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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遇盗

新月如钩,疏星三五,香温茶熟,仲堪入帏先卧。珍娘从容理妆讫,自念一身飘泊,幸遇知音,私意此生,当图常好矣。转思三义庙一签,虽是寓言,颇防情劫。短棨四射,万籁无声,珍娘搜索磷寸,一一周备,始兜软底鞋,易衷衣。听仲堪齁齁熟睡。呜呼,文人心事,只解读书,醉客欢场,无非寻梦。珍娘捱身倚枕,仲堪已瞿然而醒,脸偎腿压,兴也勃焉,岂独君瑞双文为然哉。此时雨散云收,睡魔遣去,方欲叙到汴后各事,而窗外梧桐似摇飐时,影射窗纸。

珍娘急起推窗,庭前已有黑衣劲装者三五辈,伺楼若有所待。回顾仲堪,若略不经意然。于是掩衣曳履过楼西,将以情告假母。蛾飞投火,龟坠临渊,珍娘此去,与仲堪别者凡七日。而楼东自珍娘行后,黑衣者即次第跃窗入。仲堪急呼老麻,黑衣者持刀闪烁,与灯光相激射,拍拍击桌隅有声,果然此贼能飞,都缠锦帕,未必吾家故物,肯胜青毡,倒箧倾筐,括囊卷席。仲堪匿于帐后,未敢出而相搏。约两小时许,始从容呼啸去,仲堪检视各物,只存文具箱,幸公车单及石信,至此尚未被攫。

当东楼哗噪时,珍娘尚在假母所。假母闻声乃故作张皇状,带断不续,舄化欲飞,伪抱囊底之金,急息几间之烛,迈步禁声下楼去。排六亦携珍娘继于后,店主人导之至后圃,珍娘目眙齿战,魄丧魂飞。惟闻庭间搏击声甚厉,初不知仲堪此际,作何景象。区区毛锥子,料不能为众人敌,稍一抗拒,鸡肋何足当尊拳耶。珍娘拟冒险一探,辄为假母所阻,最后乃遣排六代行,孰料请君入瓮,其疏而不漏如此者。

群盗东楼搜括后,仍欲顾而之他。然楼西黝黑甚,于身畔出裹纸然之。排六正于暗陬听消息,突为群盗所见。本为劫财,竟思渔色,强曳排六至榻,大张厥阵,新发于硎,满溢赴壑之流,狂逞挟口之势,雨摧败叶,淅沥有声,风卷残花,支持无力,排六至此不胜其惫矣。奈何刃犹再接,布竟三登,器已将欹,杯真难渡,泪随声下,乞全舍佛之身,气与喘并,已满饮河之腹。盗凡老少四,事已,仍穿窗下。老麻狂呼追喊,盖欲借以欺仲堪者,时已参横斗转,东方欲白矣。老麻至东楼视仲堪,而西楼排六,犹赤条条僵卧不能动。

当排六被盗时,惟仲堪尚闻震撼声,然恐群盗别有所逞,姑徐俟以观其变。而排六本章台之柳,尽可任人攀折者,其始罄控纵送,尽听群盗衔辔,继则大受凿柄,未许翕张,欲呼救而喉涩矣。老麻见此惨状,急报假母知,而复以危词耸珍娘。老麻复刺刺与仲堪述格盗事,并出臂伤示仲堪。血濡成缕,肤裂有痕,谓此事非速报县不可。公子本公车中人,县衙何敢膜视。珠还合浦,璧返邯郸,固意中事。珍娘况无恙,惟排六则受创甚矣。假母已为排六收拾讫,使之静卧,亦来以软语慰仲堪。

仲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一身以外,长物俱无,探衣囊计之,只鹰饼三翼耳。老麻与假母微窥其意,愿仍载仲堪入汴,仲堪暂拟居闽馆,老麻曰:“蚨飞易返,鹰饱未飏,公子利在急行,否则鸟兽一散,踪迹难矣。”仲堪颇以为然,老麻已驾车相候。仲堪曰:“珍娘何在?我须一别。”假母曰:“小妮子惊魂甫定,才入睡乡,公子启行,我亦将继续而去。岂排六经此蹂躏,尚思借此为养疴地耶。我本有旧屋在山货店街,到后当命武贵至闽馆相迓,半日别耳。有我在,好作护花铃也。若必需相见,当从黑甜中唤起,不过多增一副泪眼而已。”仲堪素惜珍娘,亟止不必,望溯洄于秋水,化咫尺为蓬山,楼级层层,车轮得得,都随仲堪之愁恨而去矣。假母辈深以此计为得。

仲堪去矣,珍娘犹未知也。珍娘为老麻所绐,以同心之梁盂,作避面之尹邢,盖恐盗党复来,至蹈排六覆辙耳。日已加已,枯坐后圃,忽忽若有所失,遂冒险绕屋后出。假母突相遇,珍娘遽同公子,曰:“赴县报案矣。”珍娘曰:“何不告我?”假母曰:“稍纵易逝,辨色即行,渠重在金,尚暇顾汝。排六痛剧,姑让一日顿,汝不患不得见仲堪。但阮囊羞涩,苏橐空虚,能从渠餐风吸露耶。阿娘不误汝,汝姑登楼少憩,午后老麻返,当有仲堪好消息。”

珍娘闻言,知将中变,遂至西楼视排六。排六唇红凝白,瞳碧翻黄,呼吸之间,如丝不属,启衾相视,而双峰坟起,犹是浃席流丹也。珍娘哽咽者再,始转东楼,零落断钗,凄凉破镜,倒叠支床之枕,斜拖挂施之衣,堕珥遗簪,委诸沙砾,尺缣寸素,散在尘埃,箧已启而不鐍,帘虽垂而已坠。回忆迷离云峡,恍惚星河,不过转瞬间耳。物何在耶,人何在耶,无端噩梦,红悲历劫之羊,岂是孽缘,黑压孤飞之雁,痛定思痛,愁更生愁。珍娘于此,不能不放声一恸,而因系恋仲堪故,尚望得老麻回音以自慰。

其间昏昏然如堕五里雾中者,武贵也。盗至则避,盗去则呼,至仲堪行而武贵益惑矣。卒非同室,奚事操戈,不料谩藏,居然诲盗,因急急进问假母,并询排六病状。假母枝梧其词,不以实告。薄暮老麻驱车返,群党窝赃后,亦先后至店。论功行赏,分坐交椅,大有梁山泊忠义堂光景。过门大嚼,举座皆欢,并互述昨事以为笑乐。惟对于排六,则议抽资以调养之,并趣假母等速行,俟缉捕稍懈,再行俵分,今姑寄顿于离村十里之萧村,老麻获此醉饱,遂欲饰仲堪之词以欺珍娘。讵知鼓钟于宫,声闻于外,武贵已得其大概耶。仲堪珍娘,一线不绝者,实恃有武贵在。武贵闻此密谋,寸心如捣,孤掌难鸣,料此时必无补救术,姑隐忍不发以待其后,惟劝假母毋郁郁居此而已。老麻视武贵蠢蠢如鹿豕,亦略不在意。惟恐珍娘会心不远,或于酒酣耳热时,东露一鳞,西露一爪,则此情决难久秘。然无仲堪为后盾,此豸又何能为哉。于是入告假母,而珍娘适在,乃曰:“仲堪至闽馆矣,同乡人无与语者,茕茕寄人篱下,东家食,西家宿,将为士林不齿也。以无纸笔故,凭我传语于汝,自顾不遑,人言可畏,逝将弃汝矣。我恐故乡佽产亦子虚耳,幸汝青年毋为薄幸人所误。”

珍娘闻言,更涕不可仰。然默念仲堪两情缱绻,一味温存,断不忍挥慧剑而斩情丝者,况复家承驷马,久大其门,世袭貂蝉,不忘其旧,人情冷暖,何至若是耶!以告者过,老麻殊不可信。假母见珍娘凝思不语,又曰:“儿福诚薄哉,雀屏才中,妙选如斯,鱼水虽欢,柔情已矣。幸未从之去,不然蛮烟瘴雨之乡,瓮牖绳枢之地,谁收尔骨,徒伤我心。儿纵损失多,将来可倍蓰于此,彼豪客于排六为仇,于儿则为恩矣,琵琶学成,教坊第一,虾蟆陵下,鹦鹉洲边,行将有拭目俟儿者。”珍娘于此,益知假母老麻,然实合谋以逐去仲堪也。排六呻吟一昼夜,斧凿有痕,补苴无恙,似可起坐矣。乃以软椅舁之楼下,扶掖上车,珍娘则与假母俱,驹辕一鞭,雁行两服,未午至汴,别僦居于书店街左。所谓山货店街,伪耳。时已三月初六,满市喧传大总裁入闱,万人空巷,竟斗新妆,假母偕老麻往观,而卧排六于楼左。珍娘雅不愿同行,乃与武贵守户,但闻风声卷到,鸣钲噌呟而已,武贵约略询珍娘,珍娘乃欲藉武贵以通词仲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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