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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诸妹子,不知何处人,少无赖,嗜饮好博,日渐困窘,乃以后庭诱市井儿与之游。年二十有五,色衰,人皆唾弃,而饮博如故。无已,唯稍稍学穿窬。夏日戴草笠,行陇亩间,瞰禾苗深处,若有男女足微动,潜诣其侧,则果有野合者在焉,弃紫白罗纱衫裤于左,裸抱正浓。诸攫而胁之,男女咸起,欲遁,索衣不与,伏地哀泣。诸视其女颇有色,曰:“若肯与我依样云云,即与尔。”女不肯,男劝之,曰:“无奈何,姑从之,免播扬耳。”女含羞与合,男伺坐于侧,局促难堪。事讫,又胁其男曰:“尔太便宜,当罄腰橐与我作赌本,始与尔衣。”男云:“私约到此,实未携得分文,奈何?”既而凝思久之,曰:“仆虽无持赠,然有一处指君去,可得大财。”问何所,曰:“去此而南,林中有古精蓝,破废无住持。第入,瞰中殿,地有卵石数十枚,堆作一团,君即拾庙外累累者之一添其上,龛后僵卧,待少顷有十余男子来瓜分阿堵,君出数石,自有分。”诸曰:“诺。”掷衣与之,男女着而急窜,绕过古墓道,突不见。趋入林,果有庙,果无僧众,而地果有石子。遂如其所说,卧而俟。及昏暗,有男子二人进庙,数石子得十二枚,讶曰:“何故多一石子?岂有新来不速之客乎?”旋又陆续数男子至,至皆豹头环眼,腰下横刀。先来者与客寒暄,且告以异,众曰:“吾辈已有十一,若添一佳宾,成阑干数矣,曷搜取?”诸自龛后倔然起,出与为礼。众曰:“子既来,缘也,曷同去打黑风?得财当分赠,然须订盟共生死。”诸曰:“诺,固所愿也。”乃于神前沥血为誓,祷拜讫,众有携来酒肴,团坐饱啖。众问诸曰:“此等生涯,子见惯乎?抑初学乎?”曰:“不敢欺,若逾墙钻穴,弟所优为,余非所知也。”曰:“如是亦佳。子到彼第,先入探虚实,启门户,随出伏暗处,防外来。”曰:“善。”夜静,听村柝转三更,众曰:“是其时矣。”各执坚利,与诸以械,蜂拥鱼贯行,逾数叠岗阜,至一极大孤村,重扉严,灯火全无,而左右皆山岩水沼,绝少比邻,然舍宇鳞接,知为大家。众曰:“新来同盟,可先入瞰之。”诸乃逾数重垣,直达内寝,各室皆黑,唯西厢窗牖时露灯光,鹭伏蛇行,以唾湿窗上纸,微破,睨之。一四十岁半老佳人,高坐床第,摇招凉;一二十余岁佳人,着轻碧纱裤裆,对镜匀铅粉,卸晚妆;一十七岁小女子,发垂垂,尤艳绝。三人皆弱不胜衣,临风欲化者。小女子抱小孩童尺许,白如雪,莹如玉,呱呱啼不辍。女子且弄且怨曰:“连曰阿官甚不乖,夜深犹呱呱不肯睡。”对镜人笑曰:“渠是姑姑娇惯,埋怨谁耶?”床上人曰:“将阿官来与我。”果送至床上,老幼共调笑。对镜人忽唏嘘,曰:“莲姑莫怨阿官,令伯仲至今不归,险不教你两嫂嫂孤寂煞。幸有襁褓物斗笑耍也。”床上人曰:“莲姑,两哥哥不在家,莫贪耍,忘却门户。”小女子笑曰:“妹子痴耶?深野孤村,妹时时怕有贼觑。夕照衔山时,已重重门闭矣。”对镜人曰:“倘有恶人来,我妯娌落得一死,未免苦妹及阿官耳。”女子急摇手,曰:“莫道莫道,嫂何必故作险语,令人怕。约再迟二三日,大哥纵耽延,二哥亦断无不遄回也。灯花结如红豆子,有征验矣。”床上人曰:“小妮子,只记得二哥,不想念大哥耶?今夕,盍仍是三人同榻,俾胆子稍壮。”女子笑曰:“二嫂嫂睡态不雅相,动辄翘纤足压人肩头。”对镜人妆亦竟,笑骂移时,掩关移灯,遂下帷同寝,长者鼾声渐酣,孩童啼声亦止。诸窥瞰多时,心喜,急循厅事出,欲拔关,则门皆暗闩,机键牢固,无已,仍逾垣出,缕述所以。众亦喜,遂嘱诸在外,各皆登屋诣内,飞行鸳瓦上,曲折数道,视灯光,耸身跃落,伏诸窥处窥之,果闻床上有妇孺酣眠声。满屋箱箧,扃甚丰。雌物无能,藐忽放胆,拔刀破窗入,灯光大明。掀帐视之,则空无一人;举箱箧启之,皆空无一物。遍屋穷搜,绝无人迹。知有变,仍跃登屋,甫过楼角,则先行者无故堕地死;陆续进者二人亦然。其余见楼角有刀光,急转而之北,视下有小圃,拟自彼处遁。突屋后飞出一人,乃对镜人也,手起刀落,连歼者又五人,仅剩其四;茫茫无所之,大呼跃落庭院,则年长者,已自后刀落,断其首矣。诸在外痴守,至东方将白,而众仍不出,听之亦无声息,意众俱得采,各拥妇眠,满腹妒念,登墙外高树潜窥,则众皆身首异处,无一完躯。大惊而下,欲进不敢,欲退又以同盟之谊不忍,乃潜伏草堆中,姑窥其变。少顷日出,闻小女子启庄门,两妇人亦均出外,四望笑曰:“恶贼无故来送死,又欲累老娘亲手葬,渠好侥幸也!”小女子问:“葬何处?”或曰水边,或曰柳林下,商量多时,遂定为南岗头。小女子果携锄先去,两妇人陆续抬尸出,血涔涔,染畦町。诸心惨然。及见其抬尽,心计娘子军全在野田,室内尚有婴儿,何不潜入杀却,为同盟报仇。意决,乃逾垣入,拾地上刀,奔进绣闼,视儿尚仰卧,劓息咻咻,遽挥以刀,竟两段矣;讵声如破柝,视之,盖木头雕成也。大惊,欲反遁,突一白发老妪,龙钟非常,以杖支门,问:“子何来?敢入人家闺阁,且杀人家孩童乎?”藐其老,甫拟以刃,妪笑曰:“子欺我衰迈耶?若以杖击汝,终非好手。”骈二指击诸肩,痛如中斧质,不觉伏地哀号。视妪后,又立一婢,抱孩童来,方是昨宵英物。两妇携姑旋归,妪婢争告之,妇曰:“噫!如此物事,亦学作贼,真辱抹煞人!汝在草堆中,贼瞳灼灼,以我未曾寓目耶?姑念汝为手足报仇,尚有义气,免污吾刃,且就缧绁,俟吾夫回,再发落汝!”言已,婢付孩于小女子,出黑索,绾诸颈,若牵犬羊。扃之斗室,日与两餐,颇甘旨,尚无苦。至三日,忽闻女子喜曰:“大哥二哥回矣!”又闻妇笑曰:“郎君又携得妹夫回矣!”旋闻男子劳妇与妹曰:“吾兄弟远游,子等杀得好贼!”言已,均轩渠,一家宴燕,笙管嗷嘈,中夜方止。次日,始闻大郎坐中堂,命婢引诸出,伏阶下,若囚之就决者,觳觫非常。潜视堂上三人,皆冠玉美男子,唯大郎有须,詈曰:“吾道谁,原是市上无赖诸妹子耶?前宵之举,罪不在子,但不应图灭人后,此等便非丈夫,宜其雄而雌也。且吾友盗邻妇野合,干尔何事?尔胁淫其偶,又诈取其金。此等恶顽童,宇宙间真一刻容不得!”言已,掷刀下,令自死,诸哀叩不已,满堂皆失笑,二郎曰:“姑贷尔命。”喝左右健儿,且成就渠,作留半释迦,众曰:“然。”两健儿果缚诸于柱,出薄刃如纸,脱布裤,宫之;血淋漓满地,昏而复苏,健儿笑敷以药,痛顿止,大郎笑曰:“这般方成个妹子也。”掷数金与之,立命人送出村。踯躅田间,旋走旋歇,两日始回旧处。见日前所遇男妇,遥遥视之笑。诸愤极,拾地下卵石投之,两人皆化作白狐窜去。年余,里之人家被盗窃,闻于官,诸潜告捕役,会同营弁百余人,重至旧处,则村舍全无,荒烟零落,众于草中拾一木雕孩童,诸见木上有伊旧斫刀痕仍如故云。懊侬氏曰:以盗杀贼,所谓以豹狼而戮枭獍者也。使诸妹子,若非同盟一念之义,又安得获保首领,仅为天疴已乎?龙阳小儿,身有淫具,本无用之物;二郎刑罚,可谓当矣。

痴兰院主

诗臣既述朱君还魂事,又述其妹朱贞女生死本末,尤足艳称。朱本巨族,其尊人负郭觅幽境,筑别墅,供吟啸。花草甚夥,牡丹一株,姚黄也,称巨擘,而兰尤富焉。园丁谷姓,其妇盆婆子,同任灌溉劳。花时游屐往来,藉卖苦茗,博蝇头利。兰之种,素心者为上,紫心者次之,并蒂者尤不数数见。墅中素心者仅蓄一本,夙珍爱。是年风光乍转,奇馨胜常。忽一夕,紫者咸化为素,又本本皆作并蒂,若夫妻蕙。三四日,旋复本质,而封姨肆虐,落英满阶。盆婆子亦有爱花癖,往告主人,意似惋惜。一夕,自邻村社饮回,扶醉踏月,经短墙外,闻墅中有女子言笑声,偷瞰之,则倚石坐者,为黄帔美妇人;席苔坐者,为缟衣美女子;左右侍者娇鬟三四辈,语细不可辨。忽闻妇曰:“小妮子弄狡狯,无怪封家婢妒欲死。”女笑曰:“儿本太憨生,偶为诸姐妹袒衷曲,不意遭奇虐,近亦自悔恨。”妇曰:“儿过矣,颠倒生物,上帝所忌,况自家形骸乎?然则封家婢饶舌,奈何?”女子闻之,掩袖汛澜,不欢而散。婆子归告其夫,皆不解,由是时伺于墙外,冀穷底蕴。然仙踪杳矣。一夕正夜绩,忽闻墅中有丝竹声,泣别声,走觇之,则遥见黄帔妇,手白玉斝,斟清泉,灌素心,祝曰:“汝不自,过炫露,果为封氏劾,往堕闺秀情痴劫。当于十六年后,早证果,勿迷本性也。”祝已,洒涕不已,诸婢劝慰,始含泪入牡丹花丛,不见。婆子惊,翌告于朱之夫人,则正于昨日生一女公子,梦兰而诞,彼此互述,始审生女之为素心后身,遂名曰纫兰。夫人生子四女二,纫兰行五,人呼五姑,为父母所钟爱。明年,尊人茂才公捐馆,母夫人自坐丝幔,即教子女。纫兰幼颖敏,貌丽性贞,学绣之余好吟咏。夫人每语人曰:“此吾家女学士也,潇湘入梦,巾帼谪仙,惜尔翁不克见其咏絮才,为可悲耳。”女偶咏秋海棠,自云:“秋雨又秋风,苔阴瘦一丛。如何人不寐,泪洒可怜红。”母闻之,不怿曰:“是儿何语出不祥?”遂藏其卷册翰墨,专督女红,不容习咕哔。女虽遵慈训,但往往倚窗调鹦鹉,卷帘放归燕,临水数游鱼,口常喃喃,偷聆之,皆绝妙好词也。顾性最好兰,见兰又娇啼不辍;墅之素心者,自女设后,即顿萎。盆婆子护以竹栏,仍勤浇灌,冀再萌耳。七岁时,早许字成都守张公子,本与女为中表兄妹行,两小无猜,曾共梨枣。至十岁时,即走匿不面。公子素羸弱,随任之蜀,鲤鱼音断。又六年,女忽持斋,朝夕稽首拜大士像,讽《心经》。母询何意,则泪涔涔焉。时正早春,半窗旭日,女拥绣被不起,泪雨湿枕簟几满。婢白于母,询之呜咽,曰:“儿不孝,将长辞阿母,负教育恩矣。幸有兄妹在,愿母勉加餐,勿以薄命女为念。”母悲曰:“儿何出此言?”泣曰:“儿昨梦张郎来,掷枯兰一枝于地,再拜辞出。儿知其必赴修文矣。”母素审公子病,闻女言,心若割,勉慰之,而女由是竟毁妆,食顿减。月余,蜀中噩耗至,公子果死。母背女哭,秘不使闻。女忽晨起,对镜理妆,问婢曰:“盆婆子来乎?”曰:“未。”又问:“墅中素心兰再生乎?”曰:“不知。”问:“亭畔黄牡丹无恙乎?”曰:“无恙。”既而解颐,曰:“来处来,去处去,自家苦问讯,诚恐封姨笑人。”旋又悲涕,曰:“悔不听姚夫人语,一至于此。”婢见其或哭或啼,状类颠,急白夫人,偕兄妹至,女笑曰:“偶与婢子嬉耳,何遽惊高堂?”言已,举止如故,防遂渐疏。然每夕则扶病挑灯,缮诗稿,成一帙,题曰《别鹄吟》。稿成,泣拜其母,曰:“乞以此卷寄巴蜀,焚亡者灵前,以当同穴。”时盆婆子不知也,忽见已萎之素心,顿发旧丛,含苞怒放,香更袭人。是夜,又闻弦管呕哑,人马杂。启双柴,则见灯火若城,旌旗如云,侍从策花骢,皆古装,拥一采舆,冉冉门外过,舆中丽人,五姑纫兰也。婆子遽挽舆,呼曰:“五姑将焉往?”卤薄怒,欲加鞭笞,女曰:“莫惊他,此吾守园人。然汝来大好,烦寄语高堂,云我赴诏为天上痴兰院主,脱去三尘,毫无苦趣。姚夫人尚不及我贵。可请我母减哀思。”言已,车马如飞,倏忽不见。香风习习,彩云纷纷。明日婆子来,见张夫人,始知五姑已于昨宵化去。至今《别鹄吟》一稿,士女传诵,价重鸡林。人第赏其词章之工,初不知其节操之贞,与生死之颠末。花耶人耶?仙乎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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