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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有一种爱和死,我们都还陌生

骆冰

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打我。我在外面玩饿了跑回家,总是习惯地大喊一声奶奶,一边到处找吃的。她就会踮着脚走到我后面来,抬起手,在我的屁股上猛拍一巴掌,大吼:我让你叫奶奶!火烧火燎地疼。我捂着屁股,眼泪打着转转。

爱,那么疼……我一直想走,回到奶奶家去。好几次趁她不注意逃离了小院子,结果没跑到村口就被她捉回来,免不了一顿打,她好像随时都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她的钱藏在裤子口袋里,包了两层手绢。那手绢白白的,上面绣了一朵牡丹花。我一直觊觎这手绢,可她藏得严严的。她每样东西似乎都很好看,茶杯是成套的,炕上铺了大红的绒毯,鞋垫里总绣着花,头发油光光的。可是她不爱我。

我就常常想起奶奶,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奶奶对我多好啊,夏天带我上山采野果子吃,冬天将我揣在被窝里讲孙悟空。记忆中她从没喜欢过我。前几年,她到奶奶家去,穿着崭新的紫色旗袍,头发拢在脑后,一丝不苟,我看着新鲜,吃饭的时候,一边叫着姥姥,一边凑到她跟前去讨吃的,她一抬眼睛,呵斥道:小孩子,真没规矩。那神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奶奶见她呵斥我,立刻变了脸色,拉着我的手走开了,爸爸妈妈也很尴尬,默默低头吃饭。

只不过是两年时间,我就来到了她的身边,每天吃她做的饭,住她的房子,挨她的打。

上学了,她给我做的书包是最好看的,用布角拼出好看的五角星,带子上还缝了蝴蝶结,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刚开始上学,人家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宝贝似的接送,我却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书包,一步步往回走,期待着她能站在夕阳里迎接我,每次都失望而归,她不是在菜园子里忙活,就是已经推着三轮车满村子卖菜去了。

柴门上了锁,我只好蹲在门口等。好几次,我冲她大吼,扬言如果她再锁门我就不回这个家了,她睬都不睬我,轻描淡写地说:你能去哪里?

学校里开始开家长会了,她没空去,每天都在忙碌,种许多的菜,除虫,拔草,卖菜。

年末的家长会上,我因为考了前三名,特别想妈妈能来跟我一起参加。正是农闲时节,几乎所有家长都来了。孩子们在各自的父母跟前撒着娇,打打闹闹,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有调皮的同学嘲笑我,间或还有家长投过来复杂的眼神,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找爸爸妈妈。那天,奖状都没有领取,我就一个人踏上了出村的路。

三年没走过,路已经生疏了,幸好,我还记得家里的村名。下了雪,我一个人在雪地里一路走一路打听着,终于摸索到村口,熟悉的树和房子扑面而来,我觉得喉咙发紧,手里冒汗,心跳得咚咚响,三年了,我想了三年,今天终于回到家了。正在狂喜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和妈妈,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妈妈胖了些,走在她身边,看样子是送她的。她去看妈妈,都是等我上学的时候,原来她一直去看妈妈的,只是不让我知道,心里忽然就涌上了恨意。我悄悄躲起来。

在村口,妈妈掏出几张钞票来塞给她,她怒冲冲甩掉,然后大步流星着走了,钞票散了满地。妈妈小声嘀咕:这是何苦呢?

我再也忍不住,从房子后面跳出来,大喊一声:妈!作势要扑在她怀里,妈妈一惊,扭头躲了一下子,尽管她脸上仍然是笑着的,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这微小的躲闪,妈妈大概是意识到了,有些尴尬,为了掩饰,她说:燕儿长高了,漂亮了!

她已经跌跌撞撞跑过来,还摔了一跤,膝盖上有雪,她拉起我,大声说:走,咱回家。

我被她拖着走,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我以为妈妈一定会上来拉住我,或者拉开她,可是妈妈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我的心里,霎时也落满了雪。

以前,我一直缠着她问爸爸妈妈,她脸上挂着霜,一边干活一边回答我:你没有爸爸妈妈。你撒谎。因为委屈我开始哭喊:一定是你非要抢我跟你做伴,不让我见他们。她怔了怔,扬起巴掌拍过来。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一定是妈妈和奶奶不要我了。

回到家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什么也没问,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收拾碗筷,洗衣服。她一直跟我说话,说燕儿,今天领奖状没?今天姥姥做饺子吃好不……我不回答,心被悲伤覆盖了,我想,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此后,再也没有妈妈和奶奶,日子平静流逝着。

那个时候,她也就五十岁吧,姥爷过世了,舅舅离得远,也不常回来,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五间房子显得空落落的。她爱絮叨,每天吃完晚饭就一边数落我一边缝缝补补,赚一些零花钱。说我是讨债鬼、搅人精这样的话,火盆里埋着土豆和红薯,盆沿上烤着花生。

我写作业,看书,她做针线,绣花。那些零食我们一人分一半,大多数的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有高年级男生开始喜欢我,天天跑到老槐树下等我一起上学,他偷偷拉我的手,心里漫过蜜一样的甜,我每天都想让自己更好看些,在头发上别一朵花,或者用彩色的毛线拼成一朵花来戴。我虽然不喜欢她,可是,我已经十七岁,知道了她的辛苦,我们俩所有的花销都要自己去赚。

假期的时候,她去卖菜,让我推着小车子卖冰棍儿,遇见同学我总是羞愧难当。她却坦坦然大声吆喝着,小葱小葱,鲜嫩的小葱啊——声音拖得很长。我则缩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她在旁边大声喊:有什么丢人,自己赚钱自己花,你不吆喝卖不了,别指望我给你交学费。

第二天,她就真不管我了,扔给我一箱冰棍,就推着车走了,卖菜去了。

哪里有这样的姥姥,我跟邻居抱怨,跟谁都不亲,只爱她自己,自私。邻居大妈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姥姥就这样,精致一辈子喽……

她精致。我不服气,我亲眼看见她为了一毛钱也跟人家争得你死我活。

除了爱美,她还爱吃零食,没有钱买蜜饯水果的时候,她的口袋里就总是装着花生,炒熟了,再卤一遍,非常美味。那是她自己的,分给我也总是很少的一点点,她说:你还小,日后有的是机会,姥姥是快入土的人了,再不享受就没机会了。所以,我刚刚够到锅台,她就将做饭的任务交给了我,自己清闲。

有一年夏天,她种了香菜,那一年香菜奇贵,除去生活,居然小剩了一点,她兴冲冲拉着我去逛街,到最后,却给自己买了件紫色的天鹅绒旗袍,滚着边儿,修身又好看,却死贵。看着她兴高采烈捧着旗袍,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转身就回家去了。

男孩子最终去喜欢一个长发飘飘的美丽女生了,我整整郁闷了一个月,她都没发现。

那天晚上,她穿上新买的旗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终于满脸惆怅,老了,穿啥也不好看了。我偷眼看她,已经没了第一次见她的爽利样子,头发悉数花白,也乱,不再光溜溜了。她失落得不行,整晚都在看以前的旧照片。

心里忽然有点难过,不为她的苍老,只为了这么多年无爱的空白岁月,命运将我和她拴在一起,我是那么委屈和难过。

我走的时候,第一次抱了她,这个嚣张的老太太,居然羞涩地转过了头。她穿上了那件紫色的旗袍,像一片深秋的树叶。

当知道她终于跟舅舅去了城里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写信,她也不认识字,打电话,她要跑很远的路去接。况且,她面对电话的时候,总是不会说话,吭吭哧哧的。

我找了两份兼职,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对她的思念本来就淡,慢慢地,就稀释在空气里了。然后我顺利留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和一份不错的工作。我结婚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只玉镯子,我随手扔在箱子底,心想她那么小气的人,不过是地摊货。老公对于我不跟家人来往很疑惑,我告诉他,我姥姥冷血,所有儿女都不喜欢她,不回家,我妈妈也跟她一样,遗传。

有一个晚上我却开始梦见她,生活安逸无忧了,她却跑出来,一次次在梦里拍我的屁股。给舅舅打过电话去,舅舅说:她早走了,跟舅妈合不来,还总喜欢骂人。言语里颇多不满。

她一个人,八十岁,住在破旧的乡村小院里!天啊,那天我们几乎是连夜驱车赶回去,发现她傻呵呵坐在门口笑,衣襟上都是口水。

我说姥姥,燕儿回来了。她抬头看我一眼,继续笑。那些日子,她完全不认识我,自顾自地说着话: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燕儿在世上就孤零零了,你要学习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回家,自己做饭吃……自己做衣服穿,我总要走的,你没有爸爸妈妈,你跟人家不一样,她对着鸡鸭说,对着我女儿说,捏着她粉嫩的小脸蛋叫燕儿,说爸爸妈妈领养我的时候她就不同意……都是一些凌乱的片段,却都跟燕儿有关。

心里漫过无边无际的哀伤,很惶恐。她得了这么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我打算接她回家,她不肯,叫我柱子,柱子是我舅舅的小名。说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去了,燕儿怎么办,她就没有家了。我只好留下来照顾她,握着她的手,心里无比温暖。

第三天早上,毫无预兆,她穿着华丽的旗袍,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妈,妈也老了,臃肿而笨拙,我终于问出了在心底藏了多年的疑问:为什么你们把我扔给她?妈不看我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燕儿,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我们硬扔给她的,是她自己把你捡回来的……

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是妈妈不生育,抱养了我,一家人都疼得要命,尤其是奶奶,可是五年后,妈妈奇迹般生下了弟弟,我的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家里人商量着我是个累赘,要送到孤儿院去,是她看我可怜,在半路上硬要了来。从此,妈妈不上门,舅舅也不回来,都说她傻,从此懒得给她钱来供养我。他们疏远她,她就找他们作对去,一次次,彼此寒了心,她半辈子精致养尊处优,却偏偏为了我,要亲手做饭,种菜,做针线活来养家。我开家长会,她去求妈妈来,妈妈不肯;我考上大学,她去找他们要学费,他们不给,她就大骂一个月……

那两枚玉镯子,他们要过几次,她不给。一枚卖掉当做学费了,一枚送给了我。

她留下的遗物,除了几间房子,就是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零碎,我小时候哭着喊着要的花手绢,发了霉的零食,我的花书包,考了前三名却没有领回来的奖状,都是她藏起来又忘了的,零零碎碎,像她的人生,半生的辛苦全都与我有关。

对着箱子,疼,一层层漫上来,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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