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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台逆之乱,制军已飞章入告,集百官议策守计,连日未决。忽有严旨下,值制军筵宴时也,客皆退避。制军接读之间,目定口呆,神魂失据,颓乎座上矣。仆皆惶急,奔告公子。公子来,先捧谕旨,与幕友姚先生阅之,骇曰:“殆矣,上意切责其怠缓,限十日内平定。为今之计,唯有刻即进兵,以副庙莫。”公子曰:“父病垂危,焉能进剿?”姚公曰:“我与尊公宾主相投,久而无间,今日之事,不得不出身赞襄,姑将尊公抬送大堂,我当代为发令。”公子不得已,从之。乃命文武员弁,俱集辕门听令。鸣炮升堂,连座抬制军于暖阁,垂其帷幕,若避风然。姚服从者衣冠,以令箭出入传谕。先命水师立备战舰,命水军总戎为先行,五鼓放洋,直取鹿门耳。左军从左,右军从右,张两翼,以助先行。中军擐甲执械,齐集海门,以候本督部征进。命蕃司速运军需。并拣选文职之可以参赞军谋者,随军听用。移请中丞督率臬道府县保守城垣,以备非常。是时,文自制军以下,畏葸不前;武自千把以上,争先欲战。以致内外惶惑。兹闻制军忽然振作,号令井井有条,军弁莫不踊跃从事。令毕,抬制军入内,以安神丸与参汤灌之,渐苏,见妻子环伺,失声悲泣曰:“吾命休矣。”公子以姚先生所为告之,益骇曰:“如此,则尸骨不得存矣。”请姚先生商之,姚曰:“此事无所再议者。不进,则圣怒莫测,难保自家;进则虽死犹荣,况生还可必乎矣!”制军思之,跃然而起,曰:“先生之言,胜于良药,吾无病矣。唯有求先生偕渡重洋,始终其事。”姚曰:“诺。兵贵神速,请即启行。”挽制军手而出。文武官弁,群以升舆。至海门,前军已发,两翼犹留。讯其故,缘艨艟不足。姚传制军令于海口,曰:“有能以商舟济我师者,予五品官。”有舟子来试投之,立给水师守备。于是群舟争集,三军毕登,扬帆冲浪而前。海神呵护,一昼夜直抵鹿门,攻其无备。前军已入,两翼从之。制军统全师进围台城,出逆意外。贼党掳掠未回,皆散还村落间,守御单弱。姚与制军巡督,见城以竹木为之,伏两翼于后道,夜使前军纵火声喊,缺后道以逸之。贼出遇伏,一鼓成擒,招降余党,分派内地,不旬日而全台俱平。飞骑报捷,帝大悦,召制军入觐,曰:“朕视尔畏葸犹昔,此举何其奋勇,必有能参赞之者。”制军不能隐,奏知姚幕友之事。特旨召见,欲予一官,姚顿首曰:“草莽之臣,敢因圣训,而自居功?且赞襄助顺,即所以报效朝廷,与有官等耳,敢辞。”帝嘉其刚直,赐四品卿衔,命永镇闽督幕府。芗曰:才如姚君,方不愧为入幕之宾。不然,庸庸者流,奚啻书吏之头目,臧获之首领耶,乌足道哉!

周封翁

蜀之周老人,八旬外,樵于山而得宝藏,娶卖浆者女,生二子,此见于记载久矣。更有异者,其长子目有真光,察人无错。生子煌,少年入词林,故其父皆以封翁尊之。有楚人某进士,煌同年也。人本傥,貌亦魁梧,与煌友善。因归班候选,急于自效,谋捐分发。素稔周氏多财,与煌借银两千。煌曰:“我祖年届百有二十,我将告假上寿,兄其偕回我籍,与父商之,谅无不慨允也。”归告乃翁,翁出见客,款接殷勤。入室谓煌曰:“如数与银,还否听之,但此后务宜疏远,以防后患。”某得银援例,分发江南,旋补巨邑。专丁备礼,赍银付还,致书感谢,并达思慕之忱。翁使记室答之,以司总列名,厚给使者盘费,嘱告乃主,以翁父子,俱未能作书,因病故也。不久某以赃败身戮。是时,甫定寄顿者罪例,富室被诬,往往有之。是以究其家人,词连周氏。煌时在馆,即以与某虽系同年,并无音讯往来为辩。上司检查无据,宥释不问。又程老实者,质库中之立柜伙也。其库主以游荡败,欲举十万金之资本,愿以八折速售。程每对人嗟叹,曰:“焉得八万金,则先发加二财也。”或绐之曰:“周氏以数百万举债,汝往贷八万金,有何难哉?”程信以为然,乃假伙伴衣冠,往周宅,请见封翁。翁见之,陈其来意,翁笑曰:“八万金似非容易,姑缓图之。”程自觉鲁莽,告退。翁送之出,值阴沉欲雨,客去翁回。而雨渐大。翁思山路难行,程已年高,恐其失跌,使家人追之,去逾时而客始返,翁密询家人,云:“客出门遇雨,在树林下,去其衣履,包裹而行。小人追回,复在大门内,重着衣冠方入。是以迟迟。”翁乃问程曰:“足下衣冠自有之乎,抑假于人乎?请以实告。”程忸怩曰:“借诸同伙,数人凑合者。”翁曰:“善,今天雨泥泞,勿损人之物,姑止一宿。明日我与足下偕往城中,检点质库,再商行止可耳。”程唯唯。次日,翁果与程车马仆从而去,质库中人见之,深讶其事。翁历内外,检阅一过,谓程曰:“足下之言不谬。”尽与八万金接续,且平分余资,使之司总。程感激图报,克俭克勤,是以岁入之利,较他处为优。或问于翁曰:“某进士品格貌相,人人所愿交者,而翁必欲绝之,后果败,几被其累。程掌柜贸然而来,人人所讥诮者,而翁毅然从之,至今深得其力,是何道也?”翁曰:“道在目前,人自不察耳。某身为进士,入仕有途,何必欲速,其贪可知矣。贪以败官,古之训也。程掌柜假人衣冠,尚知保惜爱护,矧巨万财物乎?故知其受托不苟也。”

陬邑官亲

西域之变,大将军福公,奉命进剿。统领巴图鲁,及吉林健旅,声势赫奕,所过州县,以办差不善,登白简者不一。传檄至陬邑,缺既清苦,官亦疲惫,闻前途才干之员,每有失误,心切惶恐,日惟涕泣而已。其官亲某,向司征比,默默无闻。今见其戚官将败矣,不忍坐视,乃谓之曰:“库中有二三百金乎?”令曰:“有之,不敷所用。”曰:“既有之,尚可为也。尽以与我,不问出入,或者无碍前程乎!”大令无可如何之际,姑以听之。时值盛暑炎炎,几至流金烁石,官亲乃与工房相度馆舍,极其宽敞,染古色纸以表糊之,字画皆用旧物。其椅桌以油核桃仁薰作乌木色。以人家用旧之藤竹席片蒸洗一色,按其大小形象,制为引枕靠垫,蓝缎为边,以玫瑰杂杨花代扎实之。其帘幕用深绿色虾须竹为之。其天棚,自村口直接至上房,长有里许。因惜买多席,仅敷一层,恐透暑气,加以盐包杂松毛盖之。其陈设,则山中购小松柏,栽数百盆,夹道而列。所有茉莉花夜来香之属,列在其后,只觉芳馥,而不见形影。公馆后,及左右墙外,三面环列水桶,以竹截作喷筒,伏民夫数百人,各持一筒吸水,向上细细喷之,俾屋上棚间,不干不湿,润泽而已。西瓜为汁,以绢沥之,稍加冰糖薄荷水相和,其凉沁腹。茶用兰芽雪瑞,本系北产,气香味厚,色亦清冽,用沙瓯烹熟,坐于水筒铺,以取温和。陈甫毕,大将军至矣,令出远迓。将军由皎日之下而来,舆入村口,已觉阴凉;至公馆内,两旁松柏阴森,更觉沉静古穆;并无结彩悬灯,耀目增光之物,心地一爽。坐其铺垫,皆软滑清香。不觉大乐,曰:“天仙界,水晶宫,不是过矣。不意僻陋小邑,竟有是耶!可见人以才能为贵也。”及进西瓜汤,饮兰雪茶,莫名其妙。唤从官入,曰:“此系尖站,并非住宿之所,然我自出都以来,日夜不得偃息,讵肯舍此清凉地,而就火焰山耶?汝等弹压兵役,前往宿站,只须留数人伺应,我五鼓启程来也。”传令入,曰:“我食不甘味,睡不贴席者久矣,贤大令造此福地,我今夜宿此,已分外挠扰,勿多备酒席,勿多赏从人银钱,有强索,即告我处置。汝以长才屈于下邑,上司之过也。我当保奏。”令叩首谢出。及进酒席,则雪雁冰参,卤鸭糟鸡之类,只觉香鲜配口,无一毫肥腻气味,亦大醉饱。乐甚,以二千金与令,以赏其费。及起马,令来道谢叩送,将军赞叹不绝而去。令后此果膺保荐,仕至宪司,皆一官亲力也。或曰:才能之士,湮没无闻,惜乎!芗曰:此其小焉者也。古来救君主于垂危,转覆败于俄顷,而史不列其名姓者,如赵之厮养卒,金之两书生;功高不赏,是以名没不彰。其怨恸于九泉耶,抑不屑不洁,如遗逸辈之特隐其名耶?东坡云:“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害到公卿。”由此观之,是卒与书生,固不屑为公卿也。

同胞三鼎甲

明季之乱,盗贼纵横,畿内几无完邑。有某翁者,乡居而巨富,好行善事,平日造桥修路,给药施棺,无不踊跃从事。及饥馑之年,助赈外,独赡其乡邻者非一次。故遐迩称善人,莫不感激,虽流贼之暴,戕官劫库,亦不忍犯翁家。时有草寇之中伪大将军,掳掠妇女千余人,肆其淫乐。忽奉伪王调取赴敌,伪将不能携带妇女,贼伙商令寄存翁家,因其闲房宽大,而有养赡也。翁不敢辞,受而舍之,给予饮食。贼去后,夜闻妇女悲恸声,翁不忍,欲纵之。入问妇女,有所归否,皆曰:“愿死于道路,不愿生为贼妻也。”翁各给银米,夜使远矣。遣仆广收牲畜骨殖,散布各屋内,纵火以焚,嘱邻里勿泄。未几贼归,翁垂涕而告以失火故,贼见瓦砾场上,焦骼残骸无算,信之不疑。旋清兵入,戡定大难,圣主即真,人民复业。翁家三子,皆读书入泮。其大郎娶王氏女,旧族也,得时文真传,能决科第。于归后,索夫窗课阅之,曰:“郎君笔下,超超元箸,惜法脉未清,词华杂凑,师之过也。妾为郎君一点窜间,即入彀矣。”大郎心悦诚服,录示法家,佥曰:“数日不见,学业骤长至此,其入生花之梦耶?”于是二郎三郎,闻嫂氏能,各以文呈教。王夫人曰:“两叔皆天才,文虽不及乃兄元气混沦,然偏师先济,皆科甲中人耳。”亦尽心指导。三郎甚颖悟,数月间,卓然入妙。旋中式,连捷南宫,探花及第。欲于中门悬匾额,王夫人阻之,曰:“是不能越分,应俟两兄。”命悬于门右,众皆窃笑之,然不敢不从。二郎奋志功名,逾年,亦发榜眼及第,王夫人命悬额于门左。是时大郎犹诸生也,对其妻泣曰:“两弟皆飞腾而去,我恐没世无闻矣。”王夫人笑曰:“偏师先济,妾预言之,郎君勿灰厥志,龙头属老成,自古云然。俟元气充沛,自当超两弟而上之。”是科仅得榜尾。又越三年,果状元及第。泥金报至,戚里无不佩服夫人者。翁大悦,谓之曰:“是皆儿妇之力也。今尚有女未婚,我欲得一传胪婿,则尽善尽美矣。”王夫人曰:“文笔之发与不发,妇能决之。两叔鼎甲,亦偶然耳,何能预定传胪耶?虽然,姑请试之。”议开文会,凡邑中之生童未婚者,皆延之,不论贫富。三复而得一生,甚寒苦,翁赘之于家,使王夫人督课之,果得传胪及第。翁自为门联,曰:“一婿传胪今世有,三儿鼎甲古来无。”芗曰:幼时闻吾父吾兄言之凿凿,久而忘其姓氏,姑缺俟补。书曰:“作善降祥。”天之定理。第以年少而决科如神,远于男子,似言者过矣。殊不知翁之所活妇女千余,其精华萃于王氏一身,英灵敏妙,如握宝鉴,如持玉尺,自然大胜凡庸。且冥冥中示果报之功,为善人劝,其何疑耶?

义猫

武林金氏,望族也,代有闻人。有某翁者,救死恤生,利人爱物,至诚恻怛,人皆仰之。然厄于命,年逾强仕,家中落拓。夏日纳凉院中,有饥猫倾侧将毙,翁睹之恻然,自起伺之。从此猫不他往,恋恋依翁侧。翁每饭必食以腥,即外出,必嘱家人尽心爱养,由是猫渐肥健,能捕鼠,而粮无耗矣。是年秋涝,粒米无收。翁家乏食,借贷无门,典质已尽,搔首踟蹰,牛衣对泣而已。猫更无从得食,嗷嗷于侧,小女子责之曰:“人尚无食,汝欲食耶?主人困穷至此,心烦意乱,汝不念平日养育恩勤,何以报德,而反嗷嗷取憎耶?”猫呦然似诺,一跃登屋去。人皆异之,翁亦破涕为笑。未几,猫衔一物掷翁怀中,视之,妇女旧抹额也,上缀东珠二十余,光明圆正,大如芡实,值千金。翁惊讶失色,一喜一惧,曰:“猫虽通灵,但窃取之物,不但污我品行,且恐失物之家,冤及婢仆,性命攸关,奈何?”其妻女曰:“翁言虽是,但井上之李,岂无主者,廉士尚且取之,所谓饥不择食也。况此物自至,必天神怜翁,假手以济,岂尽狸奴力耶?无已,姑先质资度岁,暗访物主,明告其故而归以质券,似亦无伤。”翁不得已,姑从之。次年遍访,无失物家。或曰:“此巨家殉葬物,年久墓崩,家贫棺坏,则猫取之矣。”或曰:“有心计妇,家有荡子,藏此物于复壁承尘中,为子女谋。未及交代,猝病而亡,猫故取之,无碍。”皆是也,要之以神天赏善之说为正。翁闻人议论近理,乃赎而货之,缘是起家。子孙发甲,世承祖训,爱畜猫,食必以腥。有仕至宪司者,署中猫且数十头,出入随从,专有饲猫之职,至今不衰。芗闻而叹曰:人生世上,财可忽乎哉?不但饮食起居,以之自奉:即庭帏行孝,棣萼情联,莫不藉此。甚且至爵可得而鬻也,刑可得而赎焉。以之救济,仁名顿起;以之施与,传为美谈。信乎?金圣叹曰:“名以银成,无别术也。”彼猫乌知之,亦以此取义,且永锡尔类,岂不异哉!

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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