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副乡长那会儿,他跟王敢闯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同室住过三个月。王敢闯出身很苦:三岁那年,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另一家———这在乡下是被人歧视的。他跟他的出身差不多,有点儿同命相怜的意思。从那时起,他俩成了哥儿们。王敢闯当上副县长后,仍跟他有交情,还帮过他不少忙。王敢闯出事后,他也念着哥儿们情,曾几次到王敢闯家里去,看望他的老母亲。
“敢闯这孩子,命苦啊。”他母亲哭诉说,“他从小没了爹,跟着我走到这家后,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受屈呀,总想争口气,从小就特要强。后爹又不咋管教他,不是不管,是怕当后爹的管严了落不是。他是自小缺家失教,没怕惧,才惹出这么大的祸。我当娘的,愧呀……”
他被这话触动了一下,忽想起爷爷的临终告诫:“人得有敬畏心,若没个怕惧,迟早都要惹祸的。”其实,他对这道理也懂得,但感触并不深。直到这时,当他有了亲身的经历和体验时,再去回味爷爷这些话,感觉才大不同。他深感爷爷太智慧了,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他可怜这位母亲,也可怜王敢闯。他想,假若王敢闯小时有亲爹严管着,也有个智慧的爷爷调教着,也许不至于会惹杀身之祸?
他对王敢闯的同情远大于对他的谴责,或者说,他不是痛心他贪赃枉法走向不归路,而是可怜他成了世态浮躁、虚妄贪婪的殉葬品。
处决王敢闯那天,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副县长被公开处决,人们都很感好奇,想去看看。他也去了,但不是好奇,绝对不是。那天,他一直跟随到刑场,把整个过程看到底。多半儿是带着惜别的心情,为朋友送行。他一路心情沉重,很沉重。
16
我没看过执行枪决的场面,也无意领略那种刺激。但那种场景是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它又会是怎样的呈现呢?我为这好奇,有意让他多讲些,讲细些。
当时是实行公开宣判。开个公审大会,游街示众,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大体就这程序。那天,他从镇里赶到县城时,晚了点儿。大会已结束正在游街。那次共处决七个死刑犯,一拉溜卡车从县城穿过。
我原以为,死刑犯此刻应是吓瘫了,其实不是。他说,那些罪犯的表现不是我想象的样子,而是面对满街观众都昂着头,好像挺淡定或面无表情。
这让我意外,无法想象他们是什么心态。对王敢闯还好理解:也许确实有胆,或在乎自己曾有的身份,想极力维持体面?因为他在众人心目中曾是个“人物”,即使到这份儿上,硬撑骨气也得装得像个“人物”。也许是这心理?可能是。
但其余六个人呢?他们都没什么“身份”,无须在乎什么体面。或许,他们也想模仿英雄,显出自己是条“汉子”?但,真正的英雄是有信仰的,他坚信自己的正义,才有凛然的底气。而他们是被世人唾弃的恶棍,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就是说,他们没有道义的救助,在心理上不具优势,哪儿来的底气呢?
我只能这样理解,他们是强装姿态显出有尊严的上路。几刻钟后,他们的生命将不存在,拼命获取的一切也全然没了意义。当身外的附加价值统统剥去,不管副县长或平头百姓,都是人。这就对了,他们还有人的自我意识。即使几刻钟的活头,仍得活得像个人样。这恰恰验证出,人最本质的生命诉求是什么———尊严。对,是尊严。在绑赴刑场的路上仍在乎这个,但他们已无法再通过其他行动去获取,唯一能做的就是昂起头,以此捍卫最后的尊严。
但枪决那一刻就不行了。
刑场设在县城西郊的大路边。一小片荒草地,临着一道土岩头,路边两行洋槐树。卡车在路边停下来。打开车厢板的瞬间,他们顿然瘫软了,根本站不起来。因为此刻将被剥夺生命,极度恐惧大概已丧失了全部意识(包括尊严意识)。他们分别被左右两个警察架起胳膊,才撕拽着拖下来。共十四名警察,齐刷刷统一动作。他们拽起犯人往下跳的那一刻,同时发出迸裂般的厉吼:
“哈———!”
这声“哈”极是威厉、恐怖,仿佛戛然撕破天空。不知是行刑人为自己壮胆,还是渲染肃杀气氛?围观者感受到强烈震慑,心里猛烈一抖,脸皮都嗖地紧绷起来。几个女人发出尖叫,惊恐地捂住脸,从指头缝里挤出怯窥的目光。罪犯们被这声“哈”吓得魂飞魄散,顿然瘫软成一堆泥。
王敢闯被两个警察架着胳膊,他的头就像在肩窝里滴溜着。拖拉到路边时,有棵槐树绊了下腰,他整个身子像根软乎乎的肉绳,一摆一甩过去了。以往,人们都说他“胆大”,此刻跟别的罪犯没两样,照样吓瘫了。胆大在哪儿呢?
拖到预定地点,枪口整齐地顶上七名罪犯的后脑勺。只听“扑”的一声,罪犯们随声滚地,弹蹭几下不动了……那枪声很微弱,远不是想象的震撼。因为紧顶着脑壳,闷闷的。观众几乎没反应过来呢,就完事了。生命,原来如此脆弱,不管是什么“人物”,“扑”的一声,都没了。
持枪人放过一枪,转头就走,不肯或不忍多看一眼。这是人性的本能情感。即使面对罪犯,不管他如何穷凶极恶,毕竟是条命。当扣动扳机那一刻,当那个脑壳崩出了脑浆,对执刑人的心灵都是种强刺激,因而不愿回头看。直到这时,围观者才似乎反应过来,确认那七个生命已不存在。也都扭过脸去,不愿再看那些尸体……
“当时,你什么感觉?”我问宁立本
“我也转身就走,没再回看一眼,是不忍。”
我点点头。人性是相通的,假若我在现场也会这样。但这让我困惑:持枪警察是执行正义严惩罪犯呀,心理尚有不适感。周围人多是毫无干系的旁观者,也都发起惊恐的战栗。而那几个杀人犯残害无辜的生命时,灵魂就不颤抖吗?我不信。因为他们也是人啊,能没人性的本能反应?这不可思议,除非变态。
王敢闯倒没杀人。但我也不相信,他干违法事会因“胆大”而没恐惧感。因为他挑战了人们共守的行为规则,这些规则经过长期潜移默化,已结构为普遍心怀敬畏的文化心理,甚至植入潜意识或直觉,谁冒犯它时都会自发忐忑。王敢闯也同样会。他即使丧失理性,凭直觉也不可能没有后怕和惶恐。
我的问题来了:他是怎么抗拒恐惧感的?我能想到的法子,只能是以侥幸和自欺壮胆:“怕什么?没事的,只管做了!”做是做了,可到“有事”时却吓得要死。据说,他在接受审查期间,曾跳过一次窗没得逞,后来又在房间里触摸电灯线,试图寻求自杀以逃避恐惧。证明他仍是有敬畏心的。只是,此时的“敬畏”已没了意义。
17
墙角的柜式挂钟敲响十一点,把谈话打断了一下。宁立本喝口茶,接着转换了话题,重又回到他的工作经历上。他说,自己老是“屁股沉”。在青龙镇蹲了十年多,才提拔为河洛县委宣传部长。不久,组织上强调干部异地交流,他被“交流”到郐县任常务副县长。在这儿,他又是一蹲十多年。
这是他很重要的一段经历。我剥了个香蕉吃着,想听他多谈些,尽量不打扰。刚啃了一口香蕉,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位中年女士走进来,是学校办公室主任,她手里拿了一张印有表格的纸,朝他递过来:“宁校长,这是今年招录的青年教师名单,请您审查一下。”
刚才谈话中,时不时有人进来请示工作,都很识趣,见校长正在谈话,说几句就迅速避开。办公室主任也一样,说完就转身走出去。他呢,顺便朝纸上瞟了一眼,并没打算马上“审查”,因为正谈在兴头上。不料这一瞟,他竟猛打个愣怔,露出惊讶的样子。我嘴里含着香蕉也愣了下,顿然停止了咀嚼。
我注意到,他的手稍有些发颤,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我等他接着往下谈,谁知他把那张纸往茶几上一放,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突然说出句让我很意外的话:“不早啦,快该吃啦,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猛一愣,才刚十一点,吃什么饭呀?以为是有什么关紧事了。他摇摇头说不是,而是刚才看这张名单,没了心情。
“这,为什么?”
我是说,大半天都谈得好好的,怎就突然“没心情”了呢?我感到失望。他意识到了,也觉得挺对不住的。他苦笑了一下,又随手拿起那张纸解释说,这名单上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他一扫见就觉很刺眼,顿然没了心情。
他给我指了下那个名字,叫王小希。
我立即想到,他准是跟这女孩子有特殊关系,否则怎会这样呢?但他说没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压根儿不认识,只是有个巧合——他在郐县工作时曾经认识一个女孩,也叫这名字,而且是同年生的,就为这个,把谈话的心情一下子搞糟了。
我惊奇地瞪大眼。两个女孩子根本不沾边,仅是个名字巧合,他竟如此敏感,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刨根问底。他见我追问得很执着,看样子绕不过去,只得把那个“王小希”的事端出来,直谈到过了吃午饭的点儿。
18
那个王小希,是他刚去郐县不久就认识的。
她是古城寨村的学生,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身穿天蓝色的学生装,扎着一束长发,小瓜子儿脸,细嫩嫩的白,阳光照得粉嘟嘟的红。宁立本说,那是个很漂亮也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儿,让你一看就喜欢。
那天是植树节,县四大班子到古城寨的山坡上植树。县委老书记刚调走不久,由县长楚道坦领着去的。当地小学生配合活动,他跟王小希分在一起,搭配着干活儿。他挖坑,她蹦跳着去拿树苗;他往坑里填土,她扶着树苗咯咯地笑个不停,像小鸟般的脆。他打心底喜欢她,聊个没完。
闲聊中得知,女孩儿家里很穷,父亲原是煤矿工,被煤灰呛出肺病,不能干重活,平常给煤矿编些荆笆,卖不上几个钱。可穷人家的孩子,争气。她对他说,她的考试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名,最差是排第三;还说,将来要考上名牌大学,留大城市工作,把父母也都带去,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他正埋头挖树坑,被这话打动了,不禁停顿下来,直起腰拄着锨把,朝小女孩儿打量了几眼。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啊,小时候跟她一样,有着同样的梦想,所以才苦读书,每次考试都拔着尖儿。他从这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有种感动,越发觉得这孩子讨人怜爱。如果需要的话,他情愿帮她一把。真的,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孩子,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说,我帮你。”
“我怎么找您呀?”
“直接去县政府,或写信打电话,都行。”
“那,怎么称呼您?”
“就叫———宁伯伯吧。”
“好,宁伯伯!”
“哎!就这样叫,我喜欢。”
女孩儿天真地叫了一声,很甜。她歪着脑袋扮个鬼脸儿,朝他调皮地笑了。他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也喜眯眯地笑了,下意识地,他还猛闪出个荒唐的念头:“这妮子,将来若能给我当儿媳,多好!”这么想着,他还暗自掐算了下,儿子比她大两岁,年龄也差不多。
那天是专门去植树,并没打算看学校。可种完树后,他却临时动念,拐进了古城寨村的学校里,没什么目的,就是想看一眼王小希的学校。准确地说,他不是去看学校,而是被对女孩的情牵动。一种奇妙的潜意识,仿佛鬼使神差。
走进校门后,他惊讶了。
前天刚下过场大雨,校园一片泥泞。两排红瓦房,斑斑驳驳的土坯墙,不知多少年前盖的,如今已很少有这种房子。他大体扫视一遍,有些玻璃窗已经破碎,用废旧报纸糊着。有座教室漏了,房顶铺着塑料薄膜,土墙上裂着缝,能塞进指头,怕倒塌,用根木桩戗着。他一阵寒心: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儿,就在这破地方读书啊?
他是苦孩子出身,常常有这种自发的情感。
他时常下乡视察工作。当看到山区小孩儿背着沉重的书包,冒着雪雨在山径上跋涉,翻山越岭去上学;当看到小孩儿挎着荆条篮,放罢学还得去山坡上拔草或放羊,他都会不禁感叹:都是爹妈养的孩子呀,生到这地方算倒霉啦,老天不公啊!
每年春节前,他都去山村慰问贫困户,看到有些小孩儿穿着脏兮兮的破棉袄,小脏手冻得像红萝卜。掀开锅盖儿,里面是吃剩下的玉米糁糊涂,下顿还得烫着吃。棉被黑乎乎的,脏得看不清什么布料,也不折叠,就那样胡乱摊在床上;撩起一角,没有褥子,露出光溜溜的草席。他心酸:可怜的孩子啊,冬天就吃这个、睡这个?
这种时候,他往往想到自己的儿子。若是他这样去上学、去拔草,这样吃、这样住,自己是怎样的感受?有时,看着小孩儿可怜巴巴眨着眼,他会情不自禁掏出自己兜里的钱,一百块或二百,至多这样,塞过去。但这济什么事呢?
此刻,他看着破烂的校舍,又一阵情动。他想,农村孩子生活苦,短时是没法子,可建个好点的学校总可以吧?这是政府应该办的事。他是主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很清楚眼下财政吃紧,但少买几台车、少建几栋办公楼、少搞些面子工程,钱还是能挤出来的。
当天吃午饭时,他跟县长楚道坦谈起这想法。
老楚也是从基层上来的,作风很稳健、务实,毛病是稍圆滑了点儿。他在郐县好几年,早就看到这是个问题。县里每年开人代会,都有代表提议案,要求改善农村办学条件。但这么大的事,书记拍板才行。可原任书记呢,主要心思在抓发展上,说这事暂往后搁搁,等发展起来有了钱再干。这话,好像也没啥不对,就“搁”那儿了。