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河见到雷子即眉开眼笑，脸上的老褶凝聚，质地像水泥。他问雷子还是去那几家医药公司讨债吗，雷子说是，不去就没活路了。
雷子在电话中与温和商议两种药品进入市医院的定价及扣点问题。温和说临床价位肯定要比医药公司和零售药店高出很多。利润产生于营销成本，扣点过低积极性缺乏。过高，企业负担不起。
“灵活掌握，细水长流，不能让对方饿着，也不能撑到。饿，产生的结果是饥不择食。撑的结局是养分流失。要做到半饥半饱，张弛有度，才能掌握主动权。”
“温主任，温亲哥，咱能不能画出个框框线线，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别拿学徒工当师傅使唤。”
“其实不难，加减法会吧。你用办事处给你的供货价，当然是含票的，先确定出虚拟价格，然后再一层层递减，主管院长、药剂科长、科室主任、医生，区域经理百分之十，剩下的返还办事处，自己算算。”温和说的与蔚然相同，几乎跟没说一样。
雷子让蔚然帮忙细致地核算了一下，厂价五块钱的药，加上17%的增值税，加上医院上上下下的实得扣点，报价至少要28块钱才行。计算方式：17%的增值税4.76元+院方采购药品正常扣点15%的4.20元+主管院长10%的2.80元+药剂科长8%的2.20元+科室主任8%的2.20元+开票医生5%的1.40元+客情经费0.50元+护士推荐1.00元+区域经理10%的2.80元，共计：21.86元。28-21.86﹦6.14。每瓶药办事处需要返给泰升药业5块钱，办事处实留1.14元。温和如不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只怕要倒贴，真难得他为雷子行使的方便之权。家长不好当啊！如此看来，肖爱国与温和之间的交易是势在必行的。逼良为娼的年代，妓女眼中有泪也有血啊！
药企这盘大磨若想飞快地旋转起来，必得撒出大把金钱诱使大鬼小鬼上套推拉，所以民间才有“劫道的不如搞药的”一说，也确实有很多医药代表凭借个人的能力在日趋竞争激烈的医药市场博弈中获取到丰硕的果实。
蔚然说如果单看销售额不注重回款，几乎早先踏入药行的业务人员都是百万富翁。卖药难，结款更难。这也是她迟迟不能选定销售区域的主要原因。
三轮车夫朱山河今天可是卖把子力气，从上午八点半蹬到下午四点，四家医药公司来来回回上门两次，他中午只在路边吃了碗豆腐脑加烧饼，而雷子却连口水都没喝，他气饱了。给他气受的是联盛医药，知名度、规模、销量仅次于国企市医药公司的私营销售公司。
联盛老总赵连生祖籍山东，爷爷辈随逃难大军进驻三江，先种药材后开药铺，到了他这代更是经营起在当地数一数二的药品销售公司，故而药品行里尊他为“生爷”。
赵连生的生母是地道的三江人，能成为“生爷”的娘亲完全是因为家穷，要不然以赵连生父亲三寸丁的身高连她脚后跟都摸不着，所以外界就有了多种关于赵连生不是老赵家种的传闻。是的，赵连生的外表丝毫没有赵氏一族的影迹，其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一米八二的身高超过他爹近半，娶了个老婆也赛若仙女，众人皆说老赵家的基因从此改良了。
雷子用两包凤凰香烟从搬运工口中挖到银杏叶片、消渴丸销售一空的信息，这是他二入联盛公司不果而想出的下策，其余几家还都多多少少结出几吊，加在一起有四千多。
“雷子，一天内双踏联盛公司，是信不过赵某吗？区区几万块而已嘛。联盛公司驰名省境，与国内多家知名药企有业务往来，从未因拒付货款或拖欠货款而引发纠纷，你太过心急了。”赵连生坐在羊皮沙发上喝着秘书递上的功夫茶。一杯接一杯，神情陶醉，那微微轻摆的头颅，牛哄哄的坐姿，拿人不当人的眼神。唉！可惜，再怎么装也那德行，几万块钱就能丧失人格的货色。
“赵总，咱们签的是实销实结，药品售出，理应兑现。”
“谁说全批出去了？”赵连生耍着无赖。银杏叶片、消渴丸货一到第三天就以含票二十元的价格全部放出，比肖爱国的路径还要顺畅，而且流程中还无人敢卡脖子揩油。这就是“生爷”的能耐，这些年他也是靠此手段盘活资金链的，保险柜中的黑账簿记载着拖欠货款的额度和家数，其中包含数十家拖黄、上告的国内药企及医药公司、代理商、经销商。
赵连生缘何能牛逼到如此地步？缘何能成为三江地区国企市医药公司之下众医药公司之上的民营老大？这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市医院某掌权人物是联盛公司的股东，坐享干股的股东。
雷子去而复返，赵连生心知有人走漏了消息。那又怎样？小蚂蚱子能折腾出几许烟尘，钱在老子兜里，说不给就不给。今天也是心情好，若不然连面都懒得照会，早陪老婆去买彩貂了。现而今物价上涨飞快，泰升药业的货款买件彩貂剩下的能在赌桌上把持几昼夜还是个未知数呢。
雷子犯难，出卖搬运工的后果不仅会使他失去工作还很有可能遭受人身风险。他急想着对策。赵连生在那儿喝茶偷笑。
“赵总，您日理万机，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兴许记错，要不我陪您去库里转一圈。”
“什么？要查我的库房，胆儿也太肥了吧。你出去打听打听，就算是医药管理局、卫生局、工商局、税务局包括公安局，有哪个敢说查就查老子的医药公司，老子可是区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每年捐给灾区的款子用麻袋装，就凭你，哼！”赵连生脸子“吧嗒”摔下。伪关里汉子性格在应付债权人方面偶尔用上那么一两次还是管用的。
雷子也感到言语过于冒失，也许人家正在等着谈崩的机会呢，他紧忙辩解道：“您误会了……”没等他说完，赵连生起身走出办公室，雷子忙要跟出去，秘书伸手拦住：“对不起，赵总去卫生间。”无奈的雷子又坐下身，这一坐就坐出个蛤蟆肚子，赵连生早开车跑回家看老婆新买的裘皮去了。
朱山河又摇身一变成为乘客。雷子说要散散气，散散穷苦人家孩子身在异乡饱受欺凌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气。朱山河憨厚地笑道：“哪有不受气、不窝心的行业啊？你有你的气受，我有我的气受，我不信那些大老板就没人给他们气受？‘忍’字当头，凡事‘三忍’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特别是你们这些干大事的人，更要忍上加忍。为的是啥？出人头地呗。我说得对吧小伙子。”
雷子一脚刹车将倒骑驴停在路口，险些将朱山河从车斗中掼出去。他用崇拜和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三轮车夫良久，直到传来不快的汽车喇叭声才重新蹬起来。多么简单的道理，多么朴实无华的调调，喝完小酒儿吹出的牛逼都比这有深度得多，可就偏偏理不出个头绪，还没个蹬三轮的气量大明事理呢。
雷子的疯狂行为止于交通警察伸出的手臂，对方在拦截住如脱缰野马的倒骑驴时敬礼问道：“同志，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只围绕岗楼转来转去的吗？”满脸汗水的雷子回答道：“找不到家了。”
到旅店门前，雷子才把车连同三十块钱交到朱山河手中。朱山河说：“闷二两三江白睡个好觉，明天又是艳阳高照。”雷子说听朱老哥的。
望着朱山河远去的背影，雷子长吁口气。
雷子还给蔚然五百块钱。她说海鲜全让自己吃了只收取他的啤酒费成吗，雷子说不可，现在请女人吃饭不倒找钱已算给足男爷们儿脸面。蔚然说你少扯，交际花才崩吃崩喝呢。她问雷子奔波一天的成果不会只有这些吧。雷子说当然不是，泰升药业的产品销路会因疗效超于同类产品而热卖，那时不先打款，不先请我这个区域经理潇洒潇洒别想搞到一粒药。当然，美丽善良的蔚然小姐除外。
“白日做梦吧，看你一身的汗水，还不快去洗洗，晚饭咱们食堂吃，艳艳也去”。
“别，小丫蛋子见天不给我好脸，今儿个忒累，弄碗方便面算了。”雷子怕唐艳艳借酒浇愁不好收场。
蔚然让雷子洗完澡在房间等着，饭菜由她来弄，“她自己要来我可没办法。”
因是饭口时间，公共澡堂里只有雷子一人，他试过几个喷头，最终选定临近通气孔那个。花洒喷下的热水力道很足，喷射在后背极是解乏。两米开外的浸泡池“碧波粼粼”，注目垂望，池底瓷砖缝中的污泥隐现。这一看，就有股暧昧的气味涌入鼻孔，蒸腾得让雷子想起满江红歌舞厅中的小姐，他的下体硬了起来，随意地用手拨弄几下竟有喷射的冲动，他急忙跑到冷水管处浇了两分钟，一腔的欲火才算熄灭。
“意志真是薄弱啊。”雷子满身肥皂沫地嘲笑着自己。
416号房因唐艳艳的横加拦阻始终归雷子一人所有，几名不知深浅的客人曾向前台投诉。前台的客服告知：那是为回头客预留的。她们几个可是没少吃唐艳艳奉献的小食品。
雷子擦着湿滑的身子回到房间，两个床头柜已合并一处，上面铺着昨天的三江晚报，蔚然、唐艳艳在码放碗筷。
“尝尝艳艳买的菜。”蔚然递给雷子一双筷子同时眨了下眼睛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尖椒熘白肚、干炸肉段、酱闷河鱼、烟熏骨架、鸡蛋炒蒜薹、木耳白菜片，一瓶黑牌老白干，地上塑料编织筐中还有六瓶嘉凤。
“艳艳，下半个月不过了？香，真香！”雷子品着菜肴。
“少臭美，才吃了三粒洛赛克我妈的胃就不疼了，她说让我好好感谢感谢然然姐。”唐艳艳搬把椅子坐下。雷子和蔚然坐在床沿。
“嘿嘿，算我自作多情。饿死我了，开吃吧。”雷子甩开腮帮子。他可是整天水米未打牙，他都没留意唐艳艳脚上穿的那双白色与自己同牌子的旅游鞋。
雷子主动说空腹饮酒易醉，他连扒拉带胡噜吃进去大半盘木耳白菜片，接着又塞进嘴两勺鸡蛋炒蒜薹，唐艳艳说声“哎呀”就向外跑。雷子喊道：“站住，干吗去？”“忘要米饭了。”“你俩吃吗？”“不吃。”“那回来吧，以菜当饭剩下白扔浪费。”
老白干进肚，丹田火气渐增，一天的疲劳接踵而去，雷子说起今天的结款过程，不到两三句话便开口骂上赵连生。他说：“那绝对是只披着人皮的狼，披着人皮的下三滥赖狼。”他后面的语气加重。
“生气喝酒伤肝。”唐艳艳夹白肚给雷子。蔚然说你给的是肚。唐艳艳反驳说下水都是连着的。蔚然逗她：“你的下水是不是与你的雷哥哥也缠绵相连哪？”
“他的臭着呢。”唐艳艳喝下一大口白酒。
“艳艳，换个工作吧。”雷子道。
“和你一起卖药？”
“不是，去三江白当品酒员。”
“去你的。”
“谁让你那么能喝。”
“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喝的，遗传。”
“敢问令尊的酒量？”
“我爸说：‘把前半辈子喝的酒吐出来能建两个洗澡堂子。’”
“酒神啊！”
“嘻嘻，他们同事也这么叫他。”唐艳艳露出笑模样，可能是因为老白干的缘故，她的笑容纯真纯情。
青霉素发来传呼，内容六个字：在哪儿？请回话。
雷子侧身抄起电话按号码打过去，那方立马接起，青霉素就在电话旁。
“请客吧。”这是青霉素的第一句话。
“老青，跟绑匪拜把子了吧，咋张嘴就要人命？”
“跟我装是不是？药品打进市医院，就算我不吭声你也应该主动提出设宴款待同行吧。”
“哈哈，你说的是这件事啊。是有些进展，基本上成了百分之八十，可远没到庆贺的份上。再说，就你那酒量闻酒精都吐吧？”
“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刚有点起色就见利忘义。”青霉素的话语一沉。
“哪儿跟哪儿呀，真没进去，具体的扣点和结款方式、结款日期都没谈呢。老青，想喝酒还不容易，现成的过来吧，正好蔚然和艳艳都在，不怕死就快马加鞭赶过来。”雷子笑青霉素有些小心眼。想见蔚然还需找此借口。
“不对呀，我明明在药局的货架上看到泰升药业的银杏叶片和消渴丸，怕弄错还特意多遛了几眼。”青霉素道。青霉素针剂用量超大，它是第一种能够治疗人类疾病的抗生素，属于普药中的普药，利润空间小，一些“药坛大鳄”都不屑伸手扒皮，就如我们日常食用的精盐，贼啦便宜，可就是让你无法舍弃。青霉素从问世那天起即成为患者的必扎针，救命针。很多以抗战题材拍摄的电影、电视剧中都曾出现我方地下工作者，为挽救前方浴血将士的垂危生命打入敌军内部想方设法搞取盘尼西林的镜头。盘尼西林便是青霉素。
“你说什么？绝无可能！老青，你不是老眼昏花就是和我开玩笑吧？”雷子大吃一惊。他品出青霉素的语气不像是闹着玩。
“哎呀，看来有人黑吃黑嘞，你真碰上劫道的了。”青霉素放下电话。他认为此刻出现在雷子面前不合适。
“出什么事情了？”蔚然问道。
雷子把青霉素说的话原原本本学了一遍，他已没了吃喝下去的心思。唐艳艳不管那个，荤素搭配着往雷子碗里夹菜，还说啥事也没吃饭重要。
“先别急，青霉素绝不可能看错，以我的经验来分析有两种可能：一、串货。就是泰升药业其他的业务人员违反营销守则通过‘门子’私自将药品打进市医院。二、市医院从嘉市某医药公司采购的银杏叶片和消渴丸。你想想看，有几家医药公司、药店在批发销售泰升的产品？”蔚然道。
“串货的概率不大，药盒上有生产日期及批号，一查就会查出来。七家医药公司，市医药和联盛进的药量排在前一、二位。而且也只有联盛的药品去向不明，其他的那一堆儿这一块儿的都有据可寻。药店不可能，十几二十瓶的市医院怎能看上眼？”雷子若有所思道。
“毫无疑问，是联盛和你打了个时间差。赵连生一点职业操守都不讲，用你的货挡你的路，地道的流氓无赖手法。”蔚然气愤道。
“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雷子拨通张淼的手机。那组号码早已深印脑海。
“你好，张主任，我是泰升药业的雷子，对、对，银杏叶片。咦？你也知道了？”
张淼在电话那端说道：“管院长和科室主任都打过招呼，看来你的功课做得蛮到家啊！”她的语气冷中带淡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
“我的药一瓶也没进哪！”雷子委屈道。他现在能够百分之百地确认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哦，明白了。”张淼沉思片刻道。
“张姐，能指点一二吗？”雷子换了称谓。他从心里往外都愿这么叫。
“很简单，药品走向，主管领导。”说完，张淼合上手机。
“谢谢张姐。”明知那方已然挂断，雷子还是由衷地说出一句感激的话。他记起雷明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没发生特殊情况，我本人是不赞同厂家以直销方式进入医院的。
“管仕、雷明和赵连生是一伙的。”雷子对蔚然道。他走到拼合的桌边抄起酒瓶拧开盖子向口中狂倒。唐艳艳一把抢过去，洒了二人一身白酒。
“正常现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贪官。无内幕、无暗箱谁还劳命伤财地去跑官卖官，去争抢顶戴花翎。升官发财，只有先升官才能后发财。若想在销售行业立足，首先要摆正心态，是摆正而不是端正呦，浑水才能养鱼，时时刻刻不要忘记你是靠浑水生存的鱼类，至于是大鱼还是小鱼或者是虾米完全取决于你的抗压指数和求生发展能力。这个时代不缺愤青，缺少的是智勇双全、高瞻远瞩的开拓者。”蔚然从唐艳艳手里取过酒瓶送到雷子手中。
雷子回到床沿坐下，将白酒均匀地倒满三杯。他说：“然然，你真是一位好老师，敬你。”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对一时聪明一时蠢钝的脑袋瓜子突然产生反感，朱山河都能说出“凡事三忍”的世俗道理，自个儿咋就那么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