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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芗厈曰:龙有嗜,可豢之;物先腐,虫生之。诸公皆有隙可乘,故入其玄中。然东坡云:“回视人间世,了无一事真。”诚哉是言也。无论癏阓中百货杂伪,试问医者充市,畴为张长沙、刘河间耶?星者盈街,畴为李虚中、袁天罡耶?当今入幕之宾,名为习申、韩者,不知申、韩是一是二,是何代人,何曾读不害、非子之书耶?或者谓九流杂技固不足道,甚至科甲遍宇内,何者为班、马、屈、宋之词华,何者为周、程、张、朱之理学,叩之茫然者居多,不过以八股时文骗功名耳。嗟乎!纷纷一大世界,人骗己,己骗人,有时己亦骗己,何怪乎骗子手耶!

方幼樗云:一片婆心,映醒世间多少自欺欺人之辈,笔亦古秀而健。

某广文

某学广文,髦而贪,诸生皆恶之。适有少年科甲之学使来,最恶白髯,见之辄曰,“汝已老大,好让后生矣。”必罢之。故斑白者皆闻声而惧。此广文须发皓然,遍求乌药,又不肯解囊,勒派诸生代觅,有谓之曰:“门生之戚宦于东粤,有好乌须药,名透骨丹。初染色红,三复则黑如明漆,泽润有光,真无价之宝也。门生感受师恩,仅分得少许,敬以奉赠。”广文大悦,谢而受之,如法试验,一染而红,再染而绛,三染而紫赤色,逾洗则逾鲜明,俨如道院中所塑之祝融像,见者大笑。寻其门人,不知所往,竟不敢赴试。致仕归去,生始告人,其药以龟溺熬紫草为之,即染鬃缨之法,岂能改色乎?此广文者,俾终生为红胡子矣。

三官救劫

吾邑陈氏,有仆年逾六旬,职司田庄。夏月,随主收租回,至城外,仆渴,欲饮水,就岸滩伏河面吸之。其主在后,水中照见仆身影背插长旂,朱书“勒雷霆诛击恶犯一名某”,即其仆姓名。其主骇甚,问仆有所睹否,仆亦见之,起跪主前曰:“老奴自幼无欺心事,近又持经修善,更无为非,其为前世事耶?天命不可逃也,请主速回,将奴所司之簿籍检点收藏,二子不可信托,命其以榇来收殓奴尸。奴死此树下矣,不敢入城惊众也。”其主恋恋不忍,然疾风暴云旋起,不得不奔。及家,雨至,闻轰击之声甚厉,立唤仆之妻子,告以故,皆号泣欲往护之,其主不允。未几晴霁,老仆欣然归,妻子见之,方讶其主之言谬妄,仆曰:“主去后雨即来,我跪树下,瞑目受死,心无杂念,惟口诵索习之三官经。闻雷声下击,及树而回。我张目视之,见一大道士高与树倍,身坐树颠,以袍幅垂护。我正探首仰观间,谅必雷神见我霹雳骤下,道士挥之以肱,雷始收声,道士亦不知所往。我幸免于难,将告主人虔诚祀之,以蒙其庥耳。”故吾邑崇奉三官菩萨者,至今甚盛。

或曰:“扶灾危而救苦难,神之功德大矣。”芗厈曰:“然非也,亦视其人何如耳。以人道论,天君犹皇帝,三官犹宪司,雷神犹缇骑耳。帝使戳人,宪司历陈其人生平之善,德可掩眚,帝必赦之。使其人凶恶,宪司执奏以为能奉事,臣躬请曲宥之,则谴谪立加,能回天听耶?然则福善祸淫,彼苍之定理也,谄渎何为哉?”

雷神

《笔谈》载宋治平中,雷震天王寺,柱倒书十一字。《耳谈》载姑苏韩姓堂中,暴雷绕击砌石,上绘梅花一枝,纹理精妍。是雷神善书画,见于记载久矣。

吾邻查氏宅,暑雨中暴雷绕垣奋击后,视垣面一砖去粉,琢磨朱书“令”字,径四寸余,秀健如赵文敏笔法,查氏抽换其砖以治邪疟,砖到即痊。吾邑有安国寺,夏月雷绕大殿,其左献往作旋螺文伽蓝神。后墙上绘一鸟迹,四趾带爪,阔大盈尺,作鹰拿状,入砖三分。僧以石灰补之,数日复现。

吾戚金氏楼居,炎暑之际,以幼孩睡床上已酣,其父母皆下楼去。大雨如注,霹雳一声,穿楼而过,在室之人莫不惊悸丧神,其父母忆及幼孩在床,谅必惊毙矣。登楼视之,前后窗俱辟,帐亦高卷,不见幼孩。觅之,以席卷横置于床下,取出观之,儿睡犹未醒也。席面朱书一字,非篆非符,无识之者。

又郑孝廉暑月赴乡遇雨,避于房檐下,雷声甚厉,忽见云中堕一火球,后有数十神将体为云护,惟足着尖靴,相随电光疾下,大震一声,半里外田间击死一人,背有古篆,不知所云。然则雷书恒有之,不足异,所可异者,自古有方履无尖靴,神亦从时,其为今之神欤?

第八卷

汤文正

苏郡社会,甲于全省。暮春之际,举国若狂。其会首绅耆咸集神庙,公议分坊敛资,置办彩衣,务极鲜艳。搬演故事,则翻新出奇,争奢斗富。即如寿星之袍,以珍珠满缀寿字。百蛮之宝,以径尺翡翠盘盛金叶火齐珠。钟进士送妹,以二尺余之白玉瓶,内插珊瑚枝,上站云拥美人,随小鬼执绣盖,此之谓抬阁。一座之价,使人不能估测。不仅以金玉镯结阑干而已,如是者数十座。又有所谓肩阁兜子,彩龙马道等类,不计其数。以是故,远近来观者千万人,凡临街之楼,招集妇女,皆凭栏俯瞩,粉白黛绿,迷眩一时。故少壮之徒,争赌目办,百十成群,随会来往,评定美人。今年以某处某人为状元,必复之四五日,众议佥同,则探其父母夫家,皆有垂涎之意。

时有赵五官者,年十七八,已订婚孙姓,在钱局作伙。是日随众纵观,知众所定之元系及笄友,访之即孙姓,赵五官之未婚妻也。五官意乱神迷,惟欲速娶为快。第岁俸十余千钱,不敷奉母,何以为婚,与母谋之,母告以父在日,有钱会,应得一百余千,或可敷用,但须摇点。未能操必得之权。五官忆及大五圣堂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至摇会之日,以香烛往告云,如得会完娶之后,夫妇偕来叩谢。祝毕赴会,举骰摇之,得三十六点,如愿而归。遣媒订期纳采迎娶,花烛之下,妇果艳丽倾城。五官不禁狂喜,惟新妇似惜夫貌陋,然亦无词。三三朝后,具牲礼同妇往酬五圣而回,妇已卸妆矣。至晚忽又盛饰端坐,五官入房,妇正色拒之曰:“我非汝家人矣。五圣将迎我为夫人,法驾将临,汝其速退,勿干神怒也。”五官疑其有疯疾,即出延医,医至而妇已僵,异香满室,遥闻音乐之声。五官大恸,殡殓后,以神夺民妇讼于邑宰,官斥其诬妄,不准。奔告于府,太守视其人神色悲忿,姑纳其词。五官赴虎邱问卜。有某瞎子者,名重一时,为之卦成,骇曰:“异哉,汝欲与神讼耶?讼果胜,今夜子时听审,勿远离也。”五官欣然归寓。

是时汤文正公抚江南,正直之声震于遐迩,神亦畏之,暗随五官来。知太守已收呈状,夤夜入藩库,缘库内有三金宝,系守藏之物。五圣盗之,穿库楼而出,神光烛天,巡守者皆误为火起,鸣钲高叫,方伯亲临,吏役俱集,开库检点,惟金宝三不知所之矣。五圣以宝入抚院内宅,示梦于夫人曰:“予为吴江之五圣神,被顽民妄控于府,求为庇佑,愿以金宝为馈。”乃掷之于妆台。夫人闻震声而觉,则金宝三枚俨在。爰命俾女请文正入,语以异事,言未毕而门外传点声,请公升座。文正出,则两司百官咸聚,方伯以失宝事告。文正笑曰:“盗易得,勿张惶也。”问首府曰:“昨有人控神夺民妇者乎?以其词来。”太守曰:“有之。”饬从者取到,立传赵五官,文正面鞠之得实,归宝于库。具狱牒正一真人府请殛之,真人复文曰:“神虽不正,妇亦淫邪。憎其夫而悦神貌,致启奸图,孽由自作。然阴阳道隔,虽和同强申,革圣神之号,遣发幽都,长为饿鬼,以正其罪可也。”文正命地方官扑五圣像,居民争毁之,今改为总官堂矣。

科场五则

吴生,浙之槜李人,儒而兼贾,不预科场久矣。是年梦其父祖催令入闱,生自知此道荒疏,无可侥幸之处,置之勿论。嗣又梦父祖厉色督责之曰:“汝若不去,场中缺一孝廉矣。是为违天,违天不祥,必有后祸。”生乃述其无文何遇,父笑曰:“易耳,今科头题为[乡人皆好之]一节,本家兰陵先生有此文,汝入闱时,访而录之可也。”生始欣然,温故入闱,访问兰院先生所在。夫吴兰陔者,时文中之名手也,其门下从学之徒数百人,发科甲入词林者甚众。惟先生落笔高古,屡困场屋。时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生访得之,致其景仰之意,曰:“闻先生窗下有[乡人皆好之]一节,题文为士林传诵,小子与先生居隔百里,未由亲炙,今日尚闲,务求赐教。”兰陔见其殷勤难却,录出与观,生曰:“容小子携回号舍,细细揣摹可乎?”兰陵颔之,生欢喜捧去。未几,兰陔亦往生号内答之,见其在卷上挥毫疾书,讶曰:“尚未出题,何得有文?”生笑曰:“小子读先生文,不忍释手,恭缮试卷,以志钦佩。即文不对题,不过被黜而已,亦所甘心。”兰陵曰:“我累足下矣。奈何!奈何!”遂别去。逢相识者告之,一时传作新闻。是夜试题出果对,兰陔不胜悔恨曰:“得意之作既被人录去,谅天意终身不得售矣。”遂信笔一挥,交卷而出。二三场为门人苦劝讫事。是科竟中。兰陔以旧作入见座主曰:“门生薄有微名,闱中之作,聊以塞责,不堪为多士寓目,请以此文易之。”座主曰:“可,虽然此文若在场中,未必中式,盖阅卷如走马看花,气机流走者易于动目,此文非反复数过,不知其佳处。试官有此闲情乎?故无益也。”兰陔悟,随有《读墨一隅》之选。先是吴生归,不作第二人想,整顿衣冠,预备筵宴,思作新孝廉之乐若登天然。瞬过重阳,闻榜发,而好音竟绝,觅得题名录观之,兰陔高捷矣。怨恨之极,怒其父祖曰:“何为诓骗子孙耶?”欲毁木主。夜复梦父祖来,怒责之曰:“不肖子无知,此中自有天命,汝若不抄截兰陔之文,彼必自录,又不得中式矣。”生曰:“彼之中与不中,与我何千耶?”父曰:“闱中饭食皆出帑项,即为天禄,非生时注籍,岂易得哉?汝命中尚有一次,不完总不得安静也。”生悟,次科仍入闱,其友曰:“前此得极妙文章尚不入彀,今何为耶?”生曰:“公等皆抡元夺魁手,我自来领钦赐饭食以了公案耳。”

北闱大学士某公典试,题为“回也闻一以知十”二句。所取文内有用《易经》天一、地二,及七日来复,八月有凶等语,不慊士心。好事者撰新戏云:玉帝巡狩,忽见怨气上冲阻驾,问于太白星官,奏曰:“此时人间乡试,士子有不才而遇,才而不遇者,不安义命,故有此怨毒之气,致干圣驾。”帝曰:“乡试取士,俱有定额,本属善法,若二教中仙佛漫无定数,致有弄法欺人,兴妖作怪之辈,朕甚虑之。亦将仿照人闱,举行乡试可乎?”太白曰:“善哉,善哉,不可缓矣。”爰命文昌历举文理优长之神仙,以充试官,如儒童菩萨、文殊菩萨及地下修文郎辈,皆命往洞天福地,纷纷去矣。惟玉京尚无典试者。帝问太白星官,太白曰:“此处应位尊爵显者为之。”乃举齐天大圣孙悟空,帝曰:“尊矣,显矣,奈其不通文墨乎?”太白曰:“天下试官未必尽通,况猴子最灵,奉命之后,自能设法延请高明相助,可无虑矣。”爰召悟空,命之主试,不得推辞。悟空不敢违命,入文昌宫,请友为助。文昌曰:“我宫内天聋、地哑二童俱被人重聘去矣,焉有余人!”悟空退思,吕纯阳系大唐进士,必通文理,往商之。吕祖曰:“我已奉命典试琅环福地,何暇相助?无已,或访知命之士,以命取人,亦不为屈。”悟空往访鬼谷先生,行抵北天门,与玄天上帝晤,问知去意,上帝笑曰:“若须知命者,不必远求,我座下龟灵圣母为当今第一能手。”悟空悦,乃召圣母,见之曰:“蠢然一物,请入闱中,未免不雅。”圣母曰,“我之法身,能大能小,能现能隐,请缩为金钱龟,藏于大圣袖中,则人皆不觉。及阅文时,我知其命应中式者,以我八卦衣在大圣前显之,大圣取之无误也。”悟空从之。故是科多取八卦者。戏为皇上所闻,罚试官俸,而停用泛词者三科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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