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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崇祯新即位,禁天下不得输粟入太学,一时成均顿复旧观。后以军兴用不足,复许天下负镪入学,去前诏不一年。乃至戊、巳之际,更令州县各举富人名,大县至数十人,小县亦数人,不论士庶,迫促上道,令其进囗囗囗至怨雠以此报复。避者如逃重戍,或用百金,上下脱免。国学之名,至此扫地矣。更闻旁省以奉行少不中程,督饷大臣竟以军法诛其从吏,大为异听。国初太学,为天下精选士,望之不异中禁,今杀人求之,诚咄咄怪事也。

囗囗年庚辰夏,米贵至二两许,饥人汹汹,郡中掠起。而吾州至六月二十日夜,首焚劫巡抚陆足吾(名文献)家,居第悉为灰烬。陆故富于财,秽于行,民故首借以纾愤。次日。犹讹言嘈嘈,声复欲劫某姓,街各闭户。二十三日,太仆徐公泰家亦被劫。白昼千人涌入,杂器齐毁,囊积半空。州尊钱公驰谕,民不逊,兵宪凌公义渠自西门入,乃稍散去,而沙溪即于是日有杀人事。

己卯,岁小不登,海贼四劫。吾州六公镇去海三、四里,十二月囗日,海盗三百余人,持刃入市,其魁红袍黄盖,舁而行,扫劫一空。

乙酉,端午日,予等观竞渡,知大兵已屠广陵。二十四桥明月地,尽成烟烬。至初八日,而渡江之信始下。是日有巡江御史于吾城阅操,报骑至,兵士兽散,御史掩面囗过,一日即逸去,民情如坐针席。未几,声小缓,民嬉嬉如故。至十二日,渡江信确,民皆帖耳伺。阅数日,知南都已破。盖初九日渡江,由丹阳,历句容,从通济门入,驻营天地坛。闻弘光于十日即遁,马士英随之,从间道去吴兴,至临安;后闻被执,马士英不知所之。囗囗十后而有安抚官至苏,一为崇明黄家鼒,一为吴郡周荃。黄由例监为鸿胪卿;荃故虎邱一佻客,善关说,走声气;弘光朝为监纪通判。大兵至,皆降,即为苏州安抚。入郡未几,而杨文骢之事起。杨故马相同里,以孝廉居吴下,依附门户,遨游声气。遇马用事,因得总水师,督京口。自马走浙,随至临安。知苏城未下,欲掩据之;忽领数骑来,而黄、周已至两日,遂斩黄于市,周得脱去。不几日,大兵遂下,文骢逸去,而娄之王介福事起。

介福字受兹,凤洲曾孙,由恩例为中书(弘光时),夤缘为海防道;除书甫下,而兵猝至。钱谦益首树降旗,素与受兹善,谓之曰:娄东汝故土,当疾驰归;以户籍献,大官可得矣。受兹果如言,诈称使者,拥高车至娄,民香花迎之。入衙视事,首括民间金三千及舆地籍以献,冀以行媚。而当事者大怒,恶其伪持檄苛敛民财,作谄子,遂穷治其狱,入府牢。提州掌事王府则及十八铺里正,至府质对。是役也,受兹以上下得免,而王二州几不免,百姓号呼得活。前所谓周荃,竟捧命至娄,驰驱安抚云。

五月十一日,大兵渡江之信方传,吾镇即有乡兵——即无赖子之乌龙会也。自崇祯帝晏驾北都信确,里有黠桀者数人,收集党羽,名乌龙会。虽市井卖菜佣人奴不肖,但有拳勇斗狠,即收名庑下,衣食之。遇孱弱,即啮之必见骨。各置兵器,先造谣言,如鱼腹陈胜王故事,谋于八月中大举。适牌楼市有党百人,专劫掠里中,刘河厅官兵剿之而散,里人气沮。会南都立,而巡抚祁公彪佳至——祁为绣衣时,威素着;人各惴惴,缘此不果。

大兵渡江,锋焰遂起。五月十二日,闻信。十四日,即数百人执兵,其魁装束如天神,鸣锣呐喊,铳声四起,游行街中,民惶怖伏,竟夜不安枕。翌日,即要诸大姓金帛,诸大姓不即应,以危言相撼,声言某日劫某姓。先舣舟自匿其妻子,借此煽人。十七夜三鼓,民方寝息,忽号于市曰:东有数百人至矣;各执兵,欲焚市矣。于是,人人各从梦中惊起,抱儿女,携囊袱,啼哭四奔。妇女杂坐,虽大家闺女,一青布蒙头,道路如织。及里人执兵迎出,虚无一人。盖镇东有无赖数百人,与乌龙树敌;此其党中自惊也。至十九日,果大集党数百人,驾飞神枪,鼓行至。会中亦帓首腰裤,提戈而前,相持于镇东吴家桥。自晡至夕,炮声不绝。及晚,乃散。是夕奔走者复累累,蓬门破屋,填塞子女。二十日,而龚诚宇变作。

诚宇,镇中小姓,以积着起家,累数千金,性啬,又怪谬可笑;素与居民不洽。适会中有醵金为饷者,一夫至门,主人拱手以俟,不敢忤触。诚宇坚不肯损一文,缘是必欲碎其家为快,数百人密围其前后扃。幸诚宇先期脱去,无赖子逾垣入,席卷一空。天明,为卸祸计,伺里人有乘间入者,猝缚之,得四人,欲以解州,为李代法。有谋者谓解州必吐情实,不如阴止,乃阳言双凤有劫此四人者,佯不果。会时子求敏拥兵千艘于直水西,急遣一价邀之来。子求者,常熟进士,崇祯朝为兵科;李贼破燕,受伪官,后脱归。惧法,乃夤缘刘泽清,得以故官监纪军前,开海中衢山自赎。后挂弹章,遂拥败兵,徘徊里中,驻舟于任阳村,里人苦之。而吾镇曰:可借也。迎之。一以壮声援,一以了四人之局。子求果来,即以四人送处决,子求各杖之三十。时州守未逃,四人终至州,尽吐露,供首尾姓名,捕急,会中人四奔怖伏。州守逸,复上下行金,事竟解,而恶焰大起。诸无赖腰斧出入,眦目旁视,虎狼成群(凡缺数百字)。迨至闰六月初,州有守徐姓者(苏人),握篆视事。又浦舒(本州人)承札委为副宪,统兵千骑,枭焚掠不法者。乌龙之名着,声言捕之。于是各挈妻子潜遁,凶焰少沮,而城中之变又作(即薙头是也)。城变作,而诸无赖又张甚,率乡兵千人,为入城剿灭计。不意未鼓辄败,又戢影矣。自陈瑶甫(本镇人)复至沙溪,妄立帅府,而诸无赖复竞出。满座参谋、成群大将,以为觅封侯如拾芥也。迨七月三十日,大兵一下,吕茂成悬首、顾慎卿被创,党羽星散。后阅月而慎卿事发。

顾慎卿者,乌龙会剧者也,为徐宦家奴,老而黠,索为衙蠹,贩私盐,行不法。乌龙会起,遂奉为谋主。其子婿皆拳勇,部下与东西分割为帝,慎卿主东,而西之悍者不如东,豺虎成群。最横者,莫如金孟调一事。金亦徐奴,家千金,已早世;其妻陈氏,一嫠妇,可立啖也。某日晚,忽鸣锣聚众曰:有不出兵者,众诛之。于是合镇持竿走,共数千人。过陈氏门,即大噪,合镇破胆。未至金氏门,即声言草薙乃已。复有从中为调人者,谓必千金可解。斯时性命悬庖厨,即立许。过其门,复移顿良久方去。次日,则白米三百石、白金六百,狼藉于市。前诸武弁以此胁之,得贿若干。而李州守亦得其详,欲借此逼其金,遂发一朱单,拘至官,责二十五,监系数日。行金上下,共费千金,遂释。未几而吴总府者,镇安东,以搏击为名,廉得其假官劫诈情。盖顾慎卿于八月后,惧人讦发其私,行金上下,假借武弁名色以箝制人心。而吴总府者知之,突差数健卒并裨将一员,至沙溪;时顾方出外,即缚其子至舟中,而慎卿方从外洋洋归,其妻痛詈之,遂自赴舟中就缚。既至州,吴总府鞫之。责五十,系狱待讯。总府欲置之死,而被害民人无一证者,后竟不死,窜居常熟。

吕茂成者,名之模,吾沙溪着姓也。祖名信心,为小官。父早死,茂成在襁褓内,外衅蜂起,备罹百殃。至典谒,能文章,少余一岁,事余如先生,每以文正。恂恂然,咸以为美器也。年二十六,补弟子员。两试皆优等,志意发舒,高睨阔步。未几,乌龙之会起,茂成遂跳入其中,手执牛耳,呼召群小,与慎卿、瑶甫鼎足,里中子以百数,皆衣食之。一指挥,则人家立碎。最著者如七都有马姓,失意于一佃户,佃户投奔,遂统百余人,各执凶械入其家,几毙其人于老拳,而议金百十余两,方止。沿乡鸡犬,为之一空,茂成但以口颐微动而已。其一为金孟调家,聚无赖千人,持兵过之,即以千金奉饷。茂成与顾慎卿瓜分之,以余者犒士卒。如是者无虑几十百家,此两姓为特着。当是时,乌龙会中,各以倡义为名,而阴肆劫掠,茂成之名大着。七月三十日,大兵下乡,镇中人仓皇走,而茂成犹指挥无恙,方飘巾长袖,招摇过市。大兵执之,傲然曰:吾吕茂成也。军中已稔其名,曰:若故吕茂成耶?方欲相屈,何期见过。即褫其衣,以枪钻其胫骨,贯之以绳,赤体被发,牵归至舍,尽发其藏,皆所掠物也。复牵至高真堂之北,遇一牛屋,即以两手缚之柱;曰:若欲天子,当遂汝志!取庙中一神袍,复得一黄盖,以袍衣之,以黄盖扬其上。先囗〈扌穴〉其目,次割势,自胸至脐下,洞刳其腹而死。三日后,人犹见黄盖飘扬,衣袍而立。人皆指曰:此吕茂成也;固一时之雄,而何至是!嗟乎!茂成才器大佳,使操之以正,上可以取功名,次亦不失一令士,何期文战两利,志气遂狂,群小怂惥,落入陷阱。当其横目裂视,死生在手;红袍一死,贻笑千古矣。

乌龙会之剧也,二三无赖,腰斧出入,无不丧魄狂走,鸡犬一空。乡人患之,各为约:遇一悍者至,则以呼为号,振衣袒;一声,则彼此四应。顷刻千百叫号,数十里毕达。各执白梃出,攒扑其人至死。于是会中不敢过雷池一步,而乡民势盛。凡遇一狰狞子,或曾指其作恶事,则群束薪赴之,烈火发,拥其人入焰中,不一顷而肤骨已灰。间或聚众东西数出,至仇怨家,则举火焚屋。火正焰,束其夫妻子女,累累掷入。如是者一日数家,而间见溪旁墓所,青烟一缕,少顷过之,骨灰成堆矣。于是乡间作恶人几尽。而镇上诸党,以巢窟在市,慎重不敢即发,约于闰六月十五日,四面会师众数万人,然后围镇搜索。适削发令下,会中人皆持戈入城,无一在家者,以是不果。后则避兵四窜,窟穴已散,终不得举。会其时城民患薙发,有潜至乡间者,乡人指为奸细,以杀为快。于是昼夜守伺,每至日落星稀之际,呼声四起,各执梃狂奔,如见神鬼者,使人睡梦不宁,一夕数起。间指某家已薙发、某家藏薙发者,则千人持戈赴之,举家鸟兽散,以得全性命为幸。猖狂月余,适陈瑶甫至寺中,妄称总镇,复欲肆毒。乡民以为魁首也,将灭之,以成初志。鸣锣聚众万人,入镇,谓将灭此朝食。而瑶甫党有三、四骁桀者,提刀奔出,无不狼狈披靡,攀崖落水而走者有二十余人,余则丧首刳腹为游魂,不敢复谭天下事,而乡民之气始不振。

六月中之乱也,有胡都司者,以坳工起家,为虞山人,崇祯朝职任都司。大兵南渡,领败兵回乡,驻舟任阳湖,欲出海,为观望计。舟中辎重皆不赀,乌龙会中人利之,以为可猎而取也,虚作声势,如聚重兵。阴遣人购之,谓必得数千金,方可假道;否则是中子弟,将钞暴耳。胡都司者不即应,会中人邀之急,排门课兵,故为虚喝;以为胡都司者巨寇,不如遏之于西,庶可保境中无事。于是合镇皆出,人持一竿,间有帓首腰裤、带剑佩刀者,共得数千人,一路摇曳而行。路人妄作评点,谓如种种传奇,通国如戏。齐至直水,放三大炮,乡愚无知,亦有挈妻子而逃者。以为如此可以威震西域,彼有吐舌汗流,齎金求购耳。而胡都司仍不应,杀一乱民,悬首桥间,复架神刀,祭神以誓,放之西洋,轰声如雷,谓吾灭此而入海尔。会中人胆落,不敢出声,反求里中父老至彼释罪,括富家金,具体以献。而十六日,竟放舟至沙溪,会中人皆藏缩,不敢在街头一步。平日白布缠头,装束如神,至是尽解散去。胡舟共三、四十,架神枪大炮。是晚,顿节沙溪。翌日,始去。至六公桥,借龚和季宅,贮其家属;徘徊旬余,竟载妻子浮海。后自海复至常熟,率民兵为守御,大兵至而逃。

苏郡之剃头也,以闰六月之十二日。令既下,民惴惴,一日而毕。已而杨文骢者,向尝杀黄家鼒,劫库而走,盘桓湖薮间,观衅而动。有奸作四人,系府狱,薙头令下,以为民必生心,是可乘也。疾驱而至,大呼狂叫,号召居民,聚薪各城门,穴之而入,城内民亦狂呼应,各执白梃,共数万人,公廨府舍,无不举火,焰烟蔽目,城内乱,以为大兵旦夕尽矣。而大兵自闻变,即移驻府学,作剧饮自如,若为不闻也者。诸狂徒提兵至其所,见张满以待,亦逡巡不敢动,但肆行焚呼而已;如是者一日。杨劫府狱四人去,城内人亦气尽无成。李侍郎欲屠城民,军门土国宝力争之,先期出示,使居民速移避祸。至十六日,以三十六骑,自北察院杀而南及葑门,老稚无孑遗,而苏城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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