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鞭打着我苍老的脸庞，
厌倦噬咬着我不再光洁的肌肤。
时光年轻的匆促幻影护送我，
抵达这埋葬苦难和伤痛之地。
为我祈祷吧，这肃立的群像，
这死亡拱廊里静默的灵魂：
肥硕的女人在穿黑衣的死神怀抱里挣扎，
衣着得体的夫妇被天使护佑，
新寡的女人手持《圣经》，面容哀伤。
如今我静静伫立在这里，
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成为浩瀚人世中不起眼的一叶孤帆。
我披着围巾，我的手点数着腰果，
像是在清点尘世的珍珠。
我售卖面包圈和坚果，
这些易逝的事物簇拥着一颗渴望永恒的心。
多么讽刺！人间，我已厌腻！
我的嘴角紧抿着，
我的卑微和痛苦凝固在大理石苍白的纹理中，
竟是如此显赫。
我用全部的微薄收入供奉着自己的雕像，
我享受从双足向上涌起的石化的潮水，
精神的尘埃填充着我的肉体，
一丝快慰激励我奔向坚硬的花岗岩。
我是皮格马利翁手下永不苏醒的雕像，
我和他擦肩而过时，
我们彼此为对方所吸引，
而艺术不能使我死亡也不能使我永生。
与死亡对视，
我获得自己的形体、嗓音和装束。
与死亡对视，我获得赞美和喟叹。
如今我伫立在尘世之外，
即将失明的双眸还在热切眺望着故土。
我是热那亚的卡塔丽娜·坎皮多里科，
终其一生，我学会了
怒视月亮的阴影和内心脆弱的柔波。
笑是悲伤的倒影
笑是悲伤的倒影。
你们这些厨子、炼钢工人、邮递员，
你们的快乐多别扭！
快拽拽皱巴巴的西装吧。
灯光多炫目，
为了不曾破灭的老掉牙的梦，
我四处奔走，
辉煌的剧场一再给陨落的星光打气。
胸前挂满勋章的退伍军人，
滑稽剧目更换生活的底版。
狮子浓妆艳抹，在我身后逡巡，
狂欢之夜抽搐的筋骨模拟动物的快感。
皱纹隐藏在厚厚的涂料下，
插科打诨暂时取代心事，
接受生锈的冠冕。
哦，胜利者，请展开小人物膨胀的野心。
女人们带着孩子规规矩矩，
坐在台阶上。
恐惧消融于夸张的笑容，
变哑的嗓音具备稳定心神的魔力。
沐浴夜晚温柔的气息，
我信誓旦旦，
给静物撷取精神的命名，
给你们带来放纵的野性。
一分钟，一小时，一整晚，
以取悦人类的悲壮，
我被还原成软弱的人的同类，
我渐渐忘却恶魔辛辣的讽刺。
红色鼻尖最先抵触到罪恶，
鲜艳的服饰将往事聚焦。
看慈悲地塑造小丑之美，
欢快是宇宙万物的伦理。
受制于苍天的深邃，
人们追随我的节奏，趋向纯真。
灿烂的夜，抖落斗篷里的虱子，
灰色的大幕随时会落下。
快乐的人群裹挟时代的愤懑。
结局在盥洗室里上演，
洗尽花花绿绿的油彩，
一个神情沮丧的人在镜子里看我。
江雪诗选（1首）
冷 血
1
冷血，多么残酷的一个词，伟大的
一个词，被记忆发现。
发现于鲨鱼的心脏，发现于
地下，蚯蚓的血管……
发现于精神病院，广场，坦克的履带下，
一个民族的流亡史……
发现于乡村，屠宰场，清水河公路，
城市，拆迁队，拆弹部队，呈现暴力美学的街头，
发现于漫长、肮脏而屈辱的河流……
……发现于人与畜的心灵。
2
那些曾经冰凉的骨头，被人们雕琢成
头饰和胸饰，在黑暗中闪光。
豹子，沉默的豹子，它哲学家式的漫步
掩盖不了时间的冷酷，沙漏的声响。
先人们忍辱负重，双手托举天空，托举
曾经滚下冰雹和溪流的屋顶。
他们在用动荡而冷峻的一生去见证
头颅流血，心脏流血，眼睛流血，歌声流血
墓碑流血，失踪者的记忆流血……
……空椅子在流血。
3
整个夜晚，我在梦中
抚摸一堵墙，一堵巨大而冰凉的墙。
我抚摸到血，从墙体中渗出
甚至能听到汩汩的声响
墙体撕裂的声响，伴随松鸦的哀鸣。
沉睡中的蕲河，草木荒凉的蕲河，
在暗夜中，悄悄绕过石鼓寺。
蕲河的两岸，是群山、村落，是城市、钟楼，
而此刻，你听不到任何一种钟声，
唯有月光，被夜行人像雪一样披在身上，
匆匆穿过走马岭……
……夜行人的足迹，在月光下，闪耀暗褐的血色。
4
回望故乡万物，蕲河辽远。
暮色中，那些黄土、青山、乌泥、黑水
闪耀着血的光芒。
落日低垂，群山绵延，唯有大地被无情地
撕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亦如战败的将军、斗士，在沙场
杀出一条血路，等待庄严的死亡之旅。
那血色黄昏，蕲南落日，
让大地的意志，苦难的山药，继续沸腾……
……缺氧的婴儿，在子宫里蠕动。
5
热血在凝固，冷却，褪色，变成
故土的一部分，另一种大音稀声般的沉默。
且看那孤寂而破败的林家大湾，黄侃墓，
东坡赤壁，废名跪伏的东山古道，
闻先生的死水微澜，浪漫而残酷的革命想象力，
依然可读出冷血之气，读出时间之悲凉。
是的，病夫在咳血，杜鹃在啼血，
含冤者在吐血，吸血鬼在吸血，魔鬼在嗜血……
……屠夫在放他者的血，自焚者在烧自己的血。
6
吾以杜少陵之诗魂，血祭山河。
经年诗草，坟茔上疯长，它们披星戴月，霜雪为被。
生活的秩序。性爱列车。自由交欢。
那些冷艳而暴力的词，肉体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有谁会怀念死去的疯子，理想与传奇：
把帆船运到山脚，像标本一样
悬挂、风干、陈列，抑或太平洋的命运……
……一面镜子的命运，空气与水的命运。
7
透过现实的毛玻璃，仍可听到绝望的笑声。
裸露的四肢，快感的齿轮，
呈现奔跑的叙事美学，漫无止境的
圆周率。笑声中，夹杂女佣屁股的色情气味，
我必须道出：一群人在大街上
奋力追赶这种气味，收集这种气味。
他们的鼻子在流血，眼睛在流血；她们的阴道
在流血，一群健壮的犀牛与河马在流血……
……我仿佛看到，石头和星星，也在流血。
8
饥饿之虫。我必须再次触及它记忆中枢的
敏感部位，让它产生痉挛，让它摩擦，产生火花。
我们吃，我们吃，吃掉手和脚，吃掉心脏，
吃掉一座城，吃掉婴儿，吃掉敌人，吃掉种马的断代史。
打开窗户，我看到远处的废墟上
一堆骨头站了起来，它们像猴子一样行走。
当我关上窗户，火炉边早已围满政客：甲乙丙丁……
……他们中间，藏有日本性器、古巴雪茄、美国汉堡。
9
或许，你应该给我斟上一杯酒，带血的酒。
仿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同志，成为战友，
才能敞开胸怀，谈论东德和西德，
谈论俄罗斯边境的天气，谈论社会主义。
我们冷静观察着，一棵大树的理想，蜗牛的步伐。
我们在深夜哭泣，孩子们在玩用头撞墙的
游戏，他们在瓦斯弹的烟雾中，升华时间的血污……
……升华了一个诗人的想象力，被慢慢剥离的祖国之爱。
毛子诗选（6首）
给薇依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而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于1909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19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34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约伯记
大屠杀早已过去，我依然放不下
犹太人佩戴的黄色小星
它们闪烁弱光，像亚伯透过死
回望兄弟该隐
我也如此回望自己的写作
自从发生那么多事情，
我已经站到了肮脏的一边
可那些党卫军多么的整洁，有教养
生活得一丝不苟
他们爱古典音乐，重视家庭
一点都不像是从行刑队和毒气室里
洗手回来
这就是款待我们的邪恶
它们如今还在变异
所以，我对我的汉语说
——我们也有自己的《约伯记》
我们也有古老的犹太性
夜行记
群峰起伏，仿佛语种之间
伟大的翻译
就这样穿行于峡谷中
我们谈起了人世的爱和变故
——谈起简体和繁体曾是一个字
弘一法师和李叔同，是一个人
昨天和明天，使用的是同一天
当谈到这些，天地朗廓，万籁寂静
唯有星河满天，仿佛到来的
临终关怀……
赌石人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勐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淡黄，像古代的器物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祖 父
我的祖父两次遇到了哈雷彗星
这不算奇闻，也是幸事
想想当初一起观望它的人，都不在了
他站在1986年的天空下
独自垂泪
而我那信耶稣的婶婶，把这看成上帝的启示
她在亮光出现的时刻，大声地
为我们诵念传道书：
——“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
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
与耶稣一同带来……”
彗星带来了什么？上次祖父见到它
是宣统二年。那一年，霍元甲去世
汪精卫刺杀了载沣，我的祖父也在私塾里蒙学
当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幕
私塾先生长叹：大清的气数尽矣！
我并没有从天文里看到异象，但三年后
一代人拖着燃烧走了
就像这颗哈雷彗星，我相信
他们还会回来
咏叹调2
活着。我从诗歌里获得一点自信
在女人那里，窃取温暖。
除此之外，只有书籍和我保持持久的关系。
它里面的人和事，快和我经历的生活混为一谈。
还有什么像文字，毁掉又把我唤醒。
想想总有一双鞋，一件衣服和一个日子
陪我化为灰烬。
这使我对一切琐碎的事物抱有悲悯之心。
昨天，我又一次去了墓地。
那儿除了安静，什么也不能给我
它们告诉我：死亡，只是生命里的事情……
李曙白诗选（5首）
九瓢水
你不可能从命定的河流之外取得水
——旧作《忘川》
一 向阳之坡
那时候过度晴朗的天空
太阳灼亮 一再
宣示对我们的恩宠
不远处 大海像一个情人
日渐平缓的沙滩上
舔拭血与贝壳的呕吐物
一株藤状的植物
在放浪不羁的假象掩护下
根部植入古老的泥土
二 日月鉴
老鼠在天空打洞
星星找不到家门
龙生龙
凤生凤
标签满大街奔跑
爹娘演出皮影戏
鸡生蛋
蛋孵鸡
一座大佛倒下
压倒修行的庙
撞钟声 继续
念经声 继续
三 道非道
梦是一个人
为自己预设的通道
信马由缰的旅行者
其实在同一条道上
做折返跑
鸡蛋在大墙上撞得粉碎之后
终于明白
墙是不可动摇的
四 航海日志
借助光的语言
我们粉碎了石头的
又一次预谋
航海的人发现
不是船在航行
而是波浪向船后滚滚而去
作为参照物的岸
因为固定而废止
但是灯塔是可以移动的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
太阳已经转过正午的天空
五 广场
波浪高过波浪
没有门的大厅
狂欢者的制服符合最初的设计
上大人孔乙己
鲁迅先生的藤椅下面
一只蟋蟀歌唱秋天
红色 红色 红色
眼睛深藏不露
脚尖深藏不露
设计雕像的人被踩在脚下
这不影响雕像拔地而起
六 洗涤
洗涤一块方砖
和洗涤家乡的青石板街道
用的是同样的水
六月雪
七月化
八月的打谷场
黄金一片
九月十月
洗干净衣服
洗干净脸
洗干净手掌上的污秽
十一月鞭炮响
十二月过大年
七 土台
在我插队的乡下
一个农民站在土台上
那是他自己
用了整整一夜担土
筑起的土台
他在土台上唱歌
一支流行歌曲
被他唱成了夜间的灯
他在土台上号令三军
上工 下工
男在左 女在右
列队 严肃点
唱歌 哀乐四起
土台上的皇帝
草丛之中
高瞻远瞩的蛐蛐
八 深夜读史
一个假想的外姓人
获得了王位
王朝仍是王朝
杏黄的诏书中隐伏着
先帝的锦囊
河水如死鱼眼睛一样混浊
九 防震 或者成人礼
在没有地震的地方
倒塌声响成一片
最后的仪式
落在金属上的眼泪和誓言
那个夏天我在临时搭建的
木板棚中
做数学题 灯光昏暗
巡防队的脚步在棚户外面
送葬一样响着
从广场上游行回来
我们车间的一个钳工用锉刀
削去工件表面上的铁
那是他的工作
他做得很仔细
学 界
把一根绳子拉直
这是一件简单的事
数学说 两点之间
直线最短
哲学说 直线
从来就不存在
一颗小小的砝码
被挂到绳的中央
因为绷得太直
很结实的绳一下就断了
文学说 这是一部
鸡蛋砸碎墙的杰作
物理学说 这只是
关于力的一次必然
经济学不屑一顾
政治学一声冷笑
台风过去
天空恢复平静 岁月的缝隙中
呈现我们曾经见过的蓝
气温回升 但还保持着
可以接受的节制 你的小马驹
还在远方牧场咀嚼青草和往事
风还会从海上吹来 熟悉的道路上
陌生人的身影像一首歌
唱着唱着就回到原来的曲式
遁入空门的人开始筹划
开垦一块地养活未来的读经声
钟 声
山洪冲毁寺庙时
大钟被埋进废墟
撞钟人听见
钟声还在响
撞钟人不信
他坐下来仔细听
钟声真的在响 在倒塌的大墙
一堆废砖残瓦中
像昨天一样响
像前天一样响
于是 撞钟人知道
那口钟
从来都不是他撞响的
雾 月
梦太长 因此
夜与昼 无法分辨
或者 已无须分辨
刀锋隐藏到刀鞘中
遂成为工艺品
猴子的创意则是
剁掉尾巴
在人群中大摇大摆
反复洗涤伤口的人
他对疼痛的感觉
由尖锐转为迟钝
由迟钝转为享受
张永伟诗选（7首）
菜香园
童年的花椒小灯。麻雀
朗诵着白杨。“那么远的地方，
真的有真理？”
雾霾。下洼村。
我们想着石头小院，清冽的花香。
穿过一片还没有被
拆迁的墓群，我们沉默了片刻。
荒草里有着另一群孩子。
在尚未长大的核桃树林边，
你的身体散发出
儿童霜和远方的味道。
高大的建筑，摇晃着，
跌下了地平线。世界疼痛地翻了一个身——
我们亮若小鹿，奔向小雨中的菜香园。
蓖麻小巷
——给泉声
还是那条小巷，雨夹雪。
蓖麻的疼已超越了国土。
她坐在另外的房间喝水、听歌。
披着不是自己的鱼鳞。
雨声里有着更多的路口，
你骑着自行车，闯过
比现实更加黑暗的隧洞。
我们翻种豆粒，红歌早已唱成了黑色。
在含笑树下与魔头贝贝对饮
“在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
和贝贝坐在含笑树下。
他烫伤的脚边生满青草的幻影。
轻风，穿过几株常绿小乔木，
送来泉声。一只戴墨镜的小鸟，
我俩亲切地称它为罗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