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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颜元

颜习斋,名元,字浑然,直隶博野县人。生明崇祯八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5-1704),年七十。他是京津铁路线中间一个小村落-杨村的小户人家儿子。他父亲做了蠡县朱家的养子,所以他幼年冒姓朱氏。

他三岁的时候,满洲兵入关大掠,他父亲被掳,他母亲也改嫁去了。据李塨、王源纂订《颜习斋先生年谱》,谓颜元三十四岁居养祖母丧时方知父非朱姓,三十九岁养祖父死后,才归博野本宗,复姓颜。由于三藩之乱,蒙古响应。辽东戒严,直到五十一岁方能出关寻父,北达铁岭,东抵抚顺,南出天复门,困苦不可名状。经一年余,卒负骨归葬。他的全生涯,十有九都在家乡过活。除出关之役外;五十六、七岁时候,曾一度出游,到过直隶南部及河南。六十二岁,曾应肥乡漳南书院之聘,往设教,要想把他自己理想的教育精神和方法在那里试验。分设四斋,曰文事,曰武备,曰经史,曰艺能。正在开学,碰着漳水决口,把书院淹了,他自此便归家不复出。他曾和孙夏峰、李二曲、陆桴亭通过信,但都未识面。当时知名之士,除刁蒙吉(包)、王介祺(余佑)外,都没有来往。他一生经历大略如此。

他幼年曾学神仙导引术,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折节为学。二十岁前后,好陆王书,未几又从事程朱学,信之甚笃。三十岁以后,才觉得这路数都不对。他说唐虞时代的教学是六府-水火金木土谷,三事-正德、利用、厚生;《周礼》教士以三物: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婣(姻)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和后世学术专务记诵或静坐冥想者,门庭迥乎不同。他说:“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治与道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李塨著《习斋年谱》卷上)他以为,离却事物无学问;离却事物而言学问,便非学问;在事物上求学问,则非实习不可。他说:“如天文、地志、律历、兵机等类,须日夜讲习之力,多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之可坐而获也。”(《存学编》卷二《性理书评》)所以他极力提倡一个“习”字,名所居曰“习斋”。学者因称为习斋先生。他所谓习,绝非温习书本之谓,乃是说凡学一件事都要用实地练习功夫。所以被称之谓“实践主义”。他讲学问最重效率。董仲舒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他翻这个案,说要“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他用世之心极热,凡学问都要以有益于人生、可施诸政治为主。所以又被称做“实用主义”。王昆绳说:“先生崛起无师受,确有见于后儒之高谈性命,为参杂二氏而乱孔孟之真,确有见于先王先圣学教之成法,非静坐读书之空腐,确有见于后世之乱,皆由儒术之失其传;而一复周、孔之旧,无不可复斯民于三代。......毅然谓圣人必可学,而终身矻矻(音枯,勤奋不懈意)于困知勉行,无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济苍生为心。......”(《居业堂集·颜先生年谱序》)这话虽出自门生心悦诚服之口,却不算溢美之词。

习斋很反对著书。有一次,孙夏峰的门生张天章请他著礼仪水政书,他说:“元之著《存学》也,病后儒之著书也,尤而效之乎?且纸墨功多,恐习行之精力少也。”(《年谱》卷下)所以他一生著书很少,只有《存学》、《存性》、《存治》、《存人》四编,都是很简短的小册子。《存学编》说孔于以前教学成法,大指在主张习行六艺,而对于静坐与读书两派痛加驳斥。《存性编》可以说是习斋哲学的根本谈,大致宗孟子之性善论,而对于宋儒变化气质之说不以为然。《存治编》发表他政治上主张,如行均田、重选举、重武事......等等。《存人编》专驳佛教,说他非人道主义。习斋一生著述仅此,实则不过几篇短文和信札笔记等类凑成,算不得著书。戴子高《习斋传》说他,“推论明制之得失所当因革者,为书曰《会典大政记》,曰:'如有用我,举而错之'。”有《四书正误》、《朱子语类评》两书,今皆存。这书是他读朱子《四书集注》及《语类》随手批的,门人纂录起来,也不算什么著述。他三十岁以后,和他的朋友王法乾(王养粹,字法乾,直隶蠡县人,清诸生,为颜元终身交)共立日记;凡言行善否,意念之欺慊,逐时自勘注之。后来他的门生李恕谷用日记做底本,加以平日所闻见,撰成《习斋先生年谱》二卷,钟金若(钟錂,字金若,直隶博野人。清诸生,颜元门人。著作另有《农书》、《一隅集》等)又辑有《习斋先生言行录》四卷,补年谱所未备;又辑《习斋纪余》二卷,则录其杂文。学者欲知习斋之全人格及其学术纲要,看《年谱》及《言行录》最好。

这个实践实用学派,自然是由颜习斋手创出来。但习斋是一位暗然自修的人,足迹罕出里门,交游绝少,又不肯著书。若当对仅有他这一个人,恐怕这学派早已湮灭没人知道了。幸亏他有一位才气极高、声气极广、志愿极宏的门生李恕谷,才能把这个学派恢张出来。太史公说:“使孔子名周闻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孔于是否赖有子贡,我们不敢说。习斋之有恕谷,却真是史公所谓“相得而益彰”了,所以这派学问,我们叫他做“颜李学”。

有清一代学术,初期为程朱陆王之争,次期为汉宋之争,末期为新旧之争。其间有人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对于二千年来思想界,为极猛烈极诚挚的大革命。其所树的旗号曰“复古”,而其精神纯为“现代的”。其人为谁?曰颜习斋及其门人李恕谷。

颜李学派,在建设方面,成绩如何,下文别有批评。至于破坏方面,其见识之高,胆量之大,从古未有其比,因为自汉以后二千年所有学术,都被他否认完了。他否认读书是学问,尤其否认注释古书是学问,乃至否认用所有各种方式的文字发表出来的是学问。他否认讲说是学问,尤其否认讲说哲理是学问。他否认静坐是学问,尤其否认内观式的明心见性是学问。我们试想,二千年来的学问,除了这几项更有何物?都被他否认得干干净净了。我们请先看他否认读书是学问的理由。习斋说:

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而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譬之学琴然,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是之谓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功,鼓有常规,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滇南也,故曰万里也。(《存学篇》卷二《性理书评》)

这种道理,本来一说便明。若说必读书才有学问,那么,许多书没有出现以前,岂不是没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么?后儒解释《论语》“博学于文”、大率说是“多读书”。习斋说:“儒道之亡,亡在误认一'文'字。试观帝尧'焕乎文章',固非大家帖括,抑岂四书五经乎?周公监二代所制之'郁郁',孔子所谓'在兹',颜子所谓'博我'者,是何物事?后儒全然误了”。(《言行录·学须篇》)又说“汉宋儒满眼只看得几册文字是'文',然则虞夏以前大圣贤皆鄙陋无学矣。”(《四书正误》卷三)又说:“后儒以文墨为文,将博学改为博读博讲博著,不又天渊之分耶?”(《习斋年谱》卷下)可谓一针见血语了。

“读书即学问”这个观念从那里发生呢?习斋以为:“汉宋诸儒,但见孔子叙《书》、传《礼》、删《诗》、正《乐》、系《易》、作《春秋》.误认纂修文字是圣人,则我传达注解便是贤人,读之熟、讲之明而会作书文者,皆圣人之徒矣、遂合二千年成一虚花无用之局。......”(《四书正误》卷三)孔子曾否删《书》、《诗》、定《礼》、系《易》等等,本来还属历史上一个疑问。就令有之、也断不能说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者专在此,这是显而易见之理。据习斋的意思,以为“孔于是在强壮时已学成内圣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才,不得用乃周游,又不得用乃删述,皆大不得已而为之者,其所删述,不过编出一部'习行经济谱',望后人照样去做、战国说客,置学教而学周游,是不知周游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学教及行道当时,而自幼即学删述,教弟于亦不过如是,是不知删述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如效富翁者,不学其经营治家之实,而徒效其凶岁转移及遭乱记产籍以遗子孙者乎!”(《存学编》卷三《年谱》卷下)这些话说孔子说得对不对,另一问题。对于后儒误认读书即学问之心理,可谓洞中症结了。

习斋为什么恨读书恨到这步田地呢?他以为专读书能令人愚。能令人弱。他有一位门生,把《中庸》“好学近乎知”这句话问他。他先问那人道,“你心中必先有多读书可以破愚之见,是不是呢?”那人道:“是。”他说:“不然,试观今天下秀才晓事否?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但书生必自智,其愚却益深。......”(《四书正误》卷二)又说:“读书愈多愈惑,审事机愈无识,办经济愈无力。”(《朱子语羹评》)朱子曾说:“求文字之工,用许多工夫,费许多精神,甚可惜。”习斋进一步说道:“文家把许多精神费在文墨上诚可惜矣,先生辈舍生尽死,在思、读、讲、著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却尧舜三事六府,周礼六德六行六艺,不肯去学,不肯去习,又算什么?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也。”(《朱手语类评》)恕谷说:“读阅久则喜静恶烦,而心板滞迂腐矣。......故予人以口实,曰'白面书生',曰'书生无用',曰'林间咳嗽病猕猴'。世人犹谓诵读可以养身心,误哉!......颜先生所谓,读书人率习如妇人女于,以识则户隙窥人,以力则不能胜一匹雏也。'(《恕谷后集·与冯枢天论读书》)这些话不能说他太过火,因为这些“读书人”实在把全个社会弄得糟透了。

但我们须要牢牢紧记,习斋反对读书,并非反对学问。他因为他认定读书与学问截然而事,而且认读书妨碍学问,所以反对它。他说:

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卷一)

恕谷亦说:

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恕谷年谱》)

观此,可知他反对读书,纯为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他只是叫人把读书的岁月精神腾出来去做学问。至于他所谓学问是什么,下文再说。

习斋不惟反对读书,而且反对著书,看上文所引的话多以读著并举,便可见。恕谷比较的好著书。习斋曾告诫他,说道:“今即著述尽是、不过宋儒为误解之书生,我为不误解之书生耳,何与儒者本业哉!”(《年谱》卷下)总而言之,凡纸上学问,习斋无一件不反对。

反对读书不自颜李始。陆王学派便已反对,禅宗尤其反对。颜李这种话,不是助他们张目吗?其实不然,颜李所反对不仅在读书,尤在宋明儒之谈玄式的讲学。习斋说:

近世圣道之亡,多因心内惺觉、口中讲说、纸上议论三者之间见道,而身世乃不见道。学堂辄称书院,或曰讲堂,皆倚《论语》“学之不讲”一句为遂非之柄。殊不思孔门为学而讲,后人以讲为学,千里矣。(《年谱》卷下)

总之,习斋学风,只是教人多做事,少讲话,多务实际,少谈原理。他说:“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芜榛矣。”(《年谱》卷下)又说:“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以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人也。”(《存学篇》卷三)又说:“专说话的人,便说许多尧舜话,终无用。即如说糟粕无救于饥渴,说稻梁鱼肉亦无救于饥渴也。”(《朱子语类评》)他反对讲学之理由,大略如此。

宋明儒所讲个人修养方法,最普通的为主静、主敬、穷理格物......等等。颜李学派对于这些法门,或根本反对,或名同实异。今分述如下。

主静是颜李根本反对的。以朱陆两派论,向来都说朱主敬,陆主静。其实“主静立人极”这句话,倡自周濂溪,程子(指北宋的程颐)见人静坐,便叹为善学。朱子教人“半日静坐”,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程朱派何尝不是主静?所以“静”之一字,虽谓为宋元明七百年间道学先生们公共的法宝,亦无不可。习斋对于这一派话,最为痛恨;他说:“终日危坐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此真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尝闻也。”(《存学编》卷二)朱子口头上常常排斥佛学,排斥汉儒。习斋诘问他:“你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是半日当和尚,半日当汉儒。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朱子语类评》)颜李书中,像这类的话很多,今不备引了。但他们并非用空言反对,盖从心理学上提出极强的理由,证明静中所得境界实靠不住。习斋说: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镜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山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沟渠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而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工夫,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存学编》卷二有一段大意与此同,而更举实例为证云:“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视之,管能预知,以手书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儿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燕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不著地、不见泥沙、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著,仍是一物不照矣。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存人编》)

这段话真是餍心切理之谈。天下往往有许多例外现象,一般人认为神秘不可思议,其实不过一种变态的心理作用。因为人类本有所谓潜意识者,当普通意识停止时,他会发动,棗做梦便是这个缘故。我们若用人为的工夫将普通意识制止,令潜意识单独出锋头,则'镜花水月”的境界,当然会现前。认这种境界为神秘,而惊异他,歆羡他,固属可笑,若咬定说没有这种境界,则亦不足以服迷信者之心,因为他们可以举出实例来反驳你。习斋虽没有学过近世心理学,但这段话确有他的发明。他承认这种变态心理是有的,但说他是靠不住的,无用的。后来儒家辟佛之说,没有比习斋更透彻的了。

主静若仅属徒劳无功,也可以不管他。习斋以为主静有大害二。其一,是坏身体。他说,“终日兀坐书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软,以至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生民之祸,未有甚于此者也。”(《朱子语类评》)其二,是损神智,他说,“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则必至厌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且不免,况常人乎?故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年谱》卷下)这两段话,从生理上心理上分别说明主静之弊,可谓博深切明。

习斋于是对于主静主义,提出一个正反面曰“主动主义”。他说:“常动则筋骨谏,气脉舒,故曰'立于礼',故曰'制舞而民不肿'。宋元来儒者皆习静,今日正可言习动。”(《言行录》卷下《世性编》)又说:“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做,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壮。但说静息将养,便日就惰弱了。故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同上《学人篇》)这是从生理上说明习动之必要。他又说:“人心动物也,习于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故吾儒时习力行,皆所以治心。释氏则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故置数珠以寄念。......”(《言行录》卷上《刚峰篇》)又说:“吾用力农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信乎'力行近乎仁'也”。(同上《理学篇》)这是从心理上说明习动之必要。尤奇特者,昔人多以心不动为贵,习斋则连心也要它常动。他最爱说“提醒身心,一齐振起”二语。怎样振起法呢?”身无事干,寻事去干;心无理思,寻理去思。习此身使勤,习此心使存。”(《言行录》卷下《鼓琴篇》)他深信这个主动主义,于是为极有力之结论道:

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世道沦矣!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自信其考前圣而不缨,俟后圣而不惑矣。(《言行录》卷下《学须篇》)

宋儒修养,除主静外,还有主敬一法。程朱派学者常拿这个和陆王派对抗。颜李对于主敬,是极端赞成的,但宋儒所用的方法却认为不对。习斋说:“宋儒拈'穷理居敬'四字,以文观之甚美;以实考之,则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妙,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以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以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以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存学编》卷二)习斋以为这是大错了。他引《论语》的话作证,说道:“曰'执事敬',曰'敬事而信',曰'敬其事',曰'行笃敬',皆身心一致加功,无往非敬也。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则是儒其名而释其实,去道远矣。”(《存学编》卷三)恕谷说:“圣门不空言敬。'敬其事'、'执事敬'、'行笃敬'、'修己以敬',孟子所谓必有事焉也。程子以'主一无适'训敬,粗言之犹可通,谓为此事则心在此事,不又适于他也;精言之则'心常惺惺'、'心要在腔子里'(案此皆程朱言主敬法门),乃离事以言敬矣。且为事之敬,有当主一无适者,亦有未尽者。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收功百倍,此主一无适也。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刘穆之五官并用,则神明肆应,敬无不通,又非可以主一无适言也。”又说:“宋儒讲主敬,皆主静也。‘主一无适', 乃静之训,非敬之训也。”(《论语传注问》)是则同谓讲主敬,而颜李与程朱截然不同。总之谓离却事有任何学问,颜李绝不承认。

宋儒之学自称曰道学,曰理学。其所标帜者曰明道,曰穷理。颜李自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以为宋儒所讲道理都讲错了,而且明道穷理的方法也都不对。宋儒最爱说道体,其说正如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者。习斋说:“道者,人所由之路也,故曰'道不远人'。宋儒则远人以为道者也”。(《四书正误》四)恕谷说:“路从足,道从走,皆言人所共由之义理,犹人所由之街衢也。《中庸》言行道,《论语》言适道,《尚书》言遵道,皆与《孟子》言由道由路同。遂亦可曰'小人之道'、'小人道消',谓小人所由之路。若以道为定名,为专物,则老庄之说矣。(《恕谷年谱》卷五)恕谷更从初民狩猎时代状况说明道之名所由立,而谓道不出五伦六艺以外。他说:“道者,人伦庶物而已矣。奚以明其然也?厥初生民,浑浑沌沌。既而有夫妇父子,有兄弟朋友,朋友之尽乃有君臣。诛取禽兽、茹毛饮血、事轨次序为礼,前呼后应、鼓午相从为乐,挽强中之为射,乘马随徒为御,归而计件、契于册为书数。因之衣食滋、吉凶备,其伦为人所共由,其物为人所共习,犹逢衢然,故曰道。伦物实实事也,道虚名也。异端乃曰‘道生天地',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道为天地前一物矣。天地尚未有,是物安在哉?且独成而非共由者矣,何以谓之道哉!”(《恕谷后集·原道篇》)这段话所说道的范围,举例或不免稍狭,然大指谓社会道德起源在于规定人与人及人与事物之关系,不能不算是特识。因此他们不言天道,只言人道。恕谷说:“人,天之所生也,人之事即天之道也。子,父母所出也,然有子于此,问其温清定省不尽,问其继志述事不能,而专恩其父母从何而来,如何坐蓐以有吾身,人孰不以妄 目之耶?”(《周易传注序》)宋儒所谓明道、传道,乃至中外哲学家之形而上论,皆属此类,所以颜李反对他们。

宋儒说的理及明理方法有两种:一,天理--即天道,指一个仿佛空明的虚体,下手工夫在“随处体认天理”,结果所得是“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二,物理,指客观的事物原理,下手工夫在”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结果所得是“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面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其实两事只是一事。因为他们最高目的,是要从心中得着一种虚明灵觉境界,便是学问上抓住大本大原,其余都是枝叶。颜李学派对于这种主张,极力反对,习斋说:“理者,木中纹理也,指条理言。”(《四书正误》卷六)又说:“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所谓礼义悦心,有自己注脚,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等又有许多注脚。......今一切抹杀,而心头玩弄,曰'孔颜乐处',曰'义理悦心',使前后贤豪皆笼盖于释氏极乐世界中。......“(同上)恕谷说:“后儒改圣门不言性天之矩,日以理气为谈柄,而究无了义。......不知圣经无在伦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故小人别有由行,亦曰小人之道。理字则圣经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地有分理也。......今乃以理置之人物以前,则铸铁成错矣。......”(《中庸传注问》)训“理”为条理,而以木之纹理、玉之脉理为喻,最合古义。后此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即从这个训诂引出许多精义来。理之界说已定,那么,不能于事物之外求理,甚明。故恕谷说:“事有条理,理即在事中。《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论语传注问》)既已除却事物无所谓理,自然除却应事接物无所谓穷理。所以习斋说:“凡事必求分析之精,是谓穷理。”(《存学编》卷二)怎样分析才能精呢?非深入事中不可。朱子说:“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习斋驳他道:“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再穷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同上卷三)又说:“若只凭口中所谈,纸上所见,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恐养之不深且固也。”(同上)颜李主张习六艺。有人说:“小学与六艺已粗知其概,但不能明其所以然,故入大学又须穷理。”恕谷答道:“请间穷理是搁置六艺专为穷理之功乎,抑功即在此学习六艺,年长则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譬如成衣匠学针黹,由粗及精,遂通晓成衣要诀,未闻立一法曰,学针黹之后又搁置针黹而专思其理若何也?”(《圣经学规纂》)这段譬喻,说明习斋所谓“见理于事”,真足令人解颐。夫使穷理仅无益,犹可言也,而结果必且有害。恕谷说:“道学家教人存诚明理,而其流每不明不诚,盖高坐空谈,捕风捉影,诸实事概弃掷为粗迹,惟穷理是务。离事言理,又无质据,且执理自是,遂好武断。”(《恕谷文集.恽氏族谱序》)这话真切中中国念书人通病。戴东原说”宋儒以理杀人”,颜李早论及了。

然则朱子所谓“即物穷理”工夫对吗?朱子对于这句话自己下有注解道:“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穷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须逐着一件与他理会过。”恕谷批评他说:“朱子一生功力志愿,皆在此数言,自以为表里精粗无不到矣。然圣贤初无如此教学之法也。《论语》曰'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夫于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中庸》曰'圣人有所不知不能'。《孟子》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可见初学不必讲性天,圣人亦不能遍知一草一木也。朱子乃如此浩大为愿能乎?”(《大学辨业》)朱子这类活,荒唐极了,天下哪里能够有这样穷理的人?想要无所不知,结果非闹到一无所知不可,何怪陆王派说他“支离”!习斋尝问一门人自度才智何取,对云:“欲无不知能。”习斋说:“误矣!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司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如是必流于后儒恩著之学矣,盖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究之莫道一无能,其实一无知也。”(《言行录·刁过之篇》)所以宋明儒两种穷理方法,在颜李眼中,都见得一无是处。

习斋以“习”名其斋。因为他感觉“习”的力量之伟大,因取《论语》“习相远”和“学而时习”这两句话极力提倡。所以我说他是“唯习主义”。习斋所讲的“习”,函有两义,一是改良习惯,二是练习实务。而改良习惯的下手方法又全在练习实务,所以两义还只是一义。然则习些什么呢?他所最提倡的就是六艺棗礼、乐、射、御、书、数。他说:“习行礼乐射御之学,健人筋骨,和人血气,调人情性,长人神智。一时习行,受一时之福:一日习行,受一日之福。一人习之,锡福一人:一家习之,锡福一家;一国天下皆然。小之却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言行录.刁过之篇》)他的朋友王法乾和他辩论:说这些都是粗迹,他答道:

学问无所谓精粗。喜精恶粗,此后世之所误苍生也。(《存学编》卷一)

法乾又说,“射御之类,有司事,不足学,须当如三公坐论。”

他答道:

人皆三公,孰为有司?学正是学作有司耳。譬之于医,《素问》、《金匮》,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藉也,可谓明医乎?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存学编》卷一《学辨一》)

《习斋年谱》记他一段事道:

返鄢陵,访李乾行等论学。乾行曰:“何须学习?但须操存功至,即可将百万兵无不如意。”先生悚然,惧后儒虚学诬罔至此,乃举古人兵间二事扣其策。次日问之,乾行曰:“未之思,亦不必思,小才小智耳。”先生曰:“小才智尚未能思,大才智又何在?岂君操存未至耶?”乾行语塞。

习斋这些话,不但为一时一人说法。中国念书人思想笼统,作事颟顸,受病一千多年了,人人都好为阔大精微的空论。习斋专教人从窄狭的粗浅的切实练习去,他说:“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存学编》卷一)何只当时,在今日恐怕还是应病良药罢。

我们对于习斋不能不稍为觖望者,他的唯习主义,和近世经验学派本同一出发点,本来与科学精神极相接近,可惜他被“古圣成法”四个字缚住了,一定要习唐虞三代时的实务,未免陷于时代错误。即如六艺中“御”之一项,在春秋车战时候,诚为切用,今日何必要人人学赶车呢?如“礼”之一项,他要人习《仪札》十七篇里头的昏礼、冠礼、士相见礼......等等,岂不是唱滑稽戏吗?他这个学派不能盛行,未始不由于此。倘能把这种实习工夫,移用于科学,岂非不善!虽然,以此责备习斋,毕竟太苛了。第一,严格的科学,不过近百余年的产物,不能责望诸古人。第二,他说要如古人之习六艺,并非说专习古时代之六艺,如学技击便是学射,学西洋算术便是学数,李恕谷已屡屡论及了。第三,他说要习六艺之类的学问,非特专限于这六件,所以他最喜欢说“兵农礼乐水火工虞”。总而言之,凡属于虚玄的学问,他无一件不反列;凡属于实验的学问,他无一件不赞成。

虽然,颜李与科学家,正自有别。科学家之实验实习,其目的专在知识之追求。颜李虽亦认此为增进知识之一法门,其目的实在人格全部之磨练。他们最爱说的话,曰“身心一齐竦起”,曰“人己事物一致”,曰“身心道艺一致加功”。以习礼论,有俯仰升降进退之节,所以劳动身体,习行时必严恭寅畏,所以振竦精神,讲求节文度数,所以增长智慧。每日如此做去,则身心两方面之锻炼,常平均用力而无间断,拿现代术语来讲,则体育、德育、智育“三位合一”也。颜李之理想的教育方针,实在如此。他们认这三件事缺一不可,又认这三件事非同时着力不可。

他们锻炼心能之法,务在“提竦精神,使心常灵活”。(《习斋年谱》卷上)习斋解《孟子》操则存,舍则亡”两句活,说道:“识得'出入无时'是心,操之之功始有下落。操如操舟之操,操舟之妙在舵,舵不是死操的,又如操兵操国柄之操,操兵必要坐作进退如法,操国柄必要运转得政务。今要操心,却要把持一个死寂,如何谓之操?”(《四书正误》卷六。案:此钱绪山语,习斋取之)盖宋儒言存养之法,主要在令不起一杂念,令心中无一事。颜李则“不论有事无事,有念无念,皆持以敬”。(《恕谷年谱》卷三)拿现在的话来讲,则时时刻刻集中精神便是。孔子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习斋说:“此三语最为赅切详备。盖执事、与人之外皆居处也,则凡非礼勿视听言动具是矣;居处、与人之外皆执事也,则凡礼乐射御书数之类具是矣;居处、执事之外皆与人也,则凡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朋友先施皆具是矣”(《言行录.学人篇》)做一件事,便集中精神于一件事。接一个人,便集中精神于一个人。不做事不接人而自己独处的时候,便提起一种严肃的精神,令身心不致散漫无归着,这是颜李学派修养的不二法门。

习斋好动恶静,所以论学论政,皆以日日改良进步为目标。他有一天鼓琴弦断,解而更张之,音调顿佳,因叹道:“为学而惰,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张之也。彼无志之人,乐言迁就、惮于更张、死而后己者,可哀也。”(《言行录.鼓琴篇》)又说:“学者须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即日新之学也。改心之过,迁心之善,谓之正心;改身之过,迁身之善,谓之修身;改家国天下之过,迁家国天下之善,谓之齐治平。学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昏惰了一日。为政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苟且了一日。”(《言行录.王次亭篇》)总之,常常活着不叫他死,常常新着不叫他旧,便是颜李主动之学。他们所谓身心内外一齐振起者,指此。

习斋不喜欢谈哲理,但他对于“性”的问题,有自己独到的主张。中国哲学上争论最多的问题就是”性善恶论”。因为这问题和教育方针关系最密切,所以向来学者极重视它。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扬雄,各有各的见解。到宋儒程朱,则将性分而为二:一、义理之性,是善的,二、气质之性,是恶的。其教育方针,则以”变化气质”为归宿。习斋大反对此说,著《存性编》驳他们,首言性不能分为理气,更不能谓气质为恶。其略曰:

......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统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更不必分何者为义理之性,气质之性。......能视即目是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启超案:孟子论性善,附带着论“情”、论“才”,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又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习斋释这三个字道:“心之理曰性,性之动曰情,情之力曰才。”见《年谱》卷下。《存性编》亦有专章释此三字,今不详引)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然后可全目之性矣。......”(《存性篇·驳气质性恶》)

然则性善的人,为什么又会为恶呢?习斋以为皆从“引蔽习染”而来,而引蔽习染皆从外入,绝非本性所固有。程子说,“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朱子引申这句活,因说:“善固牲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主张气质性恶的论据如此。习斋驳他们道:

问浊是水之气质否?吾恐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深浅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同上《借水喻性》)

程子又谓“性本善而流于恶”。习斋以为也不对,他驳道:

原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东海,绝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同上《性理书评》)

习斋论引蔽习染之由来,说得极详尽。今为篇幅所限,不具引了,(看《存性篇·性说》)习斋最重要的论点,在极力替气质辩护。为什么要辩护呢?因为他认定气质为个人做人的本钱。他说:

尽吾气质之能,则圣贤矣。(《言行录》卷下)

又说:

昔儒视气质甚重。习礼习乐习射御书数,非礼勿视听言动,皆以气质用力。即此为存心,即此为养性,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持其志无暴其气”;故曰“养吾浩然之气”;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千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虚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五经《语》《孟》之文,行《楞严》《参同》之事。以躬习其事为粗迹,则自以气骨血肉为分外。于是始以性命为精,形体为累,乃敢以有恶加之气质矣。(《存性编·性理书评》)

气质各有所偏,当然是不能免的。但这点偏处,正是各人个性的基础。习斋以为教育家该利用他,不该厌恶他。他说:“偏胜者可以为偏至之圣贤。......宋儒乃以偏为恶,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同上)又说:“气禀偏而即命之曰恶,是指刀而坐以杀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杀贼乎!”(同上)习斋主张发展个性的教育,当然和宋儒“变化气质”之说不能相容。他说:

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无龃龉捍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夷,伯夷。惠,柳下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于,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填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包孝肃,北宋名臣包拯的谥号。庞德公,东汉末名士,以不屈于官著称),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四书正误》卷六)

有人问他,你反对变化气质,那么《尚书》所谓“沈潜刚克,高明柔克”的活,不对吗?他说:“甚刚人亦必有柔处,甚柔人亦必有刚处,只是偏任惯了。今加学问之功,则吾本有之柔自会胜刚,本有之刚自会胜柔。正如技击者好动脚,教师教他动手以济脚,岂是变化其脚?”(《言行录》卷下《王次亭篇》)质而言之,程朱一派别气质于义理,明是袭荀于性恶之说,而又必自附于孟子,故其语益支离。习斋直斥之曰:

耳目口鼻手足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毛发秀且备者,人之质也,虽蠢犹异于物也。呼吸充周荣润运用乎五官百骸粹且灵者,人之气也,虽蠢犹异于物也。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尧舜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以作圣之气质,而视为污性坏性害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贼”之说,能不为此惧乎?(《存性篇.正性理评》)

习斋之龂龂辨此,并非和程朱论争哲理。他认为这问题在教育关系太大,故不能已于言。他说:

大约孔孟以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同上)他于是断定程朱之说,“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以口实”。(《存学编》卷一《上孙钟元先生书》)他又断言,凡人“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体,极神圣之善,始自践其固有之形”。(同上《上陆桴亭先生书》)习斋对于哲学上和教育上的见解,这两句包括尽了。

以上所讲,颜李学派的主要精神,大略可见了。这种议论,在今日还有许多人听见了摇头咋舌,何况二百年前?他们那时作这种主张,简直可以说大着胆冒天下之不韪。习斋说:

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季友,姓朱,明饶州人。永乐二年(1404)至京献所著书,驳宋儒之说。大学士杨士奇谓朱季友非毁先贤,请毁其书,明成祖乃敕行人锢其至饶州,大会省县官员吏民,当众鞭挞,并烧毁其家所著书。见陈建《学 通辨》末引《皇明政要》,又见明郑晓《吾学编》),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恐结舌安坐不援沟读与强暴横逆纳人于沟读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上陆桴亭书》)

又说:

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列。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原矣。(《年谱》卷下)

他并非闹意气与古人争胜。他是一位心地极光明而意志极强毅的人,自己所信,便以百折不挠的精神赴之,丝毫不肯迁就躲闪。他曾告诫恕谷道: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不必附和雷同也。(《言行录·学问篇》)

试读这种话,志节何等卓荦!气魄何等沈雄!他临终那年,有几句话嘱咐恕谷道:“学者勿以转移之权委之气数。一人行之为学术,众人从之为风俗。民之 矣,忍度外置之乎?”恕谷闻言,泣数行下。(《恕谷年谱》卷下)

习斋、恕谷抱这种宏愿,想要转移学风,别造一个新社会。他说:

文盛之极则必衰。文衰之返则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实,则天下厌文之心,必转而为喜实之心,乾坤蒙其福矣,......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党伪之禁,天启时东林之逮狱,崇祯末张献忠之焚杀,恐犹未已其祸也。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易》曰;'知几其神乎?'余曰,知几,其俱乎?”(《存学编》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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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枫穿越了,但却穿到了一个几乎被团灭的小佣兵团长身上!整个团就只剩下了他和小师妹两个人……然而,凌枫却惊喜的发现自己竟然随身带着一个热武器系统!“师兄,敌人追上来了,快跑!”“师兄,你一定要完成师父的心愿,将咱们佣兵团发扬光大呀!”“师兄,听说仙人很厉害,你能打过他们吗?”凌枫看着啰嗦而又倔强的小师妹,对着天空喃喃道:“仙人是很厉害,嗯,这样吧,我先给他们扔个原子弹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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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绵延千里的艾尔文森林里,有一颗美丽的明珠,闪金镇,这个人类聚居的美好乌托邦突然被奇异的死亡力量侵入,治安官杜汉能否带领镇上的居民们度过难关,邪恶的使者能否得到超度,善良的人们能否永生,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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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洪荒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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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拳与权、战与火、剑与血、人族、妖族、天外种族,族与族的恩怨,人界、妖界、天外界,界与界的攻伐,修真文明、魔法文明、机械文明,文明与文明的碰撞,一切尽在洪荒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