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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又《读散原鬼趣诗》云:“夜读散原诗,矮屋环冬青。乱托鬼语,叱诧来精灵。我无寂减想,阅世终冥冥。万古一髑髅,黠者先逃刑。合眼梦唐虞,糟粕遣六经。齐民岂有术,魑魅能潜形。竹梢寒月来,灯影如孤萤。穷巷与世隔,人鬼无畦町。微吟坐达旦,一鸟窥檐听。”《园竹》云:“培土竹树根,日脚下墙屋。邻翁荷锄来,寒天吾汝粥。城中几名园,乱后遭践蹴。人心无瓦全,草木含亲睦。今日晴不风,烟洗数竿绿。交影上危亭,轻阴脱拘束。岂伊耐岁寒?心虚了无触。坐送萧萧声,百忧宁可赎?”《园柏》云:“种柏青溪旁,古色上墙屋。十年忧患人,树此峭岐骨。郁郁岁俱深,童童立可独。今年一冬晴,河乾冻龟缩。惴惴愁四邻,荒园日气浊。全命凛冰霜,居安对雍肃。从兹翦荆棘,一寒闭门足。但恐旱象成,明年无此福。”《寄李梅庵道士》云:“沧桑一道士,短屋坐萧爽。得食有童心,黄冠仍大颓。有时得名迹,阿弟同欣赏。醉学李涛颠,洒墨大如掌。人间果何世?破笔入苍莽。昨闻阿弟病,日日趁车往。车往复车来,的的关痛痒。观君蓄弟心,触我救时想。出世莫出家,酸辛告吾党。吁嗟解人难,念君徒怏怏。”《奇陈仁先》云:“潇洒陈孟公,有俗无不弃。手写咏菊诗,闭门自成世。将花入性情,不触色香味。千曲无尽思,萧寥在肠胃。昨梦坐茅庵,君持《菊谱》至。上粘乾叶花,枝枝有题记。笑指枯目僧,谓是花中意。觉来浑不解,清景倏已逝。明月满竹林,独照无萝地。萧寥复萧寥,高天动寒吹。”《竹》、《柏》二诗,其知者以为学《病柏》、《病橘》、《枯傻》、《枯楠》诸作,实学《四松》、《营屋》诸作。寄李、陈二诗,有不能以《贻阮隐居》、《寄赞上人》、《赠蜀僧闾丘师兄》等诸作例之者,杜陵有乱离之悲,无沧桑之感也。

一一、自咸同以来,言诗者喜分唐宋,每谓某也学唐诗,某也学宋诗。余谓唐诗至杜、韩而下现诸变相;苏、王、黄、陈、杨、陆诸家沿其波而参互错综,变本加厉耳。然必欲分之,亦自有辨。确士、晋卿二人皆历少陵、嘉州所历之地,为少陵、嘉州所为之诗,余尝晋卿王君(树蚺)诗《续集》云:“人之言日,明之人皆为唐诗,清之人多为宋诗。然诗之於唐宋果异与否?殆未易以断言也。咸同以降,古体诗不转韵,近体诗不尚声貌之雄浑耳。其敝也,蓄积贫薄,翻覆只此数意数言。或作色张之,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与貌为汉、魏、六朝、盛唐者何以异也?余交晋卿浅,别去二十余年,惟闻晋卿官方岳,出玉门蝓天山,管领古西域三十六国。向治孜据,工古文词,著述行世有几,道远莫得详,海内学人不易得,时时往来心中。今年相见京师,出近诗五卷使序之,曰:‘吾生平撰述,未尝乞人一序也。’受而读之,则如读岑参之凉州、北庭、陇头、碛西、交河、临洮、轮台、燕支、熟海、火山,杜陵之赤谷、寒硖。铁堂峡、木皮岭、泥功山、石柜阁、桔柏渡诸诗也。能诗者不必至其地,至者不能诗,能之亦才力不称其景物之壮远。余於诗文,无所偏好,以为惟其能与称耳。浅尝薄植。勉为清隽一二语,自附於宋人之为江湖末派之诗耳;而步武岑、杜之诗以为诗,固治孜据、工古文词者所饶为哉!”今录数首,与海内治诗者共辨之。《入子午谷》云:“薄晓发石泉,冬日含春晖。行行入层岩,草木青不腓。夜来北风劲,吹起云干堆。天女剪寒花,撒手片片飞。漫天三日雪,不辨山径蹊。攀藤陟崔巍,下临千丈溪。麻鞍蹋冰石,性命悬微丝。一谷通秦喉,万险无一夷。当关塞丸泥,诸葛不敢窥。老亮慎用兵,善正不善奇。天心久去汉,空作鹬蚌持。惜哉魏延策,一失不可追。”《鸡头关》云:“寒风出阴崖,吹我度鸡头。重关倚层云,下顾猿狄愁。众水汇一泉,滚滚东南流。汉中大如丸,万舍随沈浮。南瞻汉王城,片瓦不可杯。当时逐鹿人,零落同山邱。英雄一骸骨,千载空悠悠。”《龙门板》云:“两日山中行,复沓如平垣。崎岖百余里,归然见龙门。修栈蹋苍虺,首尾云中蟠。北峰祖群峭,罗立高曾孙。阴柯舞魑魅,矗壁愁猱猿。顽龙穴山腹,穿破盘古根。一水入无底,哆囗汨汨吞。西出吐涎腥,驶入长江奔。女娲补天能,失手塞漏坤。吾欲探其幽,趄丧精魂。”《望朱圉山过羲皇故里》云:“伏羌之西朱圉山,先儒传注相流传。朱圉反在乌鼠下,导山次序毋乃颠。昔与陶君讨山脉(陶拙存,)陈子为说洮西偏(陈予康。)中有一山类伏虎,两峰夹之雄且殷。朱圉祝本同义,卓尼字变音流迁。土司取名实可证,有若猪野讹居延。古来地舆失图学,《禹贡》误说尤连篇。行行廿里近城郭,羲皇故里丰碑镌。曾闻羲都在天水,遗址又复留秦安。世儒嗜古好附会,名人名地争依攀。驱车访古日已暮,下马四顾心茫然。”

一二、余旧论伯严诗避俗避熟,力求生涩,而佳语仍在文从字顺处。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山谷,不知山谷仍槎极,并不生涩也。伯严生涩处与薛士龙(季宣)乃绝相似,无人知者。尝持浪语诗示人,以证此说,无不谓然。然辛亥乱后,则诗体一变,参错於杜、梅、黄、陈间矣。《由沪还金陵散原别墅杂诗》云:“夙恋山水区,辛勤营此屋。草树亦繁浓,颇欣生意足。移居席未暖,烽燧已在目,提携卧疾雏,指星庇海曲。栖息屡改火,奋身省新筑。四望带城陴,春气染花竹。狭巷闻卖浆,居邻换黄犊。卸装此盘桓,倏骇万霆逐。窗壁为动摇,坐立几俱仆。地震兼鸣啸,平生所历独。夜中震复然,破寐叫佣仆。置彼灾祥说,一枕百忧续。”“锺山亲我颜,郁怒如不平。青溪绕我足犹作呜咽声。前年恣杀戮,尸横山下城。妇孺蹈藉死,委填溪水盈。谁云风景佳?惨淡弄阴晴。檐底半亩园,界划同棋枰。指点女墙角,邻子戕骄兵。买菜忤一语,白刃耀柴荆。侧跽素发母,孥婴哀哭并。叱咤卒不顾,土赤血崩倾。夜楼或来看,月黑磷荧荧。”前首述曲折,后首即以“郁怒”、“呜咽”二语还赠此诗。

一三、又《留散原别墅杂诗》警句云:“登楼望山川,死气沈沈处。闲愁千万丝,吐挂鹃啼树。”又云:“金风含疮痍,低昂穿雁骛。江城初易帅,士卒犹狂顾。何术息闾阎?酣寐复其故。埃氛乍开阖,笳角递奔赴。锺山终昵余,矜此白头遇。”又云:“觚庵临溪居,琴书不受垢。鉴水纳众山,处处开户牖。”又云:“投身与我邻,割据拥其有。为想孟月终,道人下榻久。居士亦踵至,骋望侑杯酒。染书播清吟,呵气活枯柳。”又云:“夜气生乾坤,有此几与榻。抽身万人海,息踵坐老衲。”又云:“塞向耿灯火,六尺绳床平。合眼梦戈戟,始念尸纵横。”又云:“晨光百鸟翻,起拂凋伤木。败蕉与枯苇,爨丁付缚束。墙角弹所穿,涂坚不待筑。”皆戛戛生新,而绝不钩棘者。道人谓李梅庵,居士谓陈仁先,即恪士诗中所谓“落落两晨星”也。又《江上望焦山有怀昔游》二绝云:“风暖云明倒酒瓶,闲看鸿濑满沙汀。垂垂日脚孤舟下,襟袖光飞一点青。”“隔岁支筇苍莽颠,藏山肺腑世无传。插椽箕斗松寥合,忆抱江声赤脚眠。”颇不似伯严平日诗。樊樊山云:“此诗即在黄集中亦是上品。”

一四、近人写景之工者,复得数联,殊有突过前人之处。如冒鹤亭之“日色不到处,苔气绿一尺”,何梅生之“天地忽自通,一碧不叼绝”;冒句苍古,何句较为奇辟。陈仁先之“夜色锺柴门,二人自成世”,俞恪士之“明月潇竹林,独照无梦地”,苏堪之“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皆深宵无睡,善写夜色者。或嫌“锺”字太吃力,然无以易之。又仁先之“驱车尘冥冥,隐见孤塔圆”,写一路往天宁寺远见隋塔之景,真写得出;李拔可之“车行追日落,淮泗失回顾”,写津浦铁道傍晚望西行驶之景,真写得出;而李句较见苍莽。拔可此诗全首皆工,不止首二句,以下云:“乱峰隐尘埃,野水清可渡。连村阙人力,舍柳无他树。去年雪苦晚,一麦犹堪虑。道旁哺蔡饥,船粟争濡响。胜衣已学乞,姑息真汝误。展转入徐州,严城郁高怒。秦越异肥瘠,朱陈互嫁娶。当关有虎豹,行李生恐怖。语罢自推窗,暝色没雁骛。”“乱”句、“严城”句、“暝色”句,皆逼肖车行景;三韵至六韵,全於“阙人力”处寄慨;“蔡饥”用得切当,“学乞”写得可笑可哀。视苏堪《登石钟山作》,彼超诣,此沈著也。

一五、拔可诗最工嗟叹,古人所谓凄惋得江山助者,不必尽在迁客羁愁也。《题吴丈剑隐监园图》云:“事业欲安说,溪边柳成围。当时叩门人,百过亦已衰。此园在城东,地偏故自奇。世俗便贵耳,浊醪争载窥。那识赏寂寞,但间簧与丝。我乡喜独游,扁舟弄涟漪。拊槛一片云,锺山远乎篱。花竹不迎拒,鱼鸟无瑕疵。岂惟客忘主,青溪吾所私。中间共出处,就官淮之湄。土瘠民力瘁,百无一设施。鄂渚得再觊,征车方北驰。归途望楚氛,微服鹊退飞。陵谷事已改,变迁到茅茨。相逢忽揽卷,不收十年悲。郑记似柳州,平淡乃过之。夙忝文字饮,可能欠一诗。巷南数椽屋,有枝亦无依。傥免熠耀畏,怊恼还当归。芳草结忠信,吾言兹在兹。”此诗写二十年来在青溪、锺阜间交游踪迹,离合悲欢,直举苏堪《吴氏草堂》、《晚登吴园小台》、《正月二日试笔》、《上巳吴园修禊》、《濠堂》、《题吴监泉新成水榭》、《舟过金陵》诸诗怀抱,略萃於一诗。拔可少游白下,后自筑屋青溪旁,小有林亭,经乱颇遭蹂躏,又目击武昌兵乱,故语意时含凄惋。余尝谓金陵诗,自王子敬《桃叶》、陈后主“璧月”《后庭花》外,惟李太白《凤凰台》一首、刘梦得《怀古》一首及五绝句称为高唱。至荆公退处,而名作以多类抚景感时,藉抒悒悒之抱。苏堪、拔可先后寓居金陵,又皆服膺荆公诗,发音之同,有自来矣。

一六、拔可又有《过盟鸥榭有怀太夷奉天》云:“庭前病桧自萧疏,门外惊鸥不可呼。饱听江声十年事,来寻陈迹一篇无。投荒坐惜人将老,望鲁空嗟道已孤。赖有胜天坚念在,稍分肝胆与枝梧。盟鸥榭乃汉囗铁路局临江一室,苏堪总局务时,决壁施窗,为燕客谈诗之所。余居武昌,多渡江留宿。拔可从事於此数年,诗学大进,故不无今昔之感云。

一七、今年三月一日,寓庐有春社之集,集者樊山、笏卿、沈观、叔海、实甫、确士、纲斋、众异、秋岳并余十人,人各有诗,诗长不具录,节摘编排,以当一篇序记焉。樊山诗云:“石遣爱淡交,不数数相见。十日前谓余,景光老可恋。耆旧此数翁,栖心在琴砚。月当一再会,互出新诗看。清言美於酒,旧书熟於饭。人生贵意适,呕心非所愿。”都下最盛诗钟之会,余颇苦之。因与樊山诸老谋另结一社也。笏卿诗云:“东城最深处,闽客此为家。略有园林意,小桃新著花。邀人作春社,把盏酌流霞。”余建社於东城寓庐也。社建於暮春之初,故以春名。樊山又云:“野王有二老,出入相与偕。(自注:余与少朴同往。)西头至东头,六七里以来。横穿玉蝾桥,直走铜驼街。迤逦入深曲,坊巷揭粉牌。遇门不自觉,历扣三四扉。久乃得君居,两辕复折回。”沈观诗云:“端居常谢客,亦未辄诣人。诗翁招我饮,命驾乃欣欣。幽栖在何许?缭曲东城根。过巷车百转,误打邻家门。街童指谓客,此屋侯官陈。”皆言路偏居僻,觅许久始到也。樊山又云:“排阖笑且呼,主人迎降阶。疏疏白竹篱,花树历乱裁。堂室并修洁,洒扫无纤埃。书画满东壁,亲斟绿茗杯。”沈观又云:“入门有花竹,眼洗都邑尘。架书与壁画,古色纷玢。”实甫诗云:“僦居得花颇不易,室宇清净疑禅关。天为维摩设此榻,更以佳侠罗佩环。碧桃半开杏花盛,缝衣拂帽枝堪攀。”叔海诗云:“灼灼桃始华,垂垂柳初阴。”确士诗云:“老味淡处真,春光闲可掬。窗外花始蕾,余寒怯春服。”皆言敝庐小有花树也。纲斋诗云:“樊山大师已先至,巍然一老兰陵儒。泊园健者笔更健,识度复旷腾高衢。竹勿老人兴飚举,庞眉不带烟霞癯。三年社帜树海曲,我亦危届追履绚。长汀淹雅设绵莼,汉寿善咏探灵珠。觚庵度陇诗最富,普梨听彻《凉州》无?梁黄才名今二妙,众中嶷秀真吾徙。”社中诸人也。樊山齿最长。沈观有园西北城,颜日洎。竹勿,笏卿自号。“三年”二句,谓与樊山、沈观、笏卿在上海结超社。叔海,长汀人,方为礼制馆总纂。实甫,古汉寿人。觚庵,确士号,前提学甘肃。叔海又云:“留连趁佳日,顾盼皆南金。燕歌终爱昔,楚材方盛今。”谓同社皆南人,樊山、笏卿、沈观、实甫皆楚籍。“燕歌”句,谓坐中谈北方女伶事。沈观又云“开箧示佛像,以寸量金身。日本天文造,刻镂今犹新。”谓出观日本天文十年造像。又云:“萧奴解烹炙,鼎味妖众宾。”樊山又云:“嘉蔬罗鬃案,女酒酌花瓮。厨人故佼佼,识字工文词。治饪出新意,如其所为诗。”实甫又云:“君治酒食能召客,豪举足破儒生悭。”笏卿又云:“一事尤堪异,诗奴似易牙。”纲斋又云:“所思既得酥梨笋,杂以海错罗珍腴。”皆谓家仆能治肴,亦知文字也。沈观又云:“相对数甲子,五百念八春。”确士又云:“相对数甲子,人生如转烛。”言坐中总数年岁也。樊山又云:“扪腹既醉饱,试客无他题。请以今日事,发为珠玉辉。”言相约即事赋诗也。诸君诗皆如画如话,樊山自谓“我诗如序记,笔与意相随”者,恐不得一人专美矣。余与梁、黄作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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