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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初编(22)

燕赵古称多佳人,以予所见,都城而外,其村居而野处者,苟非黄面瞿昙,即属黑头包老,鲜有一白皙可观者。抑且瘿瘘拥项,何问蝤蛴?复履撑舟,可知莲瓣,盖亦风土淳朴之故也。惟玉田一少女,盈盈十五,貌颇轶群。虽非莹光之玉,尚存夭桃之色。乃余再经其地,闻已适人,且守苦节而死,心窃悯之。诘其故,则其翁聂姓,曾业儒,迂腐执拗,为文三十载莫博一衿,因弃而归农。生一子,颇有父风,亦屡试而未售,即女之婿也。乔梓之间,互相标榜,父谓子为芝兰,子以父为姜桂。父之所可,子亦从而可之;子之所否,父亦从而否之。创立臆说,讥刺短长。人有美,且鳃鳃弗许;人有恶,即剌剌不休。是以取憎于乡,同井者胥为之侧目。自女于归,家益贫薄,藜藿薪樗之采,皆女躬亲任之。媪又病废在床,不克偕往,以如玉之姿,行中林之地,保无有诱以死鹿者。幸女性贞淑,言笑不苟,而乡风近古,王法綦严,人固无能犯,而亦无敢犯焉。乃翁有妻姊某氏,其家与翁居相错也。生一女曰二姑,貌媸而性荡,施粉涂朱,巧笑轻颦,里中少年,咸以口舌相嘲弄。因与翁家为瓜葛,凡女之出作,姑必与俱,而任其轻佻,亦各执其事不之顾。时值新秋,秸秫茂密,女将往采菽荳,以供午餐。盖燕蓟之地,田间杂植,蔓引于梁木之上,如附乔之萝,结荚可茹,农家以为常品。女欲呼姑,既已先往,乃独行。披禾而入,采未倾筐,俄闻笑声吃吃,似在左近。因大惊,疑有恶少窥己只身,将为掩袭之计。及拨密秸视之,见姑鞠躬如磬折,隐约之间状如大解者。初不意连理之枝,仅睹其半也,因笑而相唤。两人举大骇,谓女已窥见底里。姑亦不敢应声,径穿阡陌,仓惶遁去。女犹不悟,讶其避己,尚以为匿迹禾中,聊相嬉戏,遂辍采往从之,竟不见。比归遇姑于微行,乃笑而谓曰:“亦太疏狂,独不畏人之见耶?”姑面色红白,心益疑惧,爰乘间谋之所欢曰:“春光泄矣,可若何?渠姑与吾母姊妹也,渠翁性乖戾,乡邻有小过、辄龂龂而道之,况姻娅而有是事乎?予父母必置予于死地矣!”言已娇泣,如丧考妣。其人齐姓,故无赖,非乡中人,家于邑城,甚饶裕,缘视佃人刈获,始来此。见姑与女偕,好丑攸分,恍辛夷之与桃李,心大动。既而闻聂父子之陗厉,而女又端重不佻,似不可猝得,遂假途于姑。原以图女,非止得陇而始望蜀者。闻言大喜,乃谓姑曰:“若惧乎?是在人谋。倘以计兼致之,则弭其口不难矣。”姑以首示之意,徐曰:‘是诚不能。渠夫年正壮,琴瑟綦调,非如我无人操缦者。且言不涉邪,与之语房帷中事,辄颊赤而疾趋。女伴犹然,妄男子可知已。”齐曰:“不然。渠家甚贫,妇性如水,倘以利诱,而更以情欲动之,渠将自炫不遑,奚难耶?”姑勉从其言。齐以千钱授姑,且授以策。嗣是有货物来村者,凡闺人之所需,及一切饮食,姑必呼女共观,市以相遗。女坚不肯受,而讶其挥霍。或微问之,姑笑而不答。阅数日,齐于新筑场上,集村中牧牛儿,为蹴球之戏,琢石为之,以双丸相击为胜者。瞥见女与姑冉冉而来,时将往挑野蔬也。齐止姑,立而与语,授以腰橐,冀女见之。女早疾行而前,相去不止数武。姑因故以示女曰:“若人太厚情,得之群儿者,悉以畀我,将何以酬?”女自是疑姑有私,稍稍远之。而姑与齐亦疑其先几规避,阴谋倍亟。无何,场功伊始,女奉翁媪命往舂麦。以己荏弱,不得已而借助于姑。及昏未竣,女惧翁责,晚食后乘夜复往。乃姑与齐已造谋,预伏硙室,且阖其扉。女既知姑先在,呼令辟之,寂无应者。女不得入,麦不得出,遂徘徊不能去。旋闻姑笑曰:“若具粗壮如萝卜,其乐真难言状!”女骇然,益信姑与人私,抽身欲返,而虑麦为人窃。进退彳亍之际,乃室中浓云密雨之声间杂聒耳。女羞忿畏怯,不知所出,遂不顾其麦而归。姑久之不见女入,知其坚不可动,瞰其去,遣齐逐之,已不能及。二人益惶悚,姑咎齐曰:“前日之目既不可掩,今夕之耳愈不能扪。弄丑当场,究无济于大事,子真误予矣。”齐思之良久,曰:“事急矣!非强致之,必不可挽。向晦闻聂翁饮于邻家,醉已不起,其子又在田畔,今夜亦不得归。渠家一妪,因病早久睡乡,何能为?子盍导我一往,务随吾心而后已。”姑匆遽不知所为,径从之。及抵聂家,疑惧犹未敢入。静侦之,阒其无人。姑素往来甚稔,潜启其扃入,闻病媪询曰:“若来乎?收贮宜严,须防鼠子泼撒也。”盖在恍惚中,谓其妇归,而不意其弃麦先返。姑肖女声微应之。径达女房,灯犹未烬,知已就寝,低唤曰:“嫂何舍之遄归?予亦将之来矣。”女闻姑声,意其以麦至,坦然启扉。齐先入,姑始继之。女蓦地见齐,知怀恶意,大怖欲号。姑亟以手掩其吻,齐遂极力拥持,致之于榻,将行奸。女心甚恚,突以手爪刺其颊,血迹殷然。齐亦怒,两不相下,乃命姑持纤腕,而取床头败絮,置诸樱口,哑其声。女不能支,力亦少怯。齐大悦,将解其衣,女又撑持如前。幸衵服牢系,猝不可解,而无瑕之璧,深护椟中,青蝇不得遽玷。相持既久,姑力微疲,甫一纵,而女已堕地。两人又力致之,再登再堕,漏下已三。姑惧曰:“母将觅我,我宜归。岂此时麦犹未尽耶?”齐究不甘,不再致女于榻,将席地而就之,少遂其私。女手足力尽,无少余。齐势益猛,且探手纤腰,欲断其带。女忿气中激,反较前愈暴,乘姑松懈,十指自如,又突起以柔荑掌其面,并伤及眼眶眉棱骨。齐觉痛不可当,亟释女,反身欲行。已而恨恨曰:“婢子无情乃尔!”心实不平,又遽反踢之,以足中其肋。女亦负痛不嘶,姑乃劝之,又去女口中阿堵,温慰数言,然后与齐俱归。盖知事已决裂,聊借此修补者也。乃女虽未重伤,心则火炽,将起而就榻,又病莫能兴,困瘁支离,惨难言状。有顷,闻门前剥啄声,旋即径入,大吐狼藉,且责问夜户不闭故。则其翁醉卧比闾,邻人往呼聂子,扶掖而归;因而在田者又将入室。脱令齐与姑少延顷刻,亦邂逅相遭,谓非天哉?聂子侍父寝,遂归己室,吽吽然,犹以启闭不严为怒。及入户而视之,见女卧地上,云鬓蓬飞,花容揾土,乃失色。惊询其由,时女已能言,因缕缕叙述其事。聂闻之,勃然震怒,初亦愤不能平,及徐以手探女衣,带其褊矣,固未绝也。聂素迂,默然内念,转以生疑,反不以完赵为功,而竟以诳楚为惑。卒然问曰:“若妇人也,遭一壮男子,庸讵能免?”女初俟夫至,得诉之以鸣其冤,突闻此言,气填胸臆。乃复曰:“妾果不免,君何以知之?”聂忿然作色曰:“天下惟处子可辨其贞淫,汝曹既已适人,则不能矣。衣服附在汝身,尚宜慎之,矧带居隐微之地,今乃不绝如缕,自谓能免,谁其信之?”女益恚,因曰:“若之姨妹濒我于危,我力御强暴,为若守此全躯,乃反谤我耶?”聂闻女言至此,亟摇腕止之曰:“此母之至戚也,汝何倡言若是?予亦老吏,直以斯带断之矣。”女因负屈,极口与争。聂终以带为论,且曰:“持此以示路人,渠言无疑,予又何疑哉?”其坚僻如是。女以不平之气,更被此不白之冤,情难隐忍,乃举姑之名而痛詈之,至于流涕。聂既惧母闻,又素以爱护母党为孝,见女丑诋其短,愈大怒,即取室中短梃,将以挞之。女见其用武,不胜愤激,言益不熊少默,吁屈吁天,比邻皆闻。而醉中之翁,病中之媪,则固不能不觉也。聂因女不屈己,挞之十数。忽闻父醒,厉声诘问,乃舍女趋出,约略述之,而独隐姑之一节。翁遂大赞曰:“明鉴哉,予之子也。否则几为所蔽哉!”女闻翁妪已寤,欲出陈诉,而负伤,起立不能,因匍匐出室,自牖而泣白之。语稍侵姑,媪即发声叱之曰:“是何言耶!二姑一女子,不日将以字人,汝以片言误人终身,能无深痛我心哉?”乃作呻吟之态,谓其子曰:“牵之去,勿呕老妇。”翁又嘱曰:“吾儿大义深明,予无多赘,盍善处之,勿令儿女情长也。”言已,遂寂然。女犹哀陈,聂恐大伤父母心,曳以入室,拳杖交加,且以断带为据,令女诬服。女既遭齐踢伤,又复试聂毒手,创深于外,气结于中,遂渐不能堪。乃大呼曰:“聂某,天日在上,予不负汝,汝诚负予矣!”竟瞑目不语。视之,则已气绝矣!既而大怖,自揣无罪毙妻,律应论抵。于是狡计顿生,周视屋宇,左侧之壁将颓,又以砖石堆砌者,乃扶女尸于其下,亟出室外,推而仆之,始往白其父母。翁媪莫之哀,而反盛称其子之智,则其别具肺肠,可知已。昧爽,即驰报岳家,阖门悲泣。独女之父侧首曰:“秋无淫雨,何至坏垣?宜亟往视之。”及至,号啕而入。始起土,展视女尸,则为破壁所压,疮痍辨识良难。惟二目荧然,泪犹含眶,其为生前受创,证据昭然。女父亦不遽声言,痛哭一番,反慰安其婿而后去。即日就控于官,翁父子知之,亦补牍申诉。官拘邻佑研讯,有五夜梦回闻女声之悲惨者,即据实以对,盖亦聂父子所不相能之故也。官诣翁家,命检化者,无如肢体糜烂,几莫能明。仵人有谢二者,精于其术,指出木石各伤之异,并生前死后受创之殊,证以洗冤录,无不吻合。官乃以严刑鞫聂子,得其致死之由,而究不肯言逼奸之事,人亦无从知之,亦几于天庇淫人,使二凶得以漏网矣。案既定,以聂子殴妻至死,又不以罪,合论绞,下诸狱中。聂翁深痛其子,不免漏言,少露二姑之秽。其父素强悍,闻而大恚。初犹以翁为污蠛,及徐察之,见姑时立闾间,与一男子相嘲笑,则即齐也,遂大疑。夜起前往掩执,二人果并头高卧,绝类倡随。忿极,即踰窗而入,手刃其女,并杀齐。及见二尸裸然,乃益愤懑,斩为数段,携首赴县,具白其由。比见官,突然愦乱作女声涕泣曰:“妾今得假手屠仇,死无憾矣。然不可竟尔泯没也。”遂当庭倾吐其冤,并齐与姑谋奸之状,一一缅诉,无少遗。官役皆骇,署之内外,观者如堵。言讫顿仆,仍复其旧,而人之聆之者,靡不怒发上指已。官又提聂子鞫问,始肯言姑所为。而己实疑信参半,且因母族之恶,无敢暴白,故隐讳至今,殊不谓死者犹多此哓哓也。官闻其言,因笑曰:“汝诚愚孝,然法之所在,身命俱捐,又岂全躯事亲者所忍为乎?”聂子乃号泣伏罪。官以事涉荒诞,且齐与姑已授首,竟薄责二姑之父,存案逐出。而聂子之死罪,究以莫逭。明年,乡人请于宫,为女立祠。岁时祷祀,颇著灵佑之名。余既得其概,爰作长歌悼之。限于篇幅,不能具载。然女之大节,足与日月争光矣。是为传。

外史氏曰:余初见是女,温柔娇小,似不宜铮铮如是。及闻其事,益慕其人。古所谓贞姬烈嫒,其必非无盐嫫母也可知。故又曰:节之苦者,不于常而于变。女而誓不二夫,不少概见。惟此诱之以利若弗见,动之以欲若弗闻,且惕之以威若弗惧者,为闺阁中之不易有也。孰谓得妇如此,竟甘心毙之而不惜?则传其事者为无罪,而闻其人者亦足以风矣。

○ 狐妪

乐部掌祠祭之事,虽巡狩而亦扈从,盖亦以所过山川,并古帝先师之祀焉。旗员某公,职隶太常,号曰赞礼郎,六品秩也。辛未大驾南巡,公与同署三人皆备其选,随驾回銮抵济上。暮宿于民家,其居停亦巨族,宅第轩敞,有厅事五楹,扃之不以寓客。公问焉,则答曰:“有仙居之,无敢扰。”叩其踪迹,实狐耳,公与僚友皆大噱。时正清和下旬,天气喧热,殊不可耐,以其庭屋高爽,竟不听主人言,破扉而入。视之,虽无床幔,装饰精洁,乃大悦。主人力阻再四,究不见从,呼仆假悬榻数张,并设于内,相与呼卢浮白,尽醉而卧。其二人胆少怯,不安于中,托言畏暑,陈卧具于庑下。惟公与一友,宴然就枕,一眠于中庭,一栖于西侧,盖其屋五,区而为三故也。公寝至夜分,酒力微醒,忽觉卧榻摇摇,肢体震撼。初亦不甚介意,已而床忽自起,乃大骇。睨之,有四人侏儒,短小青衣,各执床之一足,以力举之。积渐而高,几与屋梁相埒。公大惧,隐忍不言。无何,上抵屋顶。其槅均以板制成,月光之下,丹臒灿然,面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公方虑舁者释手,而细语嘈杂,果商所以扑之。屋高数仞,陨越实为可忧。正仓惶间,俄见屋上有小间,豁然洞开,中一妪,年可六旬,高髻白发,衣褐色衫,挂念珠,半露其身,视公而笑。亟叱曰:“儿辈勿恶作剧!诸公皆从天子至此,风尘鞅掌者速诣故处,宁一夕亦不可忍耶?”四人闻其言,无敢违逆。榻渐低,去上渐远,良久始复其故。公觉榻已至地,仅著一裤,不及觅衣,白足而奔出。出户即大呼,两友及仆辈皆惊寤,急起询之。公为具言其状,汗流浃背,众皆大笑。未几,西侧卧者亦奔出,大呼,众视之,面涂浓墨如厉鬼,益为捧腹。令其自白,则亦妪为戒止,妪侧一少女,色殊忿忿,因以掌击其面,淋漓如浆,初不意其为墨也。语次以衣自拭,惊定而笑。亟命仆掌火以入,移榻于外。甫少憩,天已达旦,遂束装而行,亦不复见主人,怀惭自去。公归,每举以告人,且曰:“非藉圣主威灵,吃跌当不小。”

外史氏曰:陈蕃设榻,以待徐孺,未闻既至反悬之者。狐儿慢客,且欲扑之,无礼一至于此!赖妪以片言解纷,不至获罪于嘉客,可称贤母。足与陶公堂上之老,并垂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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