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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清代史家之成就(3)

与邵晋涵同时,以目录、校雠之学擅名者,则纪昀是也。昀字晓岚,直隶献县人,起家进士,入翰林,累官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卒年八十二。生平著作甚少,其精力所萃,只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书。初历城周永年撰《儒藏说》,略谓:“明人曹学佺欲仿二氏为儒藏,邱琼山欲分三处以藏书,陆桴亭欲藏书于邹鲁,其意皆欲为儒藏,而未尽其说,惟分藏于天下学宮、书院、名山、古刹。又设为经久之法,即有残缺,而彼此可以互备。释者之书,正伪参半,美恶错出,惟藏之有法,故历久不替。然立藏以后,自成一家之言,初不多见。儒者则一代之内,必有数种卓然不朽之书,可以入藏。释老之藏,盛于前而衰于后,儒者则代有增益,此亦闲卫吾道之一端也。”又立《儒藏条约》曰:“儒藏不可旦夕而成,先有一变通之法,经、史、子、集,凡有版之书,在今日颇为易得,若于数百里内,择胜地名区,建义学,设义田,凡有志斯事者,或出其家藏,或捐金购买,于中以待四方能读之人,终胜于一家之藏。即如立书目,名曰儒藏未定目录,由近及远,书目可以互相传钞,因以知古人之书或存或佚。如此则数十年之间,奇文秘籍,渐次流通,始也积少而为多,继则由半以窥全,力不论其厚薄,书不论其多寡,人人可办,处处可行。” 是则周氏所论,正为现制之图书馆,化私人藏书为公有,可以便人阅览,向日学者叹求书之难者,今日则视为故常矣。惟其所谓儒藏,即用丛书之法,荟萃儒者之书,而为一编,略如明代之《永乐大典》,而清代之《四库全书》亦继此而起者也。自周氏有此论,至乾隆三十七年,安徽学政朱筠乃有奏请开馆校书之议。其言计分四项:一、旧书钞本应急搜,二、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三、著录、校雠当并重,四、金石、图谱在所必录。清廷遂据此议,以设立《四库全书》馆。然其初不过先就《永乐大典》从事校核,凡外间所无及流行不甚广者,悉为签出发钞而已。后乃内外所有各书,悉加网罗,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每校一书,即为撰一提要,签于书端,盖用刘向总录群书条而奏之之法。后乃荟萃诸书之提要,以为《四库全书总目》。所谓分之则散弁诸编,合之则共为总目是也。时任总纂者,为纪氏与陆锡熊,分纂官则有多人,故各书提要之初稿,出于各分纂官所撰,而送总纂为之核定焉。昔会稽李慈铭谓:“《四库总目》虽纪、陆二氏总其成,然经部属之戴东原,史部属之邵南江,子部属之周书昌(永年),皆各纂所长,纪氏名虽博览,而于经、史之学则实疏,集部尤非当家。”(《越缦堂日记》)此语殊不尽然。兹考聚珍版,戴氏所撰提要,《仪礼》、《大戴礼》、《方言》等书,固属经部矣,然如《水经注》则属于史,《项氏家说》及《算经》诸书则属于子,是戴氏未尝专主经部也。再考邵氏《四库全书分纂稿》,凡正史各提要,邵氏所撰,固居其大部矣,然其中尚有四种属于经,一种属于子,四种属于集,而聚珍版之《融堂书解》提要,亦为邵氏所撰,是邵氏亦不专主史部也。又聚珍版之老子《道德经注》,属于子部,其提要固为周氏所撰,而《公是》、《彭城》、《浮溪》诸集,属于集部之提要,亦出周氏之手,是周氏亦不专主子部也。且纪氏专主集部,更无明证,且职居总纂,无所不赅,讵能专任一部以自隘乎 盖当日分纂诸氏,各就所长,分任其事,则有之矣,而提要各稿,俱经纪氏笔削增窜,有大异其原来面目者。试取邵氏《分纂稿》与《提要》加以衡较,则知邵氏原稿,多经纪氏修改,且有十无一存者矣。考《提要》有原本《提要》(亦称《书前提要》)与《总目提要》之分:《原本提要》冠于《四库》各书卷首者也,《总目提要》荟萃别为一编者也。两种提要,异同亦复甚多。或谓《原本提要》出之各分纂官,《总目提要》则为纪氏所修改,此亦非也。兹取邵氏分纂稿一一对校,微特与《总目提要》相去甚远,即与《原本提要》合者亦甚少,盖《书前提要》已于进呈时经纪氏一度之修改,迨其后荟为一书,又复再度修改,多所增益,大抵《总目提要》往往较《原本提要》为精核,盖经融会贯通悉心厘正故也。《提要》出于纪氏之笔削,实有多证。朱珪为纪氏撰墓志铭云;“公馆书局,笔削考核,一手删定,为《全书总目》,裒然巨观。”其祭纪氏文亦云:“生入玉关,总持四库,万卷提纲,一手编注。”又阮元序纪氏文集亦云:“高宗命辑《四库全书》,公总其成,凡六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罔不抉奥提纲,溯源彻委,所撰定《总目提要》,多至万余种。”盖珪与纪氏同时,又为修书时总阅官之一,元亦及见纪氏,皆以《提要》为纪氏一手删定,所言当不诬也。不惟朱、阮二氏言之如此,即纪氏文集、笔记中亦时时自言之,兹不悉举。《总目提要》之各部有总序,每部各类之前有小序,后有案语,为原本《提要》所无,皆纪氏荟萃为总目时所撰,与各分纂无与者也。又高宗尝命纪氏撰《简明目录》,以便检阅,每书皆记卷数、撰人,并略叙其书之梗概,为书二十卷,见于高宗题文津阁诗之自注(《乾隆御制诗》五集卷六十七),此又未尝假手他人者。纪氏一生,除文集、笔记外,其他著述甚少,盖精力已尽于此书矣。《四库》著录之书,凡三千四百七十种,七万九千十八卷;存目之书,凡六千八百十九种,九万四千三十四卷,而吾侪所尤应重视者,乃在存目,盖著录之书,今尚易求,存目之书,则不可尽见,依《存目提要》而求书,不难得大略,且往往于无意中获之,此又纪氏立例之善也。同时章学诚著《校雠通义》,以明向、歆部次群籍之法,然徒托空言,未能见之实事,惟纪氏于著录、校雠二者,以毕生之力从事于此,所著《总目提要》,实兼《七略》、《别录》而有之,讵非向、歆以来之所仅见者乎 虽其书尚多漏误,近已有人为之校补 ,但其大体精善,可议甚少。总之校雠之学,为史家之支与流裔,尤为治史者所不可废,近代擅此业者,纪氏而外,殊罕其俦,吾故取而述之,或以纪氏喜诋宋儒,尊扬汉学,目之为经学家 ,则失其实矣 。

有清中叶,有异军特起自树一帜之史家,与纪昀同起于北方者,是为崔述。述字武承,一号东壁,大名人也。乾隆举人,官知县,嘉庆二十一年卒,年七十七。其学始于治经,以怀疑、辨伪、考信三者为主旨,其所考辨之对象,则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其意在尊经,而屏战国、秦、汉以后之杂说,非惟《史记 孔子世家》,以其出于汉人,多不之信,即《礼记》之《檀弓》,亦以为出于汉儒所造,又以《论语》中公山弗扰及佛肸二章,为汉人张禹所更定。寻其所考辨者,名为治经,实为研治中国之古史,特自秦汉以后,为群经所不具者,则略而不言耳。崔氏所著之书,曰《考信录》,而释其作书之旨于提要云:

余年三十,始知究心六经,觉传记所载,与注疏所释,往往与经互异,然犹未敢决其是非。乃取经文,类而辑之,比而察之,久之而后晓然知传记注疏之失。顾前人罕有言及之者,屡欲茹之而不能茹,不得已乃为此录以辨明之。

又释其书之例云:

(一)唐、虞、三代之事,见于经者,皆醇粹无可议,至于战国、秦、汉以后所述,则多杂以权术诈谋之习,与圣人不相类,故《考信录》但取信于经,而不敢以战国、魏、晋以来度圣人者,遂据之为实也。(二)今为《考信录》,于殷、周以前事,但以《诗》、《书》为据,而不敢以秦、汉之书遂为实录。(三)余为考信汉、晋诸儒之说,必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诋误先儒,正欲平心以求一是。(四)今为《考信录》,不敢以东汉、魏、晋诸儒之所注释悉信以为实言,务皆究其本末,辨其同异,分别其事之虚实,而去取之,虽不为古人之书讳其误,亦不为古人之书增其误。(五)今为《考信录》,凡无从考证者,辄以不知置之,宁缺所疑,不敢立言以惑世。(六)今为《考信录》,宁缺毋滥,即无所言,亦仅列之备览,宁使古人有遗美,而不肯使古人受诬于后世。(七)大抵文人学士,多好议论古人得失,而不考其事之虚实,余独谓虚实明而后得失或可不爽,故今为《考信录》,专以辨其虚实为先务,而论其得失者次之。

寻崔氏之意,盖欲以经论经,亦犹赵翼之欲以正史证正史,此固治经史者所必遵之程也。虽然,崔氏之治经,不以明音训、究名物为事,与专门治经者异趣,崔氏盖视六经如史,而考辨古代某事之为真为伪,不特史应怀疑,即经亦何尝不应怀疑。惟崔氏胸中,横亘一但取信于经之见,而战国以下之书,皆以为不可尽信,是则先立主观,不免自有所蔽,亦为未达一间者也。

惟往昔之治史者,多失之信古太过,不啻为古人之舆儓,独崔氏能出其所疑,以与世人共见。求之往代,惟汉之王充,唐之刘知幾,有此气概。王充非究心于史者,可置弗论,崔氏曾称,知幾于秦汉之书,纪春秋之事,考之详而辨之精,而犹以其疑经之作为非(《考信录提要》),是以己为疑所当疑,而知幾为疑所不当疑矣。不悟二氏皆以怀疑、辨伪、考信为史学之名家,知幾之见称于世久矣,崔氏卒后近二百年,而始有人称之。崔氏所著之书,曰《唐虞考信录》二卷,曰《夏考信录》、《商考信录》各四卷,曰《丰镐考信录》八卷,曰《洙泗考信录》四卷,是为正录;曰《考信录提要》二卷,曰《补上古考信录》二卷,是为前录;曰《丰镐别录》三卷,《洙泗餘录》四卷,《孟子事实录》二卷,《续说》二卷,《附录》二卷,是为后录;统称为《考信录》,凡三十六卷。《补上古考信录》,辨唐虞以前之史事,既己无经可证,颇能疑所当疑,亦以无取信于经之见,为之桎梏也。自言始功于四十以后,至七十成书,复加增改,又五年而始定,前后四十余年,盖毕生精力之所萃矣。又合以杂著若干种,凡八十八卷,自署为薄皮茧,薄皮茧者,大名之方言也,盖蚕有强弱,故其茧亦有厚薄,以喻其为举人而官知县,树立甚浅,如薄皮之茧也。其书初为其弟子陈履和刊行,后又收入《畿辅丛书》,然于杂著未能全刊。及顾颉刚获崔氏之《知非集》、《莜田賸笔》及其夫人之《二馀集》、其弟其妹之稿,汇刊为《东壁遗书》,于是几无人不知有崔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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