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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贼姑爷空伸三只手痴女子徒伤一片心(2)

世芳道:“话虽是的,不过那纸人儿不知有怎么样?大若有开路神那样大,就好了,倘若只有数寸余长,来时又不鸣锣开道,纸由窗壁间暗下飞入,教人如何看得见呢?”乔先生被世芳这句话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皱眉道:“这个我倒没有试验,不知究竟能够瞧见瞧不见。不过破法委实是这样破的。”世芳听了,觉得乔先生这法儿如同没有教他一般,顿时又愁眉不展起来,乔先生也十分着急,他明晓得江湖圆光都是欺人之谈,无非哄骗愚夫愚妇的钱财,哪有什么效验。自己适才讲得天花乱坠,存心原在博主人一笑,倒不是有意吓他。今见世芳信以为真,心怀忧虑,自己又信口雌黄,讲得太没遮拦,此时倒不能自圆其说,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没吃马腿,不过马性终须弄服了,方好下遭再拍,一时颇无主意。往日乔先生遇着无计可施之时,只须下一料药到他腹中催一催,顿时就妙计环生,这药非别,便是鸦片烟。现在乔先生仍用原方,一个人也不做声,装了两筒烟吸下肚去,果然药到回春,乔先生胸中早已有了计较。他想门客之与主人,虽靠着马屁吃饭,然面工架也是不可少的。自己方才所说的,虽是一派鬼话,不过世芳已十分相信。倘若现在因怕他耽忧之故,对他说穿这些话,毫无交待,那时非但绝好的工架,被主人看穿,而且许多马屁等于虚拍,岂不可惜。横竖此时势成骑虚,不如索性将工架搭他一个十二分足,教主人略吃一点小小苦头,为着保全自己的马屁不穿起见,故也顾不得许多。好在主人本来犯些风流罪过,作弄他一番,只好算代天行罚,于理未尝不合。主意既定,即对世芳说:“少爷休怕,我倒有个法儿在此。”

世芳忙问:“是何妙法?”乔先生道:“我想那纸人儿既然畏见猪血,你何不也弄些猪血涂在脸上,谅那纸人儿来到这里,一见你的脸,就吓跑了,决不敢再在你面上刺字,岂不甚好。”世芳听说皱眉道:“猪血很肮脏的,还加十分腥臭,如何可以涂在面上!”乔先生道:“那也没法,这效验原本就在肮脏腥臭上头。从前我听人说,有个忤逆妇人,梦见自己名字注定天雷击顶。有一天雷雨大作,她自知不免,即忙将月事中的血布顶在头上,雷神竟击她不到,逃过难关,居然得以苟全性命。你想血布尚可顶在头上,何况猪血涂脸,为性命起见,怎能顾得肮脏。况圆光的作法,只有一时,你只消上灯时分涂起,到三更过后洗去,他们圆光决没这般长久,你忍着腥臭,不过一时,面上刺字,可就一世不能见人,所关者大。我原不能相强,还望少爷自己斟酌。”

世芳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样罢。不过猪血往那里去买呢?”乔先生道:“猪血本是废物,只有膝匠店中用作红漆打底之用。现在新年,漆匠店还未开工,不知杀猪作内可有剩的?无论如何,我着人替你去办就是。”世芳大喜,赶紧央乔先生打发人去,把猪血买来,自己有了解法,从此不怕圆光,心坎中顿时放下一块石头,不觉又兴高采烈,教乔先生装了烟,拚命抽吸。光阴易过,转眼是黄昏。乔先生说:“时候到了,法宝可以涂起来咧。”世芳听说,不觉又生心事道:“倘若猪血没有效验,怎么得了呢?”乔先生道:“少爷放心,猪血最能避邪,决无不验之理。”世芳半信半疑,教人将猪血钵头拿来,放在洗面架上。乔先生取一块旧手巾,递给世芳。又恐他弄脏衣裳,即将自己的一件旧罩衫,借与世芳穿了,教他用手巾润此猪血涂脸。世芳依他之教,正待涂时,不意猪血有股腥臭,冲入鼻管已觉恶心,怎好涂得上脸。世芳连称阿呀,放下手巾说:“臭得很,我不涂了。”

乔先生道:“那个不兴。臭也只可熬他一熬,倘若不涂,面上给纸人儿刺了字,就便再涂也来不及了。”世芳听到纸人儿刺字这句话,不禁又吓软了,没奈何只得懒洋洋坐下说:“请你替我动手罢,让我掩着鼻子,我实在耐不住这种气息。”乔先生虽然作弄了世芳,肚中免不得好笑,忍又忍不住,只可借和世芳闹玩笑为由,哈哈一阵笑道:“少爷,你往日闻香气,闻得太多了。今儿闻闻臭气,也不妨事。”世芳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同我玩笑不成?”乔先生被他一吓,连声诺诺,细细替世芳涂了一脸猪血。可怜世芳两手掩着鼻子,不能放手。乔先生说:“请少爷暂时放一放手,不然鼻子两旁没有涂到,只恐仍不免被纸人儿暗算了去。”

世芳无奈,只得放下手,让乔先生替他将猪血在面上四周涂遍了,只剩颈项未涂,已像了戏台上扮的关老爷一般模样。乔先生此时再忍不住,不觉放声大笑。世芳教他拿面镜子,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不可仰说:“这副嘴脸,给人来瞧见了,岂不笑煞。乔先生,快给我把房门闭了,不许什么人进来。”乔先生道:“你我还没吃晚饭,若不唤人进来,教谁开饭菜呢?”世芳道:“晚饭不用吃了,横竖有烟在此,就把黑饭代了白饭罢。”乔先生把眉头皱了几皱,过去闭上房门,世芳早已横在床上,手拍烟盘,高喊:“乔先生,快来替我装烟,我鼻子管里臭杀了,非用烟气来解不可。”

乔先生一眼看见世芳一张湿淋淋的猪血脸,横在他床上,还把雪白崭新的一个绒布枕头压在项下,乔先生一急,非同小可。因他这床被褥枕头,自做之后,自己舍不得用,当宝贝一般藏着。现交新年,方肯拿出来摆在床上装饰装饰。睡的时候,收过一旁,仍用旧物。皆因世芳是他主人,故肯让他横着吸烟。不意他老实不客气,这副嘴脸也睡了上去,不消说得,被褥枕头一定被他弄脏了无疑,教他如何不心痛。又不能唤他起来,眼见他头颈一阵动,枕头上已添了颜色,乔先生心中很着急,说又说不出口,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咧。到此时方才后悔,自己不该作弄世芳。他面上涂的,洗去还很容易。自己被褥弄脏了,一洗不免旧了,害人反害自己,岂非皇天报应。世芳见他呆立不动,连连催他快些。乔先生无奈,只得也上去横下,替他装烟。两人对面而卧,世芳的头正凑着乔先生鼻子,一阵阵血腥气,触鼻而进,竟也饱尝异味,与世芳不相上下。世芳还有烟气可解,乔先生是要等到他主人鸦片烟吃不下肚,方轮着他自己使枪,所以论实际,他比主人吃苦更多。然而苦虽吃了,他那报仇之法,可也很为高妙。往日他每顿吸一钱多些鸦片烟,今儿足抽了三钱有余,还未肯放枪。世芳摸金表看了看说:“快交十二点钟了,脸上的东西可以洗去么?”

乔先生晓得世芳洗了面,就要唤人开饭,自己也不能安安稳稳吸烟,盒中还有四五分香喷喷的清膏,如何舍得放松,忙说:“现在正当半夜子时,要紧关头上,万万洗不得,再迟一点钟就好了。”说罢,又衔上烟枪,连抽不已。待他吸完烟,自鸣钟也刚敲一点。乔先生丢枪坐起说:“恭喜少爷,大难已过,现在可以洗脸了。”世芳也坐起身道:“洗脸的水,不能教别人拿进来,你替我递一递罢。”乔先生道:“这个可以,横竖外面茶炉上热水现成的。我就自己去打水进来便了。”一面说一面拿面盆出去,打了盆热水进来,让世芳洗去猪血,再换一盆清水,用香肥皂擦了几次,虽已回复本来面目,惜乎余腥还未能退荆世芳教乔先生闻闻,还臭不臭?乔先生闻了一闻,大笑说:“好福气,我今儿闻着少爷这张又白又香的脸咧。”

他原是一句取笑的话,世芳以为当真香了,欢然道:“如此,开饭罢,肚子里饥荒闹够了。”乔先生忙唤小使预备开饭。他二人吃罢晚饭,又抽了一顿烟,世芳回他丈母家时,差不多有三点钟光景。霞仙早已安歇,被他回来惊醒,问他在那里,这时候方来?世芳回说:“在总会叉麻雀,散局迟了,因此未能早回。”霞仙抱怨他,既然没甚正事为何不早一刻回来看圆光。世芳听说圆光,心中又扑的一跳,勉强答道:“圆光有甚好看?”霞仙道:“好看得很,不过我们都瞧不见,由圆光的带来一个小孩子瞧的,还说是个男贼。”世芳大惊道:“怎么是个男贼?你们瞧见了他的脸没有?”

霞仙道:“告诉你是圆光的带来那个小孩子瞧的,我们自己若能瞧见那贼的脸倒也好了。当时我很奇怪,卧房中如何男人进来。可恨那小孩子说的话,不伦不类,一时说长衣,一时又说短衣,一时说白脸,一时又说红脸,我们都很疑惑,不知是那一个会变戏法的人,来此做贼呢!”世芳听了,暗道好险,这圆光果然灵验,短衣一定在我早上未穿袍褂之时,长衣说的我已穿袍褂之后。白脸乃是我本来面目,红脸不消说得,自然是猪血的力量了。幸亏没被认得我的人瞧破,可谓徼天之幸。当下问霞仙,后来怎样?霞仙道:“后来我们恨极了,教圆光的刺瞎那贼一只眼睛,再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

世芳一想,这是重要关链了,大约那圆光的没肯答应,不然,只恐没这般太平,忙问这圆光的可曾答应?霞仙道:“他一口答应,不过还要外加四块钱开刀费,这笔钱由我担承的。他当场取一张黄纸,剪了个纸人儿,贴在壁上,说是贼的替身,又鬼画符的画了一道符,念几句咒,说已将那贼的魂灵,拘到纸人儿身上。当下拿一把小刀,在纸上儿眼上刺了个窟窿,又在面上,划了个贼字。起初未见变动,后来他含一口清水,对准纸人儿一喷,说也奇怪,那纸人儿有窟窿的一眼,居然流下泪来,还有面上也隐隐现出一个贼字血痕。我们都希奇得很。因那圆光的离纸人儿有四五尺远,手也不曾动过,未必见得掉了什么枪花。若说清水中下的颜色,因何一口喷出去,单有那刀伤的两处有血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圆光,实在有趣得很,你为甚不早些回来看看?”

世芳听了,也觉奇怪。摸摸自己脸上眼上,并没受伤。暗说:“这是什么缘故?看来乔先生替我面上猪血涂得甚厚,圆光的刀钝,只能伤我外层,伤不着我里面皮肤,流的也是猪血。幸亏我未雨绸缪,不然岂不大扫面光。当下敷衍了霞仙几句,脱衣上床安睡。被窝中霞仙本已窝得很暖,世芳半夜三更,自外间回来,手脚都冰的冰冷,一上床霞仙连道阿呀,身子直向里床退缩不迭。世芳足闻了一天鸦片臭,此时到了床上,方得消受那软玉温香的滋味,自然情不自禁,欲和霞仙行一个外国的接吻礼。他没想到自己脸上,是被西北风吹了一阵,但那股血腥气还没退尽,此时仿佛送到霞仙鼻孔边,教她闻臭的一般。霞仙一阵恶心,几乎作呕,慌忙推开世芳说:“你面上什么腥气?”

世芳冷不妨她提到这一句话,顿时满脸绯红,又和适才涂着猪血相仿,一时没话可以回答。在他床横头,一张梳妆台上,本有一盏过夜电灯,灯光明亮,霞仙讲了多时话,也比不得睡眼朦胧时候,面面相对,看得异常真切,见世芳面色有异,心中大为疑惑。此时世芳若能推头,总会中揩面手巾不干净,或说用臭肥皂洗的脸,倒也未尝不可。将霞仙的疑团打破,可怜他做贼心虚,自以为被霞仙看出做贼的痕迹,一味的哑口无言,浑身发战,不由霞仙疑心更甚。可巧他刚才讲罢圆光的事,心思还有点儿带在圆光上,一疑就疑到这上头去。她想圆光的说洋钱是男贼所窃,房间中确没别的男人可以进来,姑爷却是往来无碍的。论他身价自然不致作贼,不过他举动颇令人可疑,坐不正,立不稳,或者是近来一班少爷们自幼娇养成的惯态。但他每日出去,必待夜静更深回家,不论风雨下雪,天天必得出去一趟,问他说话,尽用游辞对答。他虽常推在总会中叉麻雀,我也明知他不是真话,未便驳他,只好姑妄听之。要知世间人心难测,情理上没有的,焉知事实上必无。况少爷作贼,也时常听得有人说起。因富家子弟,小时候父母爱他,任他随处取钱化用,尊长知道了,非但不肯责罚,反称赞乖儿子能干伶俐会使钱。到得长大,天然养成一双毛手毛脚,都是父母自误。姑爷乃是独子单生,父母钟爱自不消说,从前不疑心他,倒也罢了。现在疑到他,可越想越像。因失窃这天,他起身很早,就是那最犯嫌疑的。粗做娘姨进来,他已起来多时。隔夜我曾告诉他赢若干钱,难保他一时手头不便,趁没有看见,顺手牵羊的带了出去,害得我怨张怪李,胡闹多天。现在他面上血腥气,一定是圆光的法术,大约划破了他魂灵儿面皮,划不着他本身面皮,所以只有血腥气,面上不见伤痕。唉,这件事若被旁人知道了,教我还有甚面目见人。想到这里,心中好不难受。但还指望,万一姑爷没干这件事,是自己错疑心的那就好了。故犹强打精神,问世芳面上的血腥气,究竟何来?可怜世芳那里回答得出,只是含羞不语。正是:前天悔作亏心事,此日难遮满面羞。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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