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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手稿(9)

或曰,是三者皆诗人。诗贵兴象,论者不宜固执如此,所谓不以辞害意者也。则试征诸史家何如?罗马有贺勒休Horatius,有黎恩尼达Leonidas,皆以守城御敌之勇,见称自由干城。罗马有布鲁达Brutus,英国有韩布登Hampden,皆以抗命霸朝,亦膺此号。夫其号同矣,而其事则大异。夫以臣民而抗君上,与为将帅而御寇仇,此绝然两事者也。抗暴君污吏,谓之保护自由可也。御外国敌人,非保民之自由,乃争国之独立也。独立,西语曰Independence,必不可与自由Liberty混。又如爱国,西语曰Patriotism,可以用之于御外国,不宜用之于抗暴君,而西人常语,亦不甚分别,故法国革命党皆称爱国人。又如前会所指之地方自治,亦有称地方自由权者Local Liberty。夫地方自治与中央政府,乃是两政府对立,以大字小。他处之用自由,纯是以民人对政府言;独此处之用自由,乃以小政府对大政府言。其称自由则同,而效验则由之大异。何则?使小政府而得自由,则治下之人民从之而得奴隶可也。西国法典条约之中,因此名词不正,实形无数葛藤。如日耳曼各小国联邦,当罗马及拿破仑时代,往往名争自由,而其实乃争专制。孔子云,名不正则民无所措其手足。旨哉斯言!旨哉斯言!

是故讲政治学,则必用自由二字之名词,云可以不用者,其言过也。但用之矣,必留神其字义有种种之轇轕,必须别析界划清楚,且须认明系政界自由,而后可用。盖政界自由,其义与伦学中个人自由不同。仆前译穆勒《群己权界论》,即系个人对于社会之自由,作政界自由。政界自由,与管束为反对。政治学所论者,一群人民,为政府所管辖,惟管辖而过,于是反抗之自由主义生焉。若夫《权界论》所指,乃以个人言行,而为社会中众口众力所劫持。此其事甚巨,且亦有时关涉政府,然作直接正论,故可缓言也。

今欲问民有自由,政府以其应得法权所可行之,而置个人之自由于不顾者,其界限立于何处?又各种国家,其权限大小出入何如?此其解答,亦惟自历史中求之而已。考希腊辣丁时代,自由名辞与奴隶对。盖其时,民有资格之殊。一等之民,有资格者,谓之自由平民,其无此者,则为奴隶。此犹浙有堕民,闽有渔户,粤有蜒家。故自由如此用者,非政治名词,乃法典名词。何以言之?因所著分别,非国民对于政府之分别,乃民与民之分别。其一有国民资格,其一无之。后世言论,有訾政府压力太重者,动云奴隶之民,其实此系喻词,犹臣下之称犬马,有意取此相方,见不得自由,有似当时之奴虏,锒铛衣赭,以力作于贵族外厩田亩之中,非实境也。夫奴隶一物,自其实境言,则不独为欧洲今世之所无,即在今之中国,舍女子作为妾婢,及满人旗仆,朝廷阉宦而外,亦无有也。且真奴隶亦不必与困苦凌虐之事常并著而不可离,奴隶诚有被虐者,然而蒙被爱宠,有过平人,威福擅专,热堪炙手者,常有之矣。特苦乐虽殊,而其人之为奴隶自若,何者?其资格固然也。

由是言之,人动谓居于暴虐政府之下者,为奴隶国民,一若政府暴虐,则国民即无自由之事者,此于事实,亦未尽符。盖使其民生逢仁爱国家,以父母斯民自任,然而耕则为定播获之时,商则为制庸赢之率,工则与之以规矩,士则教其所率由,其于民也,若繦负而绳牵之,毫末无所用其发己之志虑。嗟呼!此在中国或将奉其上以神明父母之称,以其身所遭,为千载一时之嘉遇。顾彼西民则以如是之政府,为真夺其自由,而已所居者,乃真无殊于奴隶。故西语所谓父母政府者,非嘉号也。夫父母慈祥之政府,既能夺其民之自由,则反是而观,暴虐虎狼之政府,即有不夺其民之自由者,此在历史之中真不止一二觏,而所见于亚者,尤多于欧也。诸公倘信之乎?

则当元、明间,俄国尝见辖于蒙古,史言其惨虐不仁,殆古今所未曾有。顾其时俄民,则所享之自由独多,往往耕凿其中,不知政府为何等物者。蒙占之众,自择都邑,居于庐幕之中,岁时或出而行掠夺,余则若与相忘,但令莫斯科公爵与老高洛市邑之众,以时朝觐贡献可汗,为不侵不叛之臣足矣。如此之政府,至不仁矣,而国民乃至自由。余则突厥之帝国亦然,景教诸部,隶其治者,甚自由矣,而暴虐又甚。至今乃知鼓腹含哺,帝力何有,不仅唐尧之世,乃有此也。

至政府号慈仁,而国民则不自由之证,请举百年前之南美洲。当时西班牙新通[①]其地未久,殖民之国,为耶稣会天主教士所管辖,此在孟德斯鸠《法意》尝论及之。其地名巴拉奎,其政府为政,无一不本于慈祥惠爱,真所谓民之父母矣。然其于民也,作君作师,取其身心而并束之,云为动作,无所往而许自由,即至日用常行,皆为立至纤至悉之法度。吾闻其国,虽男女饮食之事,他国所必任其民自主者,而教会政府,既自任以先觉先知之责,惟恐其民不慎容止,而陷于邪,乃为悉立章程,而有摇铃撞钟之号令,琐细幽隐,一切整齐。夫政府之于民也,如保赤子如此,此以中国法家之言律之,可谓不溺天职者矣。顾使今有行其法于英、法、德、奥间者,其必为民之所深恶痛绝无疑也。且就令其政为民所容纳,将其效果,徒使人民不得自奋天能,终为弱国。总之,若谓自由之义,乃与暴虐不仁反对,则巴拉奎政府,宜称自由。脱其不然,则与前俄之蒙兀政府二者合而证之,知民之自由与否,与政府之仁暴,乃绝然两事者矣。

然则政界自由,粗而言之,乃与管束太深为反对。夫谓奴隶为无自由者,亦以奴隶之人,其顶踵身心,悉受无限之管束耳,在我辈常人,固不能无受人管束之时,然其事或由法律,或由契约,或由然诺。然诺者,无文字之契约也。近而譬之,即如不佞既许青年会诸公,于每拜五夕,由八钟起,来讲政治,八次而止。既诺之后,每逢此时刻,即断断不得自由,倘犹自由,便乖人理,此文明之民,所以最重要约也。虽然,此皆有限制事。惟奴隶不然,终其身无自由之日,而必惟主命之承,其可哀在此。今假政府之于民也,惟所欲为,凡百姓之日时,百姓之筋力,乃至百姓之财产妻孥,皆惟上之所命。欲求免此,舍逆命造反而外,无可据之法典,以与之争。如是者,其政府谓之专制,其百姓谓之无自由,谓之奴隶。立宪者,立法也,非立所以治民之刑法也。何者?如是之法,即未立宪,固已有之。立宪者,即立此吾侪小人所一日可据以与君上为争之法典耳。其无此者,皆无所谓立宪,君上仁暴,非所关于毫末也。

政界自由,其义如此。假此名词,依科学律令,不作他用,则吾辈今欲用之,但举界说足矣。不幸字经俗用,最易流变,如前所举似者,且若前之外,尚有取达他意。如今西人,问某国之民自由与否,其言外之意,乃问其国有同彼之上下议院否。考英国议院有权,亦不过我们国初之事。其时英民革命,曾杀一王,名察理第一者,其后君民难解,嗣君复辟,而议院之政权遂立,至于十八世纪,当吾国乾嘉间,大为欧洲所仿效。法民革命而后,大陆各国,大抵有议院矣。故西人所称之自由国,必其有议院以为立法成赋之机关。政府行事,必对于此而有责任,凡其所为,必受察于议院,设行事为民心所不附,议院有权以易置之。其所谓自由国者,义盖如此,此其所包,又广于前数义矣。

诸公闻吾此言,必谓此为自由的义宏旨,而无以易矣。虽然,且缓,只因欲得自由一名词,以为政治学之利用,故一路芟除荆棘,而得自由与管束相对为义。自由者,不受管束之谓也;或受管束矣,而不至烦苛之谓也。乃今于沿用之中,又见自由之义,与议院相合。夫科学之一名词,只涵一义,若其二义,则当问此二者果相合否。合固甚善,假使冲突不合,则取其一者,必弃其一,而后其名词可行,不至犯文义违反之条禁。今请问不烦苛与有议院,二义果相合乎?如其不合,二义之中何去何从?诸公于不佞所讲如是,得无嫌其琐碎而无益?然此正是科学要紧事业,不如此者,无科学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未有名义含糊,而所讲事理得明白者。诸公但守此戒,于科学所得,已不少矣。

自历史事实言,则国有议院,与法不烦苛,此二义往往风马牛不相及也。每有专制之朝,如前所言,其残民以逞,固也;而于民事,转无所干涉,听其自生自灭于两间;所责取者,赋税徭役而外,无所关也。而议院肇立,民权新用之秋,往往社会巨细,皆务为之法,以督治之,而烦苛转甚。欲求其证,但观法国革命之事足矣。一千七百九十二年间,黜君权、立国会,于此之时,问法之民,其身家事业所受约束于政府者,与前孰多?夫曰其权出于国会,固也。然国会非纵人人使自主也,乃取其身家事事而约束之。宗教则曰改良,而民靡自由之信向;军政则曰征兵,而人尽兵法所部勒。总之,有议院,非治权之缩小,乃治权之大张。治权大张,而个人犹得惟所欲为者,虽三尺童子,知不然矣。

且此其故甚易明也。专制之君,本无所利于干涉。干涉者,以其身为民役也。夫专制之性情,李丞相《督责书》一篇尽之矣。其所以务严刑峻法者,盖亦以不测之威,立慬于民,冀省事为逸乐耳。不然彼之于民本无仇也。是以专制者,所以为其不制也。吾国治世盛时,其上多宵衣旰食之君,而衰世乱时反是,职是故耳。至于议院民权,则觉事事皆切己之图,而又无物焉为之限制,虽数百千人之耳目手足,有日不暇给之势矣。国之子弟,不可不教育也,农商工贾,不可不改良也,边防不可不固,主权不可不尊,其多所约束管治也者,其多所关切忧惧者也。

是故民权政府之易为其过多,犹之君权政府之易为其太少。以此验之于欧洲诸国,则所见尤真。自十八世纪以来,民权日以增长,其政界弥变,其法制弥多,其治民亦弥密。虽论者大声疾呼,计哲诸家,力持放任主义。顾今日国家,其法制之繁,机关之紧,方之十八世纪,真十倍不翅也,若定自山为不受拘束之义,彼民所得自由于政界者,可谓极小者矣。

夫民权政府所事之过多,与专制政府所事之过少,二者为利为害,今且未暇深言。略而论之,则不佞于欧政府,当以清净无为为箴,而于亚政府则以磅礴弥纶为勖。往者法国大政家托克斐De Toogueville尝论其革命以前之政府矣。其言曰:专制政府虽骄,实多胆怯,民权则不然。故专制之不事事,不独因其无所利也。高高在上,与民情悬隔,将有所为,又苦暗于情事,有似人夜行山泽间者。民权政府,既悉其情形矣,而又常常有一众之人为之后盾,此所以心雄胆奋也。

通观前说,诸公将见此自由名词中所含二义:一为政令宽简,一为有代表议院。是二义者,不但不能相合,实且儿于相灭。相合云者,如国有议院,其政令即当宽简,或由政令宽简,便可卜知其国之有议院也。乃今既证不然,则虽常俗言语,于二物同称自由,而吾党政治学中此种字义,必不能用,将于二义,必有一留一去。今夫国有代表议院者,其效果无他,不过政府所行,必受察于国民之大众耳。夫苟如此,则何必定用自由,称其国众为自由之国众乎?但云其国所建,乃有责任政府足矣。盖政府无责云者,专制政府,惟所欲为,即至辱国累民,赔款割地,其高高在上,而安享富贵自若。即有责任,亦对于更上之君权,或对于其国之邻敌。其于百姓,以法制言,固无责也。一有议院,则议院之权,得以更置政府,故名有责政府也。夫此名既立,则自由二字,合依最切之义,定为与政令烦苛或管治太过对立之名词。

从其常用字义言之,自由亦无安舒、畅乐、不苦诸意义。自由云者,不过云由我作主,为所欲为云尔。其字,与受管为反对,不与受虐为反对。虐政自有恶果,然但云破坏自由,实与美、法仁政无稍区别。虐政、仁政皆政也。吾既受政矣,则吾不得自由甚明,故自由与受管为反对。受管者,受政府之管也,故自由与政府为反对。然则自由充类至尽,不止与政令烦苛、管治太过为反对也,实与政令、管治为反对。是故人生无完全十足之自由,假使有之,是无政府,即无国家。无政府、无国家,则无治人治于人之事,是谓君臣伦毁。且不止君臣伦毁,将父子、夫妇一切之五伦莫不毁。此乃用名学之例,逐层推勘,万万无可解免者也。

故吾辈每言某国之民自由,某国之民不自由者,其本旨非指完全自由之事。乃谓一人之身,既入国群之后,其一生之动作云为常分两部,其一受命于他人之心志,其一自制于一己之心。以各国政俗不齐,是两部者,常为消长,有多受命于外志者,有多自制于己志者。后者谓之自由之民,前者谓之不自由之民,非言有无,乃论多寡。此如格物家呼某物为寒,非真寒也,特热少耳,物未有无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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