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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编(4)

钱塘山水为天下之冠,闻者多不能游,恒引以为憾。宰是邑者,又以功令森严,簿书况瘁,鲜克与湖光山色接晨夕杯酒之欢,亦宦游恨事也。临清卢之椿,以孝廉铨补浙省,去钱塘仅咫尺地,乃为公务所羁,即有事谒院,亦倥偬不及一游,每抱昌黎滕王之感。卢有幕宾,失其姓名,号曰白云叟,异人也。居恒辄谓卢曰:“大丈夫得展骥足,出宰百里,苟非名胜之邦斯已耳,脱遇六桥三竺之胜,不能驾一叶之舟,与画船箫鼓竟逐于湖上,则不免唐突西子矣!”卢深颔其论,然亦密迩如兰亭,接壤如耶溪,犹以一官匏系,不克身亲,而西湖又安望哉?期年,叟忽语卢曰:“君有湖山之兴乎?明日抚公檄下,使君继乐天、坡老之任矣。速理征棹,可遂壮游。”卢以瓜期未及,且政声未登卓异,不信叟言。诘朝,方据堂理事,果有隶以红笺至,则已调补钱塘令矣。乃大喜,服叟先见,因与之谋曰:“君言虽中,我事倍前。三鼓放衙,五夜退食,晦犹奔走于道路,明即伛偻于戟辕。即有淡妆浓抹者,可能驾言出游,以适我愿乎?”叟微笑曰:“君自不欲暇耳!果能概从吾言,即以孤屿为家,以冷泉为室,以净慈灵隐为客座,以两峰一水为园亭,吾未见有废事也。”卢犹未信。及摄篆者至,乃启行抵杭。履任三日,叟即谓于卢曰:“湖船已具,来朝当与君遍游佳胜。”卢讶曰:“新硎初试,游刃未能,我与君皆有所司,何暇及此?且令上官闻之,弹章将不远矣。”叟笑曰:“予固谓君不欲暇也。事果有碍,予岂敢以孟浪贻君忧?”卢曰:“然则君将奈何?”叟曰:“君无漏言,翌日仍戒舆马,饬吏役,起居如常。予自能偕君一往。”卢惝恍不定,姑诺之。次日午后,卢方出衙署,将谒抚公,忽舆侧有人启曰:“白云叟先生敬候。”卢不自由身已降舆,见驺从十数,拥一小犊车,驱迓道左。执事甚恭,亟引卢登之。癷然遂发,疾如风雨,不转瞬即出钱塘城门,卢心窃讶焉。自计来竣公事,即作嬉游,益非善策,然已无如之何。甫至湖干,果有大游船舣以相待。卢方下车,叟忽从篷底出。俟其登舟,即握手笑曰:“吾两人皆有代庖,剩此闲身,不妨作十日游也。”卢茫然视其船,兰桨桂楫,华美异常,惊愕者久之。及入舱中,早有歌儿数辈,明眸皓齿,朱履鲜衣,趋跄乎左右。卢顾问叟曰:“此辈何来?”答曰:“厮养也。”既坐,绮席高张,珍馔杂进,放乎中流,且行且饮。又有美人四五,皆妙选,羽衣星珰,丽容稚齿,自帘中出,为主人捧觞,卢益莫测所自。询之,叟答曰:“家乐也。”卢因笑曰:“先生馆谷于予,颇亦拮据作客,未闻有此。今忽纷致佳丽,诚所不解。”叟微哂曰:“君视寒士如死灰,竟不能一燃耶?适遇贤地主,举此以赠,不敢独享,因愿与君共之。何以疑为?”卢默然。酒行数巡,已至湖心亭,因舍舟登眺。亭中早设锦裀,卢与叟藉地而坐,觥筹交错,歌舞前陈。遥望游舸如蚁,泛泛于苏隄之下,或听莺,或观鱼,或凭栏而怀古,或即景而敲诗,前喁后于,左丝右竹,箫管浮水,珠翠迷烟,而南北峰之变态既有万千,西子湖之澄波又复四映,诚人间巨观也。卢至此百虑尽空,一丝莫挂,唯与叟浮白痛饮。良久,叟又邀卢过岳墓,绕南屏,访幽于林逋宅边,探奇于苏小冢侧。侍者皆从,香风里许,见者以为神仙中人。少焉月升于东,照彻万顷,游人尽返,卢亦思归。叟笑曰:“约以经旬,何遽欲返棹耶?”卢曰:“其若官守与衙务何?”叟曰:“渠自能办此,我与君不消逆虑。”乃不听卢,仍返舟,命泊于绝胜之处。对月张筵,开樽重饮,清讴艳舞,眩目醉心,直至酕醄始寝。凌晨,又换小艇,不携裙屐,寻幽索胜,靡所不经。每至一佳境,即有人设饮,亦不知其谁何。暮归,仍宿于舟中,衾褥之华,供具之备,犹胜衙斋远甚,但不遣美人侍。将卧,即纷然各散,莫解其焉往。私以问叟,笑而不答。自是终日泛湖,或巨舰,或扁舟,山行以骑,陆行以舆,浃旬而足迹殆遍。卢亦沉酣其中,乐而忘返。一夕又饮,漏下已三,叟忽谓卢曰:“摄事者过劳,我辈盍暂归。”卢曰:“门扃矣,归恐不获。”叟曰:“姑尽三爵,有予在。”乃以巨觥进卢,相对大釂。卢不觉沉醉,隐几而卧。及醒而转侧,则宅门已发梆矣。张目审视,身固在书室榻上,仆役趋侍。径起着衣,人亦不以为异。时宅眷犹在旧治,无可与言。方盥濯,有小童奉叟命,以一册进曰:“迩日之事略具其间,请公强记之,庶几应对无失次。”卢草草一览,恍然曰:“嘻!予前此殆非身往也。”因秘而不宣,仍出供职,照所登者行之,百不失一。及谒上宪,见同官,皆啧啧赞其明敏,己亦窃笑。乘间以故询之,叟终不肯言。嗣后时一出游,或三日,或五日,虽不若向者之久,而乐亦无殊。以故山水之胜迹,靡所不探。卢以其事近怪,即亲知无敢少泄。未几,眷属至,仍游如前。年余,甫向内子私述之,惊曰:“无怪乎有时如木石也。君自履新任,多宿外寝,妾往觇之,昏睡若无所知,举撼之,亦弗能醒。心窃惧焉,以为鞅掌所致。侵晨即起,莅事如常,又复索解不得。且闻仆言,某先生亦恒如是。今而知此中有术焉。然宜慎之,倘去而不返,妾将奈何?”卢亦微笑而罢。由是事颇漏于署内,人多窥测,叟遂不再相邀。卢请之,亦不携往,唯曰:“恐夫人滋惧也。”又两月,卢以循良骤擢州牧,叟乃请去曰:“西湖已有东道主,不再司君刀笔矣。”强之行,终不听,遂为买山于湖上,筑茅而居。未数旬,即遁迹不见。卢至州治,所属有邑丞,明察吏也,忽得奇疾,鼾睡辄竟日,至夜深始醒。则曰:“予病矣,为真君召去,代纪钱塘县事,烦剧殊不胜,明晨仍须一往。”言已瞑目,鸡未鸣,早入黑甜,人皆以为异。旬终乃愈。后竟不时举发,一卧数朝,幸不甚久。然叩其颠末,则曰:“真君嘱予勿言,言将有祸。”暨卢下车,丞来庭谒视,卢之左右皆若熟识,且能举其名。卢闻其异与己符,乃屏人与语曰:“君之越俎以代者,实我也。君才实倍于予,行当荐剡,必不使久屈于下僚。”因其言异,相视骇叹。丞果藉卢力,遽绾铜章。但不识为叟捉刀者,又何人耳。

外史氏曰:长才屈于短驭,畴能试以铅刀?雅吏困于嚣尘,鲜克亲夫岛屿。叟之此举,可谓两平其憾矣。尤喜其为幕中人扬眉吐气,不致以寒酸之态,见量于肉食者流。不然,虽与之游矣,安知不谓为彼之福而非我之力耶?流连再三,辄为之喜动眉宇。随园老人曰:功名与丘壑相左,只为不能分身耳。果有此术,即为五斗折腰,亦所不辞,矧夫出宰名都,坐膺厚禄乎?搢绅先生有山水之癖者,能不神往于斯人?

○ 辽东客

先大夫宦沈阳时,遇一僧,状貌奇伟,谈吐有英气,不类缁流。而自额以上,肌削皮瘪,嗒焉若丧其骨。怪而问之,僧亦不讳。盖当国初,海内甫定,宵小之徒,聚于萑苻者,尚余什一,僧固其间之巨魁也。聚党十数,某执牛耳,某次之,僧又次之。下此者咸听指挥,伏于辽东道上行劫者屡矣。一日有贩珠者,结伴十余来自海上,所携皆值千緡。暮投旅舍,屋数楹,寥落无他物,惟一敝囷置屋隅,则故盛米者也。客视之,俱不介意。众中一人,貌耸而神清,负一剑,斯须不释。俯而窥此囷,微哂曰:“噫!鼠子之死期至矣!”众未及询,以为李斯之偶有所见耳。将寝,此客忽言曰:“今夕当有胠箧者,诸君不可以不备。”众愕然,始诘其故。客乃剪烛闩扉,移去其囷。屋隅有巨穴,窥之深黑,其中洞然。并欹其囷而验之,俨一无当之卮,实则盗所从入之径也。众皆震惊,谋欲徙。客曰:“徙果能免乎?慎勿恐。有某在此,必不使君辈丧其宝。”因命众枕资而卧,即震响亦勿张皇。己乃掇矮几坐穴侧,帷灯仗剑,屏息而伺之。众亦股栗不能眠,假寐以待。睹其剑,光芒射一室,凛然不可以近,诚利器也,乃传舍主人,果与僧等剧盗为表里奸,见客即往驰报。群寇毕集,将俟其寝而袭取之。客舍之后,地势卑下,兼有坑坎,深丈余,匿空旁出,叠土为阶,以上通其隧,盖皆盗所预构者。于是尽入堑中,然后议进。其首贼以为无患,毅然先登。约钻至穴口,有声如裂帛,其人早坠于隧外。抚之,腥血污掌,已失其元。举大骇,低噪有风,人心惶惑。而盗之旧规,长者亡,次者必继。某居僧上,义不容辞,逡巡而复登。未几,又陨,则头颅亦弃于室内。盗皆大哗,继之以入者,非僧谁属?僧于此时神气沮丧,欲不入而不能,欲入而又深恐前车既覆,后车仍往,其心惴惴。无已始奋然入隧,趦趄良久,仿佛有光。既达穴口,不敢躁进,窥探仓皇。旋觉寒气侵肌,毛发尽竖,战战然欲返,而虑为人嗤,姑以首为尝试。甫露其顶,未及眉睫,恍若有物如冷雪,遽沃其脑。早已冥然无所知,而身坠矣。群盗烛之,囟门以前,天庭以后,削去者三寸,而人尚微余残喘。后无继者,从贼大溃,仅舁二尸及僧去。僧至翌午始苏,敷以药,半载乃痊。因忾然曰:“草木余生,不可再作孽矣。”亟散其众,出家于某寺中。后数年,邂逅传舍主人,诘以客之所为,始得其梗概。且言:“某某之首,次日客行,亦不知其所在,室中亦并无血渍。唯目予而笑曰:‘夕来多感玉成,异时当有以报。’言讫径去。予亦悬悬者半月,今幸无恙,再不敢与盗为缘矣。”僧闻主人言,亦为之三叹。嗟乎!客其剑仙之流,隐迹于负贩者乎?僧遇先大父时,既已六旬,此其壮年事也。比及先大父秩满回都,东道之民,竟有夜不闭户者。而行人之无虞,又何待问哉?

外史氏曰:使盗尽歼于隧,其奇必不传。仙其留意于是乎?不然,人皆及肩,此独摩顶,何不击之胥中耶?卒之猛放屠刀,遂登彼岸,非藉慧剑之力,有以斩除贪痴,乌能至此?当为之榜曰:“决其二以示威,留其一以警众,仙之意深矣!”又旧传一妇人,孑身夜绩,有偷儿穴壁将入。妇闻起视,贼已仰卧隙中,濡首面进。妇睹之笑曰:“若欲眠耶?不可以无枕。”乃以纺砖藉其首下,贼遂不能进退,挺然于穴隙间。天明,呼邻人执之送官。噫!此妇之智,亦客之流亚欤!

○ 弱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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