吻给出结论：五十岁往里，四十岁开外。蔚然听了又狂笑不止。雷子近前说：“你俩一定要笑着活下去。”
三人开了个小会，会议伊始雷子提出几条假定设想。其一，是否能打通向海龙的门路。其二，向海龙的个人需求是什么？钱、物或者别的。其三，如果向海龙狮子大开口，该如何应对？其四，资金周转问题。其五，能否赊来药品？其六，如何保证回款？
“六条归纳起来就一个字：钱。”蔚然道。
“是的，财能通神，钱少寸步难行，好在有舅姥爷这层关系，起码在‘敲门’上能节省些费用。事在人为，不乐观也别悲观，跑一跑，努力努力，也许可行，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商品社会，一切皆有可能。”青霉素道。
“我们对向海龙的了解仅限于他的父亲是卫生局的向局长，其他一无所知，而他的公司又在省城，虽说知名度甚高，但实际债权关系、销售渠道、信誉度是否像外界疯传的那样呢？我们三人的资金加在一起也不过两百万，如出现差池几年的心血可就打水漂了，以咱们现有的背景实力陪他玩不起。”蔚然道。数载奔波周旋于药行，她的心性更加沉稳了，从管仕、夏总、赵连生等人的身上她学到了很多东西，要保全，必须远离。保全成果，保全自尊在现今社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蔚然讨厌当官的，更排斥官二代。她打心眼里喜欢靠自身品质、能力、毅力、顽强不息地拼搏收获硕果的有为才俊。最次也得像雷子、老青这样吧。雷子说自己豺狼还差不多，离俊远着去呢，要不是运气好遇到你们俩，没准还穿双破旅游鞋东家进西家出的卖“小药”呢。蔚然说自负和自贬同样遭人恨，九色鹿公司没你这根轴是旋转不起来的。
“试试，以前我和蔚然答应过你永不去见孟斯文，今天依旧。想到便做，明天你去糖尿病专科医院，直截了当地和你舅姥爷谈‘借路’的事。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也没隐瞒的必要，让长辈帮咱出出主意，你可以对孟院长说‘如果事情成功，消渴丸底价供应，在厂价的基础上绝不加一毛钱，纯纯的零利润。其他的药品，你能用得上的，都可以适当降价’，咱也要跟着大势走嘛。”雷子对青霉素道。
“妥，有你这句话就成，我舅姥爷那人纯奸商，只要有利可图，杀人放火的事也不在话下。”青霉素的老毛病又犯了，顺嘴胡咧咧。
蔚然陪雷子去眼科医院做倒睫手术，事前他俩先在4S店修了车。没大毛病，一个是传动皮带松了，另一个是鼓风机风扇轴旋转不畅，半个小时不到就处理好了，空调一开，瓦凉瓦凉的。
蔚然换了一种香水，味道比以前的浓郁，闻在鼻，诱在心，催生雄性荷尔蒙。雷子自然地向她靠了靠。正在开车的蔚然问：“冷了？”
“心热。”
“挺凉啊，没修好吗？”蔚然用手试冷风。冰冰爽。
“然然……”
“嗯。”
“咱俩的事……”
“我开车呢，手术完了再说。唉！”蔚然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颤了一下。
“叹什么气？”
“艳艳咋办？”
“总不能一路拖下去吧。老青挂你身上多少年了？你不是也不忍明说吗？”
“嗯，伤不起，我们都伤不起！”蔚然无可奈何道。
进入弯道，蓝鸟减速，风挡玻璃外的世界若即若离。天边的云彩细若游丝，远得只能靠猜想来慰藉心灵上的那份渴求。在驶过一片林荫路时雷子道：“停下来，聊聊吧。”他多么希望此刻的时间能够静止，包括天边那流动的云彩。
“我也想不管不顾地和你结婚算了，可是……唉！”车内车外恬静幽雅，蔚然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有了谈情说爱的环境，多了儿女情长的哀怨，却少了落花无语的甜蜜。
“你真是那么想的？然然。”雷子激动地侧转身直视着蔚然道。
“期待许久了，好累啊！”蔚然按动座椅开关，椅背缓缓地向后倒去。她舒口气，抻下腰，慢慢地闭上眼睛。如果此刻即是永久，她愿意长睡不醒。
望着蔚然疲惫的神态，雷子心口发酸。三十岁的女人，不再年轻，心理、生理已到了需要男人呵护、关怀、宠爱的阶段。事业上的成功只能满足物质需求，情感缺乏能令女人和男人迅速老去，即便外表依然容光。
蔚然真的熟睡过去，短暂的梦境如春似雨，如虚如幻：一座空旷的山谷，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山坡上开满黄色的野菊花，放眼望去，漫彻天地。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艘小小的帆船，那迎风抖展的白帆“呼啦啦”作响，蔚然从船舷探出半边身子冲徘徊在溪水旁的雷子喊道：“快上来呀。”她持续地呼唤，可雷子就是不抬首仰望，兀自在那里茫然四顾。蔚然开始焦灼不安，因为有风从山口吹入，她的小船在一点点偏离雷子所在的上空。
“雷子雷子……”
“然然然然，我在我在。”雷子轻拍她的手臂。
蔚然苏醒，她的眼中噙满泪水，她用双手缓缓地支起上半身，她说：“你听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