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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二编(9)

上元汤汝亨,今时之柳七也。工于词,亦善诗赋,独至于文,则猝不能办。当风檐寸晷中,犹时构小令,洎乎纳卷,满纸盕盙,绝无一语可取。以故年届三旬,青矜犹未上体,日逐逐于童子试恬,不为忧,同人咸惜之。然其词名噪乎左右,虽妇人小子,莫不挹其余芬,似亦人生得意事。丙寅岁,小试又北,兼亡其雌,独居无聊,乃赴丹徒某公召。流连多日,遂入籍,而仍前不售,士林益姗笑之。落拓之后,其词愈工,曾有剪刀临江仙曰:“买自并州光似雪,殷勤玉手擎将。缕缕丝丝吐吞忙,灯前轻放处,尺寸费思量。慢道春风如汝快,秋来伴尽宵长。银盓影里燕低翔,裁成犹有待,古塞莫飞霜。”由是丹徒之士女,又复脍炙于口,传诵不休。一日郊游,过邑绅孙姓,负郭巨家也。以某公故,颇尽地主仪,盘桓至暮而后去。孙有笄女,貌绝美,尤嗜词。偶得汤集,讽咏弗衰,时置一帙于绣筐。凡有所吟,悉和汤韵,虽切依刘之念,而未稔为何许人。女有贴身婢拾翠,其名貌亦与女相伯仲。是日窥客得识汤,见其丰神秀逸,虽中岁而美拟羊车,因阴以语女。女遂思慕不置,竟以此致疾。女父母探知其意,俱嗤曰:“汤生老大无成,将以曲子名家者,何足以当雀屏之选?”亟为之议婚于豪家,而绐诸婢,使报女曰:“郎即卷中人也。”翠识女心,果以汤告,女病寻瘳。既而知其非是,翠乃自咎曰:“予误阿姑事,阿姑其谓我何!予必遂其志而后无憾。”翠有外家居城中,其舅为邑诸生,因翠父鬻女作婢,斥绝之,音问不通。然翠犹能识其处,遂窃女词一卷,中夜潜出奔外家。月昏路暗,跋疐而前,寸趾为之尽裂。至邑,门犹未辟,匿迹丛莽间,宵露沾濡,弗恤也。门启而入,物色至舅家。适姥倚闾待菜佣,翠乃哭拜于地,伪言:“主人狂荡状,将以予为小妻。不从则挞楚,予恐贻外家羞,故急而投姥。”言已涕泗交下,悲不自胜。姥故怜翠,抚慰之,煦煦焉亦流涕不止。携之入,谓曰:“若父直畜产耳!累吾家一块肉狼狈至此,夫复何言!”有顷,舅亦自外来。翠起拜谒,舅诘之,得其故,乃奋然曰:“汝值只十五盉耳,予虽单寒,货田二亩,可以之毕事。奚忍以姊之遗体,为人画屏姬?”翠复泣,谢舅。乃与姥谋,暂贷于人,如其数。浼孙之近族,往赎券契,且明告曰:“绅与衿等耳,辱吾甥犹辱吾也。如不与,势必涉讼乃已。”某诺而往。时孙氏失翠,闻其舅在宫墙,深以为虑。及某至言之,始知翠在外家,乃大喜,慨然与之,无吝词。然在孙女,已如失左右手矣。翠居姥室,易侍儿妆,为贫家处子。姥与舅为择所适,翠私谓姥曰:“儿命薄,不足以当金夫。闻有汤某者,本上元人,贫而鳏,年仅而立,或可婚。”姥以翠言语舅,舅亦薄汤,而姑难其词。翠乃以一卷授舅曰:“持此谒汤,事必有济。”舅未及览,置斋中而他往。甫出,遭汤于途,二人故熟识,因拉之归。而翠适在书室,见客至,如娇鸟惊弓,翩然而逝,亦未暇审其为汤也。舅揖汤就坐,入而呼茶。汤见案头集,取而翻阅,开卷则行香子一阕,恍若为己作者。词曰:“窗外风清,窗里烟清,一炉香,暂且消停。闲凭玉案,懒阅金经,看苏家髯,辛家幼,柳家卿。掩卷思生,展卷春生,个中人,忒煞关情。吴头楚尾,徒仰芳名。待坐君床,捧君砚,与君赓。”汤吟哦良久,手不停披。见集中誉己者什之三,和己者又什之伍,其他盖寥寥焉。乃拍案狂呼曰:“女钟期顾在此耶?”因而目不瞬,腕不辍,口无停声。茗既至而客诵如故,舅遂戏扑其肩曰:“得意哉!吾兄也。”汤始惊顾而起,谓舅曰:“仆生三十年,文字之知,固无一二,而巴人下里,和者为多,然未有相爱若此者。愿得作者香名,庶他日可报知己。”舅取一览,即掷去曰:“此闺中断编耳,兄何辱问?”汤不平其言,忿然曰:“勿论其情,即此词与仆齐驱,当亦香奁之少游矣。兄何大言欺人!”舅见汤意垂涎,乃坐而告之曰:“小甥女初学拈毫,妄有所作,弟已屡诃之。兄为大巫,胡揄扬至此?”汤闻,惊喜曰:“吾兄宅相得人,惜乎女也。若得门楣如我辈,不依然魏家之舒哉。”语盖亟于自荐,舅默然。徐曰:“即令雄飞,亦不过与君相埒。且小女子年才二八,对客犹憨跳,未可以任人井臼。”语盖诮汤,而阳拒之。言已,间以他说,不再齿及。汤知所见即其人,心益摇动,不克自主,遂托故辞去。翌日,径浼所契向舅求鸾胶。舅本不欲,而虑拂翠意,惟谢曰:“甥女出身寒贱,恐异时有弃捐之羞,弗敢诺。”汤又倩某公言之,婚乃谐。阅两月,汤即纳采亲迎。既卜吉矣,翠忽谓姥曰:“旧主人固可不使知,但阿姑素厚我,闻渠亦将于归,盍往视之?”姥以语舅,舅不许,姥争之力,始与姥偕往。时女以聘非所愿,抑郁弗舒,疾复作,辗转床褥间,盖恒有泪痕焉。豪家亦既下聘,择日竟与汤暗同。翠至,闻其期,心甚喜。入谒主媪,以舅故甚蒙优礼。及入闺闼,女见翠低鬟蹙黛娇嗔者久之,甫曰:“若舍我而去,何复来耶?”翠谢过。女逊姥坐,因诘翠:“近日何作?”姥代答曰:“近将事人,针黹亦大忙。”女问:“婿家阿谁?”姥笑曰:“曲子汤相公,何堪垂问耶?”女艴然,粉容顿异,向壁卧,不复言。又许时,姥将携翠归,翠曰:“儿与阿姑尚未通片言,宜少留。俟吉期,姥来相迎,不已得绸缪旬日乎?”姥许之,竟先返。翠至晚夕,请女屏人,相与语。翠曰:“姑亦知翠之来意否?”女愀然,翠乃叹曰:“翠因阿姑,此心碎矣。向侧闻阿姑言李易安朱淑真事,每为之泫然。窃意姑非没字碑,可以随俗俯仰者。因见姑慕汤,某亟为怂恿其成,不意主人竟许豪家。豪故胸无滴墨者也,姑与为偶,保不为二古人之续乎?今来敬献良策,愿姑一言而决。”女闻翠言,意甚耸动,亟询之。翠曰:“汤之落魄与年齿之长,姑所知也。翠今与之缔姻,实维阿姑故。姑若思践前言,以图两美之合,翠愿以此姻让姑。倘辞长就少,辞啬就丰,翠请明日返,自往事之。惟姑裁处,翠无赘言。”女至此,顿解翠意,不胜感激。无复踌躇,毅然曰:“若以好事让予,适如我愿。虽然,其如豪家何?”翠不答,女亦会意,知其以彼易此也。但为己所乐,坦然不疑,惟诘曰:“相易固大佳,然计安出?”翠耳语数四,女乃喜动颜色。由是日处闺中,彼仿此之态度,此摹彼之声音,不数日合同而化,习见者亦猝不能辨,人固莫测其意。女疾既愈,阖室欢然。浃旬,姥来迎翠,女绐之曰:“翠侍我有年,近将嫁,衣饰不可后于人。我已代制,尚未竣工。统俟佳期,媪薄暮来,则人与物皆可将去。”姥素近小利,喜而诺,竟复归。舅虽怪之,究无如姥何。至日,女与翠故晏起。食余,尽逐婢妪,坐一小阁中相对整妆,务极华丽。均以垂珠遮娇面,衣无异彩,履少殊红,非迫视罕能识别。日过晡,始辟其户,而姥早蹒跚而来。入闺即语曰:“老盚无知,为若舅呕死矣!盍亟行。”翠命女立而己坐,且肖女声谓姥曰:“痴老姥亦大匆忙,谁误若家小娘子事耶?”因顾女曰:“翠可从姥去,他日相思,不妨往视予。”乃指一巨箱示姥曰:“以此赠若甥,慎勿憎其薄。”姥称谢,翠命婢舁之,同姥出。女亦尾之行,绝不回顾,亦不再入辞主媪。姥故以肩舆来,乘之,遂往,人皆讶其恝然。翠既遣女,仍阖户兀坐,不见一人。未几而城市夕严,邑门早闭。豪家亦居城外,距孙只一水地,故亦及昏始行礼。吉时将届,女父母双来款户。翠料鱼钥已下,往者莫追,始欣然启入。女父母把袂话别,顿觉有异,乃骇然。盖前此经理奁具,举家若狂,婢妪匆匆亦未暇留意。且女性执拗,父母恒听其自然,故闭户独居,人无敢扰。及夫灯前觌面,结帨施衿,则赝鼎无能尽掩,而春光泄矣。女父大恚,厉声责问。翠从容而言,情词慷慨。且云自知有罪,待死于兹,请即毕命主前,以报姑之大德。语竟,出袖中短刃,即欲自刎。女父母皆惧,亟止之曰:“若勿尔尔,待予熟筹。”正言间而豪家人已至,箫鼓喧阗,门庭若市,孙因与妻谋,竟以翠代女嫁,以结此局,是无女而有女也。乃慰翠曰:“贱妮子舍甘就苦,予不复齿耶,以若为吾女,往适其家,慎毋忘我老夫妇,则幸矣。”言之凄然,翠亦垂泪而谢。孙严饬婢妪,并所亲亦不与闻。翠竟拜别女父母,顶巾登舆。豪子御轮奠雁,迎娶以归,卒无人知其伪婚。翠貌既妹丽,性又幽娴,夫婿姑嫜罔不亲爱。孙亦隐忍无言,待之如己出。女至翠家,彩舆早迎门而俟,舅不及辨,促使登车。既至婿门,牵红巾入,汤故一面之识,莫判其孰珠孰玉。至夜定情,各有新词,益恨相得之晚。晨起对操不律,唱和弗辍,女益自庆得所天,亦不以父母为念。三朝,舅来视甥,女羞缩不出,汤强之。及至晤面,若不相识,舅骇曰:“此非吾家阿翠,而谁也?”汤亦惊。女遂陈翠意,二人皆叹异。舅归,使访诸孙家,知翠亦嫁去,乃皆秘其事,无敢宣。然翠虑汤贫,女或不安于室,托以旧婢,使人餽以金帛,且觇之。婢妪还报曰:“汤娘子与官人,如一对小书生,共案盜唔,了无倦色。案头积楮盈指,互以彩毫挥之。挥已复哦,相对大笑,贫固非其所虑也。”翠知女意,心始安。明年,汤携女归里,遭际制台高公,为构昇平乐府十种,以备大驾南巡。公酬以千金,且言于学使者,荐之入泮。女家既裕,而翠家中衰。子以淫赌荡其产,患痨瘵而死。翠无所出,复归于孙。孙夫妻念女綦切,乃以翠为介绍,始与女晤。女因言于汤,娶翠立于副室,以酬其作合之美。女生子数人,翠生子一人。汤先卒,女与翠犹在。吾友邵次彭作汤太母合传,行于世。

外史氏曰:斯事有三奇:汤不以芹桂为念,而独嗜夫残月晓风,甘为士林非笑,一奇也;女不以华胭易心,而愿适夫荜门圭窦,甘为父母弃捐,二奇也;翠以女之心为心,遂以女之才为才,中宵逃窜,大费苦衷,衒玉求沽,备极谲智,始亦不冀其成,卒乃适如所愿,宁武子之保卫君何以异此?是三奇也。虽然,以恒情论之,则必谓女为翠卖矣。何也?己处丰盈而使人甘淡泊,玉成人事者,顾如是乎?及观女与汤相得之乐,又能不爽然自失耶?

○ 小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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