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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二编(15)

琼州余舜章,少时读书于某寺。每当风清月白之顷,辄有良夜如何之慨,盖仅约而未婚也。一夕,篝灯展卷,方将肄习,忽烛光尸闪如人,意为寺僧。视之,无所见,良久复然。余心疑,掩卷伺之。又许时,其状若烟而惨淡,倏有倏无,莫能摹拟。余素以胆力自雄,审知为鬼物,益伺之。久之,较前益真,但具体而微。又久之,甫露半面。至夜分,全形现矣。余亟视之,绿鬓翘然,红姿绰约,美人也。余即起揖而进之曰:“鬼乎?仙乎?何示人以诡异如此?余狂生余舜章是也。如不弃,当剪此短烛,少赐晤言。”美人微笑曰:“何遽唐突至此?予实鬼也!知君有渴疾,敬为相如,来献良方。岂以阴浊之质,而更冒自媒之耻哉!”余闻言,以其贞鬼,改容询之。美人曰:“妾生前少有薄德,上帝鉴之,命掌禄籍。近来因月老耄荒,所配多失闺人意,敕妾赞襄其事。于是赤绳所系,鲜有朱淑真、李易安之事矣!”余惊曰:“若然,则卿固氤氲使之流亚也。岂予亦有韦固之缘,烦子预告耶?”美人曰:“非也。老人口盢,几伤人伉俪情,妾不忍为。但妾往来云路,窃见郎君对月临风,时有不豫之色,盖缘洞房有待,虽庶士不免摽梅之叹耳。妾有良策,故来敬陈于郎君”。余闻之,色甚喜,因折节求之。美人出一硃符曰:“援琴之挑,良非君子所宜,妾亦不敢于导引。然郎君之妇,非始生三岁者,未尝不可以相邀。欲速则速之,早尔数年,婚嫁固不妨也。”余又细询其说,美人笑曰:“郎君勿絮絮,第置此于枕函,若所聘者,即至矣。”径置符于床头,倏忽如烟而逝。余正无聊赖,姑试之。甫就枕衾,即梦其父母为卜吉期,遣使亲迎。俄而彩舆至门,牵红入室,而嘉礼告成。比视新妇,貌甚丽而酷似美人,欣幸之余,亦不以介意。欢然同梦,乐且未央,春色已酣,交颈而息。及转侧而寺钟聒耳,山僧已来送茶,呼曰:“余相公作何好梦,日高犹不明眸也。”余笑而起,昼犹念念不忘,其心益不在读。及夕早寝,妇亦亲狎,不再如昨之羞涩矣。盖余所问名者,为邑中某家女,耳食其有殊色,故信之。自此温柔乡深入,益慕睡乡。朝冀暮,暮怯朝,恨不得中山酒为千日醉。久之,当昼而寐,妇亦刺绣其侧,语笑甚欢,遂不复欲觉。未几,某家以余綦贫,且镜台久而未下,竟别字。余生之父母,亦无如何,余亦为之悒悒,而梦则未绝也。第形神精魄,咸为所耗,渐以痿惫,遂终日昏昏皆梦矣。一日强起如市,见斗者二人,一人被殴,几殆,环如堵墙者,仅作壁上观,竟无人能为之解。余见不忍,前诘其由。殴者素识余,忿忿言曰:“渠售妇与予为小妻,既而悔之,所欠者又悍不肯还,故殴之,以泄吾忿。”余询被殴者:“值几何?”答曰:“因葬父无资,只贷渠青蚨五贯耳。妇不忍别,日涕泣惟愿死,谁赖渠也?”余踌躇自念,事关节孝,当思有以保全之。因计囊橐尚余二金,暂贷于寺僧,可足其数,甘淡泊半月,亦无害耳。乃谓殴者曰:“汝欲金乎?欲人乎?”殴者稔余为寒儒,谅不能豪,遂姑应之曰:“渠妇貌不扬,予亦不愿成好事。但不得金,情实不甘。”余笑曰:“若然,请从予去,偿若金。”观者皆踊跃曰:“余相公为此义举,阴德无量矣!”因极力怂恿。殴者白悔失言,而迫于众议,亦帖耳相从。惟被殴者感激至流涕,誓以死报。相随入寺,余为僧言,僧亦重余义,慨然相假,并出所有者倾囊付之。因焚其券,被殴者稽首流血。其纷既解,余至夕就寝,竟无所梦,心疑焉。窃怪符不再灵,默祝美人,思以询之。宵半果来,赧然谓余曰:“向昔所云,皆诳君也。妾一缢死鬼,何由司人间婚牍?缘知君禄命浅薄,不久亦入鬼道。妾欲结未死缘,以为泉下伴侣,特虑见疑,未敢冒昧,故假君家新妇,得以梦中为欢。近今相会者,实妾也。日者君以一时恻隐,保全孝子贞姬,土神上奏,福禄俱崇,寿且耄耋不止。妾不敢再为君祟,敛迹伏藏。今承召询,腼颜自陈。”言之不禁忸怩,因更太息曰:“欺罔之罪,固已无辞,燕婉之情,犹希垂念。妾将为君返去,珠以成双璧,慎毋别觅鸾凤也。”言讫再拜,竟披发吐舌而去。生悚然,汗如雨下,神以顿爽,不再思睡矣。居无何,某家果挽人来曰:“向以一时狂瞽,几背前盟。今愿仍谐旧好,永无二心,其纳之幸甚!”余廉之,得其实。则女为鬼崇,时时引帛欲自缢,且狂呼曰:“此余少卿妻也,谁敢夺之?”因而后所字者,索退原聘,不敢缔姻,故复修好于余。余心知美人所为,以权词白于父母,乃许之。期年毕婚,女貌亦亚于美人,余特秘之而不言。又明年,余果连掇巍科,成进士。仕至光禄寺少卿,寿至八秩。故至今里人凡执柯者,咸易月下老人为灯下美人,以相谑云。

外史氏曰:温太真慕其姑妹,因嫁名于友,而自订之,美人殆师其遗意欤?而以避为趋,以离为合,颇类策士所为,其狡亦甚矣!但恐余生无回天之善,则新妇必抱不白之冤。使当日闻之,必将欲唾其面。

○ 梁少梅

邑人梁少梅,年仅廿四五,美风姿,善谈吐,有雅人韵致。一日中元,随人往城外法觉寺观施食。时主坛者为寂禅师,持戒清高,秉教虔谨,坛前恒有怪异,好事者咸乐观焉。少梅与其侣二三人,薄暝出邑门,比及寺中,月已上矣。见小儿辈,或以绿荷笼灯,或以青篙燃炬,跳跃如鬼,不禁莞然。须臾,箫管嗷嘈,幢幡接引,众僧拥法师登坛,说妙法,散天花,以成盂兰盛举。看者如市,亦都无所见。少梅胆素巨,顿思人烟丛集,鬼何敢来?即来,亦莫能觏止。倘往僻地候之,则法之验否当立辨。因而舍其同行,径趋寺旁小径,潜身以伺。立未久,俄有黑气数十百監,其巨如斗,源源而来,皆从目前经过,隐隐若有声,的是奇观。少梅复登高以望,其气至坛即灭,杳然无踪。后有继者,不知几何。少梅立许时,宵露湿衣,渐不可耐,思回寺前觅其侣,谋所鸡栖。忽闻笑语声,如花阴群鸟,足遽止。及近觇之,则妇人十余,靓妆淡服,貌均妖艳。有小鬟二,以笼烛导之行。最后一少艾,色尤姣好,独持荷灯一盏,碎步而前。瞥见少梅,即以翠盖招之,俨若熟识。少梅神魂颠倒,不克自持,遽尾之。妇人癷疾如风,尽其力始能及。迨至一处,峻宇雕墙,巍焕如神庙。妇人尽入,亦绝不顾少梅。少梅倦极,不能返,小憩于墙角。良久,有人自门内秉烛出,语曰:“适一风狂儿逐姊至此,胡不见?”因以火烛之。照见少梅,喜曰:“郎固在此,谁云返也。请即随予入。”少梅视之,果挑灯之鬟,乃欣然起立,与之偕。历门数重,仿佛若有神象,亦不暇细瞻。继入一小院落,其中花竹森秀,别有洞天。而所见之少艾,早在庑下站俟,见鬟即询曰:“逐臭郎得之乎?”答曰:“得之矣!”少艾即笑而逆之,偕入中庭。室内铺陈华丽,目多未经。灯下睨少艾,年可十八九,姿态横流,容光肆映,真丽人也。少梅心益悦,因致词曰:“仓卒相遇,未遑趋避,不加呵叱为幸。乃复引入房闱,倍增惭悚。”少艾微笑答曰:“适见君子踯躅草露间,知必黑暗迷途,无所投止者。不揣荒僻冒昧,奉邀草榻一宵,少光蓬荜,何反承癰谦若此?”少梅复逊谢。少艾延坐,且语鬟曰:“好事勿令人知,惧相溷也。”鬟亦笑而诺之。少艾又命治具对坐行酌,肴核罗列,珍错多不知名。少梅正饥渴,得此甚慰,徐叩其姓氏,匿笑弗言,惟曰:“情好未笃,无敢遽陈,统俟诸异日。”少梅遂不敢问。欢饮既久,两心荡然,鬟启曰:“良宵迟晤,鸡且将鸣,请就寝。”二人乃握手起。及入卧室,衾褥綦华。少艾自解其衣,内外皆崭然新制,惟著红绡抹胸,与少梅就枕。抚其肌,丰若有余,腻难著指。交合之际,媚态纷呈,少梅早置身魂梦中矣。游仙一枕,渐入黑甜。及醒,闻娇音群噪曰:“淫婢不羞,偷与狂郎戏,吾辈可鸣鼓而攻之。”张目惊视,少艾犹在抱中,毫不羞涩,惟笑曰:“知情者固当连坐也。”众哗然曰:“婢子无赖,竟下水拖人耶?”言已鼓掌,少梅心始安。窃视妇人四五辈,皆客夕所见者。乃起着衣,妇人皆孜孜凝视其私,若歆羡然。少艾亦起,众以手理其鬓曰:“发蓬蓬,狂已太甚!”少艾又笑曰:“卿等欲狂不能耳。”因引少梅遍拜之曰:“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媒妁之言足当矣。”众默然。已乃欢然相与偕坐,谐谑生春。有顷,均以酒炙来为二人扶头饮。少酣,中一衣绿绡者,年齿少长于众,少艾呼之以姑,忽谓少艾曰:“若能与郎君言之乎?”答曰:“邂逅相逢,未敢轻泄。”姑笑曰:“郎君粗豪,当无虑。”乃语少梅曰:“一言颇骇听闻。妾等非人,实狐也。渠为故明中丞毛一鹭宠姬,年十九而夭。毛因民变获罪,匆遽中遂葬于此。是地为圣姥行宫,妾等时来服役,见而怜之,授以炼形术,虽鬼而无异于人。今既得侍君子,愿即携归,庶不至污触圣境,妾等亦得以全其始终。郎君以为何如?”少梅初闻而惊,既亦弗惧,惟毅然应之曰:“敬如尊命。”众乃相顾大笑曰:“个男儿胆故不细。”姑曰:“予固深知之,乃敢言也。”因为少艾贺,始得其姓名,则王氏,小字阿怜耳。众又为之治奁具,弹指间,锦绣珠玉,纷沓俱集,外各封黄金一锭为贺仪,怜与少梅一一致谢。姑又曰:“昼不可复,恐招疑怪,盍俟昏夜。”乃群起而散去。怜因谓少梅曰:“非妾命君拜,则君危矣。”少梅诘其故,怜曰:“渠性皆荡,昨夕特未睹君,故容妾捷足得之耳。今晨相值,不无垂涎,赖妾以礼缚之。姑又怜妾,成此义举。不然与少乐乐,君可胜任,与众乐乐,君将不堪矣!”少梅闻其言,不禁捧腹。又询鬟之所在,答曰:“渠皆绅家少婢,丛葬此土,妾爱而抚之,收供十指,但堪侍于黄昏,不能昼现也。”因引少梅视其所居,卉木繁茂,不类窀穸间。怜告曰:“此皆若辈所为,妾无能致此。妾自与若辈游,饮食衣服,莫不仰给于彼。数日前,姑忽语妾,谓妾眉宇间有喜色,当有奇逢,不可仍着故衣,因为妾遍易新者。今之所御,皆姑赐也。若妾之死榇,乃在此后,既已臭腐不堪回顾已。”喁喁细述,少梅深叹其奇。及暮,众又来为设祖帐,前二小鬟皆至,惘惘有不忍别之状。酒行数巡,姑拔鬓边钗,击案而歌曰:“有女娩婉矣,共我翱翔。今兹别去兮,予心忧伤。愿汝倡随兮,如凤凰。何时重晤兮,在仙乡。”音节甚古,且凄婉。怜乃再拜,答歌曰:“一抔弃兮,冥然何知?肉我白骨兮,匪彝所思。今夕别离兮,乌夜啼。深恩未酬兮,步迟迟。聊祝眉寿兮,与天齐。”众亦歌曰:“女萝附木兮,得所依。留君不住兮,心孔悲。子兮子兮无久违。”歌已,四座皆泣下。饮将达曙,姑曰:“邑门将启,盍行乎。”乃取众所赠遗,分置两人袖中,殊不重累,始送之出门。怜与众又把袂珍重。少梅视其地,果即近郭之碧霞祠,距城未里许,因扶怜归其家。少梅无父母,兼未授室,候门惟一老妪,讶之,亦无敢问。怜与少梅究不自安,翌日竟徙于乡,出金治产,家类素封。后每张筵召狐,绝不至。怜今出世十余年,犹妍艳如昔,所亲多有见之者。

外史氏曰:狐,有毛者也,而以毛之姬适人,似不恤其族矣!且毛初葬姬于此,原不意其有狐。狐竟乔作主张,不复问毛,姬亦擅诱少年,不暇畏毛。则毛之为毛,可知矣。少梅之胆巨于斗,阿怜之面厚于革,非此二人,狐即多事,亦不得不为毛地。

○ 定州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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